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年纪大了的缘故,她不再如年轻人那般跪坐,而是垂足坐于高榻之上,身后靠着好几个丝枕,声音清脆的婢女站在一旁,为她诵读一卷《东观汉记》。
褚谧君站在院门,只远远看着卫夫人,却一时间不敢上前。直到有侍女发现了她。
卫夫人睁开眼,看着她笑了一笑。
褚谧君也朝卫夫人露出一个笑来,慢慢朝老人走了过去。
“来探望外祖母。”她坐在卫夫人脚边的胡床上,接过侍女手中的木槌,轻轻为老人捶腿,“外祖母身子可好。”
“好不到哪里去了,能拖一年是一年。”卫夫人并不隐瞒什么,“我都活了将近百岁了,早就什么都不在乎了。”
“您才年过古稀,距百岁还有三十年呢。”褚谧君说:“若你想要活到百岁,可得加倍珍重才行。”
“人的寿数长短倒无所谓,重要的是这一生活成了什么样子。只是有件事,我怎么也无法放下。”
“何事?”
“当然是你的婚事。”老人用干枯的手摸了摸褚谧君的头发,“你姨母还真是个说到做到的人,她不愿你与广川侯成婚,就当真与你外祖父吵了一架,说什么也不同意。”
褚谧君不紧不慢的为卫夫人按腿,“不要紧的,外孙女还想留在您身边多照顾您几年。”
“我身边有婢女数十人,哪里需要你的照顾。”卫夫人轻嗤,又长长的叹了口气,“当然,我也不是说你非得早早的嫁人,我一惯不在乎纲常名教,也不看重血脉,你若是高兴,不嫁人都行……我有个侄女儿,她容貌极美,像我,曾几何时求娶她的人多不胜数,可她照样谁也不嫁,后来去了西域做了姑墨女王身边的侍官,有享不尽的尊荣。”老人絮絮叨叨的说着,声音越来越低,最后终于睡了过去。
她的身体已经很差了,如同风中随时会熄灭的烛火,所以就连同晚辈多说几句话都做不到。
褚谧君看着老人,无声的红了眼眶。
***
清河王常昪坐在书案前,油灯点在案头,即将染尽,灰烟缕缕腾升。
他手中拈着好几份书信,信上的内容他早已读完,他死死的盯着那些字句,因犹疑而痛苦的拧紧了眉头。
信上并没有说什么大事,不过是将这些日子以来他独生子的动向尽数记载了下来。通过这几封信,他知道自己的儿子近来同褚家的平阴君走得越来越近了,还知道褚家的那位老人有意为这两个孩子订婚。
真是的,这么多年过去了,爱给人做媒的性子还是没改。需知鸳鸯谱点下,将会铸成多少悲欢。
夜已经很深了,清河王推门而出,没有提灯,借着月色的指引顺着长廊一路走到了一间空旷的房屋内。
屋内什么也没有,只是供奉着他亡妻的灵位。
清河王妃朱霓死去已有十五年,但他总觉得,她的亡魂应当还停留在这里,含恨的看着人世。
“霓娘……”他踉跄着跪下,“我是不是也错了?”
第116章
褚皇后从宫内派出了宫女, 召见褚谧君。
“去告诉莺娘, 说我病了, 恕我不能去拜见姨母。”褚谧君一边看书,一边挠着怀中黑猫的耳朵。
她从前是不会做出这样的选择的,因为没有母亲的缘故,她对褚皇后一直存有几分敬爱, 然而现在这份敬爱已经差不多要被消磨殆尽了。
她能猜到褚皇后召她进宫是为了什么,但她懒得乖乖过去听那人啰嗦。
其实她并不在乎订婚的事,因为她已经在在考虑离开褚家的事了。她想要留在老人身边,再陪伴他们几年。等到外祖母故去后,她就离开洛阳,试试这样能不能避开命中注定的那场劫难——若是今后平安了,她也会回来探望褚相, 但也仅此而已了。
对了,她还想带着常昀一起离开。
虽然未来的常昀让她不要管他, 可她想,一个人孤零零的被困在高墙之内, 应该是很痛苦的吧。
和常昀说了下自己的计划,常昀的反应比她预料的要慎重。权力在带给他们束缚的同时也是他们的保护,离开洛阳固然能够自由,但未必将面临更多的危险。
常昀不介意受饥寒之苦, 他这个人对于外物向来没有多少追求,绫罗绸缎和粗布麻衣在他眼中都不过是能蔽体的织物罢了。但他实在想象不出褚谧君荆钗布裙饥寒交迫的模样。
虽然他们两个就算离开洛阳也肯定不会过得太落魄,平日里长辈赐下的小玩意儿随便典卖就足够他们用很久, 但这世上许多事情,都不是表面上看去那么简单。
打个比方吧,一个贵公子偶尔见到了一个与世无争的小山村,他会羡慕那里的安逸悠闲,可让他自己在那住下,过不了多久他自会明白其中苦楚。粮价多少?赋税几成?这些问题,寻常公卿子弟是不会知道的。
