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也只有常昀这种半疯了的人,才能在这样紧要的关头,一脸云淡风轻的与人闲聊。
  “要是我真的动手了,你会杀了我吧。”他等不到褚谧君的回答,便自己想到了答案。
  话音才落,一把寒光凛冽的短刀架在了他脖子上。
  “陛下,我们离开此地再聊如何?”褚谧君这样对他道:“请——”
  再拖下去,常昀不是死在乱箭之中,就是要被烧死在这里。她心里清楚常昀和褚家不可能共存,常昀活下去了,褚氏或许就将万劫不复。但让她就这样眼睁睁的看着常昀死,她做不到。
  然而常昀还是站着没动,他是笃定了她不会下狠手。
  “你杀不了我的。假如哪天你真的能够拥有足够的狠心,不妨……去杀了那个十五岁的我吧。”常昀满不在乎的笑,“他又蠢又天真,特别好下手。”
  “你很憎恶过去的自己么?”褚谧君被他古怪的态度搅得心神不安。
  常昀不答,只是忽然伸手拥抱住了他。
  褚谧君来不及收刀,刀刃在他脖颈划开一道鲜红的血痕。
  “让我抱一下把。”他在她耳边轻声说:“还真是羡慕那个什么都不懂的家伙,至少你还能活着待在他身边。”
  他的怀抱带着血的腥气,他的语调沉重绝望。可不知为何他却是笑着的,环住褚谧君的手小心翼翼。
  “回去后,想办法杀死过去的我吧。我是认真的。那家伙是所有麻烦的根源,他死了,对谁都好。你如果对他还有几分情谊,就在杀死他后,替那家伙多去一些地方游览,看山看水都可以,若你也会丹青,就将你喜欢的风景画下来,然后烧给他。你今后还会遇上很多死亡,不要害怕,你迟早会习惯的。如果你想要活下去,就放弃‘褚’这个本就不属于你的姓氏,离开洛阳,走得远远的。但是你千万不要带上那个蠢小子,要离他远些,再远些……”
  “还有——”他声音越来越低,“如果他向你提了什么请求,求你救某个人,你可千万别答应。”
  ***
  宣城公主惯会享乐,府邸中栽种了无数名花,又豢养了不少珍禽。九曲回廊每隔十步便悬挂镀金鸟笼,笼内是从四海搜罗来的各色鸟儿。
  常昀倚靠着回廊的红木柱子,抬手用树枝逗着距他最近的画眉。
  宣城公主就坐在不远处的八角亭内,在动手烹茶的同时与常昀闲聊。
  “这鸟儿云奴若是喜欢,一会便将它带走吧。”宣城公主之所以能够长久的保持富贵,不仅仅因为她出身皇族,更因为她善于把握时局看人脸色,眼下常氏衰微权臣当道,常昀与褚相的外孙女走得如此之近,她自然而然的将常昀当成了下一任皇位的继承者,于是她在常昀面前表现出了格外的慷慨。
  常昀将树枝拈在指间把玩了一会,而后露出一个笑,“那就多谢宣城姑母了。”
  他身后的门忽然打开,褚谧君从门后走了出来。
  “结束了?”常昀回头看着她。
  “嗯。”在巫女的帮助下离魂前往未来走了一遭后,褚谧君只觉得自己现在疲惫不堪。在看到常昀那一刻,也许是因为此时此刻的阳光太过灼目,她眼中险些就要流泪。
  记忆还停留在未来常昀给她的那个拥抱上,他的话语温柔且残忍。在她还没来得及回味的时候,她就再度失去意识。
  醒来时她发现自己回来了,巫女们仍跪坐在一旁喃喃祷祝,博山炉内的熏香还没有燃尽。她在另一个时空度过了一天一夜,可是在这里她不过离开片刻而已。
  有巫女抬眸用惊讶的目光看了她一眼,她意识到自己脸上的表情应该很不好看。但这怨不得她,毕竟这一次她经历的事情实在是太多了。在屋内调整好情绪后,她才走了过去。
  先是向不远处的宣城公主行了一礼,毕竟这里是人家的府邸,借用的也是公主养着的巫女。而后她看向了常昀。
  少年也正看着她,眼眸还不曾染上阴霾。
  “我们走吧。”她对他说。
  宣城公主是个管得住自己嘴巴的女人,虽然可能会很好奇褚谧君找自己府内的巫女做什么,但她绝不会四处张扬。离开公主府后,褚谧君没有急着回府,一路纵马驰骋来到了城外。
  “你……都看到了些什么?”常昀跟在她身后。褚谧君故作淡然的神情能够瞒得住别人,却瞒不了她,她从屋内踏出去的那一瞬间,他看着她的眼睛,就明白她想必是见到了许多不好的事。他打开笼子,将从公主府带来的鸟放声。
  褚谧君从马上跳了下来,走到了山涧边,盯着振翅远去的画眉瞧了一会,然后才说:“没什么大不了的,只不过是未来的你终于按捺不住要灭我褚氏满门了。”
  这话题有些尴尬,常昀讪讪的咳了声:“这样啊……”
  “不过这也怨不得你。”褚谧君叹了口气,倒是为那个常昀开脱了起来,“任谁在那样一个位子,如果不想屈辱的死去的话,都会做出类似的选择。”
  常昀抓了把石子,心不在焉的玩水里丢,“那我成功了没?”