呃,或许褚谧君会知道,毕竟她一直是个务实的人,没少跟在褚相身边了解这些。
褚谧君也明白常昀是担心什么,其实她自己也在担心。不过他们还有时间慢慢筹划,不急于一时。
庆元五年就在日复日的平淡中慢慢流逝,这一年仿佛发生了许多事,又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到了年末时,常昀给褚谧君来了一封信,说他可能要出一趟远门。
他在信中告诉褚谧君,说他的外祖父重病,舅父来洛阳,希望能让他去建邺,去见老人最后一面。
常昀名义上只是进入东宫读书,还未曾过继给皇帝为嗣,因此清河王夫妇仍是他的父母,江左朱氏仍是他的外家。大宣开国以来提倡孝道,长辈病重垂危想要见一眼外孙,任谁都没有资格拒绝。
若不是这回丹阳朱氏派人来了洛阳,褚谧君几乎都要忘了清河王妃是江左人士。她对常昀那个早亡的母亲一直很好奇,无论是她在丹青上堪称惊艳的才华,还是她与褚瑗之间的交情。
据说清河王妃少年时随兄入京,不久后其才名即传遍洛阳,很快成为权贵争相结交对象。那时褚瑗应当还没有前往西北,能见到朱妃并不是什么奇怪的事。
但朱妃为她绘制了数十张肖像,这怎么看,她们都不像是仅仅萍水相逢的点头之交。
以及,那数十张画像,究竟是被谁撕碎的,又是被谁放入匣中小心珍藏的?
“你何时动身去往建邺?”将常昀约出来后,褚谧君询问他。
“大概是在除夕后,上元前。”常昀答。
此时已是年末,再过几天庆元五年就将结束。东西两市比从前更为热闹几分,最接近这个王朝权力顶端的两个少年挤在人群众随意的找了个不起眼的酒肆坐下,浑浊的黄酒入喉,呛得人微微蹙眉。
“你真的要去么?”
“本来也不是很想去的。”常昀苦恼的晃了晃手中的粗瓷酒盏,“我与我外祖父并不亲近,不像你。建邺与洛阳相隔千里,我与朱家那些人见面的次数并不多。但是父亲催着我去——真是奇怪,在我记忆里,他似乎并不喜欢朱家那些人,往年就算有丹阳朱氏的人进京,他也不冷不热的。这一次倒不停的催促我南下。”
“毕竟病倒的那个人是你外祖父,你若不上心,会有人指责你不孝。”
“罢了,我之前一直也很想去江左。就当提前去那里看看。”他说:“如果江左还算有趣,那以后咱们就去那。”
“好。”褚谧君点头。
于是庆元六年年初,褚谧君送走了常昀。
这两个皇亲国戚从某种程度上来说,都是见识不广的孩子,不曾出过远门,所以都满是好奇与期许。褚谧君询问过路程,又打听到常昀外祖父的病情后,估计常昀大概要等到年中才能回来。
分别的时间相当长,但再见面时,他的阅历应当也会有所增长吧。这是件值得高兴的事。
只是在送常昀离开洛阳时,她不知为何总有种不好的预感。
转念一想又觉得有些好笑,她又不是能通灵的巫觋,平白多思只是为自己添麻烦而已。
但到底还是不放心,于是又开始密切的注意洛阳城内各方的局势。庆元五年那场宫变后,朝堂势力被清洗了一番,大批帝党被贬谪出京,其中既包括那个曾经率领一众文臣弹劾褚相的晋伯宁。
楼家在此时选择了蛰伏不动,高平侯背后是百年的深厚底蕴,褚相暂时奈何他不得,也就放过了他。褚相的眼线盯高平侯盯得尤为紧,却也没发现什么令人不安的端倪。
再然后是皇宫那边。
皇帝有褚皇后看着,想来闹不出什么乱子。褚谧君虽然与皇后之间发生了矛盾,但也不得不承认她这姨母尽管有时候偏执古怪,但人并不蠢,甚至精明到了可怕的程度。
从宫里传出来的消息是,皇帝一直都还算安分。最开始被软禁在太和殿时,他的确激烈反抗过一阵,到后来还是逐渐认命。最近一段时间,皇帝被允许在朝会上露面,只不过对于万事都没有决断之权而已。
然而有一件事需要留神,那便是庆元六年的春祭。
国之大事,唯戎与祀。春祭这样的场合,总不能让旁人代皇帝出席。
也就是说,在那一日皇帝会离开太和殿,走出被褚家控制住的皇宫。
***
折桂宫,秋凉殿。
夷安侯看着自己面前跪着的这些人,冷笑不语。装疯太久,他自己都开始有些神经质,望向这些人的目光阴郁深沉。
在皇帝被囚之时,高平侯选择了沉默,甚至屈辱的舍下了大批门生故吏,只为保全己身。许多人都以为高平侯年纪大了,胆子相应的变小,开始惜命。只有少部分人才知道,高平侯的保全己身,是为了伺机与折桂宫内的夷安侯取得联络。
“楼贵人与高平侯的安排……您都记下了么?”那些被高平侯费尽心机才送进折桂宫的细作不安的跪在地上,等待着这个少年发话。
“呵。”夷安侯嗤笑,“你们的安排,我还真不敢记下。”
如果他没有记错的话,他之所以沦落到这般境地,全是因为楼家人害他。
天渠阁大火明明是高平侯的阴谋,可最后却被栽赃到了他头上,刺杀赫兰王子陌敦的事也与他无关,可到最后楼氏一族得以安然无恙,他却被栽赃嫁祸,失去了一切,不得不靠装疯才苟延残喘至今。
可忽然有一天楼家派人来到他面前,说高平侯想要救他。这让他如何能相信。
“君侯心中在想什么,我等猜得到。”为首之人朝夷安侯一拜,“还请君侯相信一件事,我楼氏绝无谋害君侯之心。设计陷害君侯之人,并非我楼氏中人。”
“哦?”夷安侯并没有过多的表示。
“何况现在,君侯也只能信我们。”那人抬眸,明明是跪在下方的人,可这一眼眼神有如俯视一般,“君侯何不赌一把,赌赢了江山万里皆为君侯所有,输了,还有我楼氏数百人口为君侯陪葬。”
不,只怕他赢了,也只能是楼家的傀儡吧。夷安侯心想。
就如同现任皇帝之于褚家,他的价值对于楼家来说,恐怕也不过是个好看端庄的偶人而已。
笼在宽□□袍下的手悄然攥紧。这些人将他常氏中人当成什么了?将皇族当成什么了?这些——乱臣贼子!
愤怒如同火焰在他心中疯狂窜高,可少年表面上却还维持着不动声色,好像被这些人说服了一般。
不过他们说的话也确实没错,到了这时,也只有这些人能够帮他了。
靠着那个于姓女子送来的情报,他听说了折桂宫外的不少事,比如说他叔父那场失败可悲的反抗,比如说他的堂弟常昀又重新回到了东宫,比如说眼下褚家的势力膨胀到了数十年来最可怕的地步。
只有楼家会帮他了。
他用力的闭上眼,再睁开眼时,眸中一派淡然,“我知道了,你们走吧。春祭日,我会按你们说的做。”
第117章
丹阳朱氏虽在京都名声不显, 但在江左一带却算是世家大族。
所谓大族那就是……亲戚多得数都数不过来的家族。
常昀觉得自己大概这辈子都记不住自己母亲那边有多少舅父姨母, 比如眼前这位奉他外祖父之命来洛阳接他的舅父, 他就从没见过。费了好半天的功夫,才弄清楚这人的父亲与他的外祖父乃是兄弟,也就是说这人是她的堂舅。
清河王妃朱霓出自朱家并不显贵的一支,她的兄弟手足大多不过是在扬州一带为低阶小官罢了, 她虽然嫁了清河王,但谁都知道清河王无权无势,因此他的外祖父在族中很长一段时间并不得重视,常昀从孩童长成少年的这数十年的光阴里,也很少能见到朱家的人来探望他。
直到常昀被送入东宫,朱氏与清河王之间的联络才渐渐多了起来。但数十年来的疏离不是几番示好就能改变的,常昀依旧对自己的母族没有多少好感, 哪怕舅父告诉他,他的外祖父病重到奄奄一息, 他也最多是在心中涌起了几丝同情而已。
不过前往丹阳郡的路途那么长,他在旅途中到底还是同前来接自己的舅父熟络了不少。这位朱家舅父在族中行十五, 是他亡母的堂兄,常昀便唤他十五舅,两人偶尔凑在一起喝酒下棋,朱家十五会告诉他一些和他母亲有关的旧事。
“族中从前唤你母亲为十七娘。我与她年岁相仿, 恰好交情不错。”朱十五这样对他说道,在回忆自己那位早逝的堂妹时,他眸中浮现出了淡淡的怀念之情, 可见他是真的与朱妃关系很好。
也正是因为这个缘故,所以他才被派来接常昀。
“你母亲那一辈,族中女孩很多,然她是其中翘楚。无论是容貌、德行还是才智,都胜过她那些姊妹许多。家中的长辈很是爱护她。后来她嫁的远,长辈们都惋惜在她走时没能再见上她一面。”
“她生于江左,为何后来却嫁给了远在洛阳的我父亲?”常昀好奇的询问。
“其中缘由倒也简单。某年我朱氏摊上了一些麻烦,族中忽然有人想起,我朱氏与丞相的夫人似乎还有些姻亲,于是便差遣我与另外几名兄弟进京求丞相施以援手。”
卫夫人出自丹阳卫氏,而丹阳卫氏与朱氏同为江左世家,曾有数代共结秦晋之好,从某种程度上来说,朱氏与褚相也算是亲戚。
“族中长辈希望我带上你母亲前往洛阳,算是长长见识。”朱十五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