  “我不知道。”
  常昀又咳了几声:“所以我才那样讨厌做皇帝,不是杀人就是被杀。咱们俩本来没什么冤仇,却硬生生的要被推到对立的两端去。”
  他说这句话的时候用的是还算轻快的语气,但两个人的心中都感觉到了沉重。
  “那么你呢,你没阻止我?”
  他还不知道褚谧君会在十九岁那年死去,所以还能笑着问她这个问题。
  褚谧君看着少年秀美精致的侧颜,道:“那时候我在周游天下呢,看山看水,遇上不错的风景,还会掏出笔来作几幅画。不过我在丹青方面的技艺不如你,画出来的东西很难看。”
  “我以后可以教你的。”常昀顺口说,继而又皱了皱眉,“不过……你说你去周游四海了,真的么?不信。”
  “为什么这样说?”
  “我曾设想过假如自己是皇帝,我会做什么,能做什么。我想我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对褚家下狠手的。”他苦恼的拧起眉,“听起来好像有些妇人之仁,但我不想与你分道扬镳刀剑相向。若是真的被逼到了绝境,我或许会干脆利落的退位吧,反正我本来也就不喜欢那个位子。”
  这人还真是敏锐。褚谧君默默的想。
  “我说的是真的。”褚谧君面不改色的扯谎。
  “好了,你也不必太过担心。”常昀安慰他,“我虽然不知道将来的我会成为什么样子,但那个人既然是我,就不可能太过狠心。说不定就是个色厉内荏的家伙呢。”
  褚谧君扯了下唇角,“也是。”
  “你还在担忧什么?”褚谧君虽然什么都不多说,但对于常昀来说,要猜到她的心情实在是太容易了。
  “这一次,我还知道了一桩了不得的事情。”
  褚谧君转过头来,定定的看着常昀,“要听么?”
  这阵子,他已经知道了太多有关于她会她的家族的秘密了。这不是一件好事,与另一个人分享的秘密越多,也就意味着他们纠缠的越紧密,这样分开时也就越痛苦。
  “我对别人的秘密没多少好奇。”常昀说着,坐到了她身边,“但如果你觉得你心里藏着的事太过沉重,压得你喘不过气来,你想要找个人听你说话,那我可以听。”
  “我或许,不是褚家的孩子。”她用尽可能平稳的语调说出这句话。
  就算早已做好了心理准备,常昀在听到这句话时还是狠狠的吃了一惊,猛地扭头瞪着她。
  紧接着褚谧君揪住了他的衣襟,与他几乎鼻尖贴着鼻尖,“但我还是要说,以后无论发生了什么,哪怕未来你们斗得天昏地暗,你都不能对褚家赶尽杀绝。”
 
 
第115章 
  褚谧君清楚自己有些过分。
  这不是请求, 不是期盼, 而是命令, 可她哪来的立场命令常昀呢?
  但常昀什么话都没说,他无声的笑了笑,抬手,轻轻揉了揉她在方才疾驰中凌乱的鬓发。在他的眸中, 映着夕阳的华光,在那灿然的色泽中,糅杂着无需言明的情感。
  人都是会变的,一诺千金至死不改的,要么是君子,要么是傻子。褚谧君不知道常昀属于哪一种,但他好像哪一种都不是。
  然而即便如此, 少年的常昀还是在用自己的方式在安抚他。
  看得出来他的迷茫惶恐不输褚谧君,他不曾亲眼见过未来, 但从褚谧君口中泄露的只言片语就足以使他不安。面对这样一个气势汹汹的褚谧君,他甚至无法理直气壮的向她保证他绝不会伤害她的家人。
  两人就这样沉默的僵持着, 流水声、雀鸣声、山风呼啸声都从耳中淡去。他们都在等着对方先开口。
  终于褚谧君松开了他的衣襟,往后退了半步。理智再度回归,她歉然一笑。
  他却皱了皱眉。
  “你放心,我没有不信任你。”她抢在他开口前说道。
  “能抱一下我么?”紧接着, 她又问道。
  在未来,那个阴冷暴戾的君王曾恳求她给他一个拥抱,而现在, 她希望这个尚纯白无瑕的少年能够抱住她。
  常昀怔住。像褚谧君这种自幼熏陶在礼教中的贵女,按理来说应是矜持守礼的,她不该意识不到她方才说出的那句话有多冒失。
  但,他们两人一同做下的冒失事还少么?她需要的不是礼教,而是情绪的宣泄。
  短暂的犹豫后,他上前半步,搂住了她。
  这年常昀仍很单薄,个子几乎与褚谧君差不多高,头发蹭在她耳畔,痒痒的。褚谧君嗅到了沉香的气息,无论少年还是成年,常昀用沉水香的习惯始终不曾改变。那香气并不浓烈,若有似无却又绵长悠久。
  一个人容貌会变、性情或许也会变,但有些刻入骨子里的东西,应该是不会变的。
  “我愿意信任你。”她在他耳边轻声说:“我们不是约定好了么?一起去改变我们的结局。”
  “嗯,记得。”他看不见她的表情,她也是,但能从语调中听出他此刻的愉悦。
  那是她第一次向他透露未来时候的事了,他们走在洛阳喧闹的长街中,彼此心中都是一片苍凉——尤其是他,简直一度不知道该何去何从,直到褚谧君告诉他,知道未来的意义就在于改变它。
  “既然做出了约定,那我们就是盟友。盟友之间,就该互相信任。”她的作风越发凌厉不讲道理了,是谁允许她将他们绑在一起的,又是谁告诉她盟友就一定要相互信任的?
  但常昀一点也不想反驳她,因为此刻他心中也是同样的想法。
  他愿意将全部的信任交付于她,若这世上真的有神明,他愿向神明起誓与她同进共退,至死不离。
  不知道成年后的他是什么模样?也许成年的他在回首往事时,会感慨自己少年时天真幼稚也说不定。
  但无论如何,此时此刻他这份心意是真的。
  ***
  回到家中后,褚谧君找到了徐旻晟。
  小时候她总怨恨徐旻晟对她不闻不问,现在知道徐旻晟与自己并没有血缘亲后,她对一切都释怀了。
  叩门之后入内,她坐到了徐旻晟对面,平静的唤了一声:“徐先生。”
  在她到来之前,徐旻晟正在伏案整理文书,他虽不为官,但不少朝政之事背后,或多或少都有他的参与。原本他正为兖州度田之事而烦心,听到“徐先生”这三个字时,他手一抖,笔上墨水大滴坠落。
  “你方才唤我什么?”他板起面孔,试图用长辈的威严压制她。
  “徐先生。”褚谧君面不改色,“您不是我的父亲,我知道的。”
  “是谁告诉你的。”徐旻晟并不否认,而是追问起了消息的来源。
  “看样子,是真的。”
  “你的确不是我的女儿。”徐旻晟说,既然褚谧君都知道了,他也不想再隐瞒。
  “我的亲生父母是谁?”
  “我不知道。”徐旻晟干脆利落的回答:“你是我捡来的孤儿。十五年前凉州之乱,死了不少人,你是被人遗弃在道旁的孤儿,是我将你抱了回来。没有什么理由,纯粹是因为我当年杀孽太多想要赎罪,也因为那个人快死了,我不想让她走后连个为她守孝的人都没有。”
  “……知道了。”褚谧君其实还有很多问题要问,但她猜徐旻晟或许什么也不会告诉她。
  “你去见了褚相么?”在沉默须臾后,徐旻晟问出了这样一句没头没尾的话。
  “还不曾。”褚谧君回答,她当然猜到了徐旻晟真正想问的是什么,“我还没来得及告诉他,我已经知道了我的身世——我谁都还没来得及告诉。”
  徐旻晟看起来像是松了口气,“那就好,先暂时不要同两位老人和皇后说起你的身世吧,他们年事已高,恐怕承受不了这样的打击。”
  “好。”
  “卫夫人的病势又加重了。”徐旻晟叹息了一声:“我不管你心里在想什么,但至少在老人生命里最后的几年,我希望你能够尽孝于她膝前。之后无论你是想离开褚家还是去做别的什么,我都不拦你。”
  褚谧君感到心脏如同被揪住一般,“外祖母她……怎么会?”她依旧下意识的用上了对至亲的称呼。
  “她的身体本就虚弱至极,不信的话,你可以去看看她。”
  在褚谧君匆匆出门打算去探望卫夫人之际,徐旻晟却又忽然叫住她,“是谁告诉你,你不是褚家子孙的?这个问题我希望你能告诉我答案。你知道的,整个洛阳都在褚家掌控之中,你就算不说,我也能查出来。”
  褚谧君的脚步只是略一停顿,但终究她还是头也不回的走了。
  真可惜,她的消息来自未来。
  *
  卫夫人坐在自己的院落里品茶,身后是秋时瑰丽的红枫,倒是衬得这个老妇人精神不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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