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见识只是委婉的说法,朱霓既然貌美多才,那么必然逃不过被家族当成工具嫁出去联姻的命运。所谓的让朱霓前往洛阳长见识,不过是想在洛阳为朱霓找个达官显贵做夫婿罢了。
常昀猜到了这点,但他并没有多说什么。
反正不论当年外祖家是抱着什么样的心思将他母亲送入洛阳的,后来娶了他母亲的人,都是他父亲。
“十五舅,认得一个叫卫贤的人么?”他问。
朱妃与卫贤的关系,褚谧君应当是十分在意的。
“认识。”朱十五回答的十分迅速且肯定。这出乎常昀的意料之外。
卫贤,或者说褚瑗生前的痕迹几乎都被抹去,他和褚谧君早就已经习惯了四处打听四处碰壁。
“母亲……也认得她么?”
“当然认得。”朱十五笑,借着几分醉意拍了拍外甥的肩,“卫贤是丹阳卫氏的旁支、卫夫人的侄儿,也就是我与你母亲的表弟,她怎么可能不认得他?那时我们千里迢迢去往洛阳拜见褚相,还在褚府暂住过一段时间。而卫贤跟在褚相旁边做事,也住在褚府。我们时常能够见上。”
“他是个怎样的人?”
“你为什么会问起他?”朱十五喝的本就不多,被凉风一吹,更是清醒了几分。
离开洛阳后没多久,甥舅两人便选择了水路。初春之时北来的劲风推着船只飞速行驶在河水之上,如同箭矢一般破开水面。
依稀记得很多年前,朱家兄妹也是乘船由河水入洛水,再到洛阳的。时光荏苒,人已经老了,河水依旧每年波涛滚滚东流入海。
“没什么,我无意间发现了母亲的一副遗作,画着的便是这个人。”常昀用轻描淡写的语气答道。
“那人、那人……”朱十五揉着自己的眉心,颇有些头疼的样子,“那人没什么好说的,轻浮放浪,并非善类。我和他没有太多的接触,你母亲也是,所以不要再问了。”
常昀没说话,低头给舅父倒酒,两人继续天南地北的随意聊。从洛阳到建邺需要很长的时间,他可以慢慢打探。
***
褚谧君读完了常昀给她送来的信,皱着眉头沉思了好一会。
常昀虽然走了,但会定期让人送信回洛阳,他将自己从舅父问到的事都精炼的写在了信中。
朱家人认得褚瑗这并不奇怪,奇怪的是那句评价以及朱十五明显抗拒的态度。
轻浮放浪,这个词不该用在她母亲身上才是。除非是褚瑗当年做下了什么让朱十五无法容忍的事,所以他才会带着那样深的恶意去看褚瑗。
收好常昀寄给她的信笺后,她抱着黑猫一同出门。
这阵子诗书方面的课程在她的授意下削减了很多,骑射刀剑之类的内容有所增加。卫夫人只当她是忽然改了兴趣,却不知道褚谧君这是想尽可能的增长自己存活下来的几率。
出于某种复杂的心理,她还想学胡语。
那天夜里,在褚家家墓附近遇上的那个女人,实在是太奇怪了。当然褚谧君也没打算跑去西域找这人,只是……只是她想,若是她还有机会见到那个女人,会几句胡语至少能从她身边那些随从那儿打探到什么。
那女人是胡人还是汉人褚谧君也不清楚,但她身后的随从一个个高鼻深目,显然不是中原人。
若论起对西域的熟悉,鸿胪寺内所有官僚恐怕都不及西赫兰来的陌敦。褚谧君找到陌敦,向他描述了女子的衣着,又模仿那个女子同侍从说话时的音调说了几个词。
陌敦蹙着眉思考了一会,回答她:“那人穿着的是我西赫兰惯有的衣装,但她说的是西域姑墨城的土语。不过姑墨与西赫兰隔得近,姑墨人穿西赫兰的服饰或者西赫兰精通姑墨语都是很正常的事。”
说着他指了指自己,“比如说我,我就会说姑墨话,能够说得跟汉话一样流畅,不止姑墨,鄯善、龟兹、车师那边的语言我都会——要学么?”他顺口问道。
这位赫兰王子来到大宣已经有很长一段时间了,和常昀算是混成了朋友,和褚谧君相处得也还不错,所以这句话自然而然的就说出了口。
褚谧君想了一会,点头。
还是那句话,若论对西域的了解,没人比得过陌敦。
常昀走后,陌敦少了个玩伴,只好频频前往东宫寻找济南王。这两人虽说性情不同,但相处得倒也还融洽。褚谧君抱着猫来到东宫时,正看见这两个人在树下对弈。
陌敦在赫兰时,是学过棋的,只是他并不精通而已。一盘棋陌敦下的很是吃力,在看到褚谧君来后,他猛地朝她招手,“快来助我!”
褚谧君站在济南王身后看棋,摇头,“我不帮你。济南王已经对你手下留情多次了。”
她棋力比陌敦要好,自然轻而易举的就看出了济南王让了陌敦许多次了,再让下去,不如叫济南王直接丢棋投降好了。
陌敦露出不甘又沮丧的神情,“重来重来!”
“不了。”济南王笑着将棋子收好,“过几日春祭,到时候我也要随陛下一同前往南郊祭坛。有许多礼节我还不熟悉,得再去练练。”
“若是云奴还在,也得去参加祭典吧?”陌敦问:“那他走得还真是及时,刚好躲过了一场麻烦。”
“麻不麻烦倒无所谓……”济南王声音低了下去,无奈的一叹,“我心中想着的是,春祭在城南祭坛,那么应当会路过折桂宫吧。”
褚谧君明白了,他是想趁这机会去探望自己的堂弟,“会路过的,每年春祭,皇帝都会在折桂宫歇脚,从未有过例外。”
“你还……记挂着夷安侯么?”陌敦情绪复杂的开口。
“他是我弟弟呀。”济南王的眼神温柔又无奈,“我并不是一味护短的人,阿邵做错了事,理当受到惩罚。但我不能就这样抛下他。我这人运气不大好,父母早亡,三岁便承袭了爵位,而我身边连一个兄弟姊妹都没有。因为年纪小身体不好,一直不曾进京朝见陛下,因此也就没有见过我其余的血亲。直到九岁那年,我见到了阿邵。”
他含着笑,伸手在虚空中比划了一下,“那时他大概七八岁,只有这么点高。北海王死后,诸子为王位内斗不休,他逃到了我的封国来。小时候的阿邵有些没心没肺,好像没有意识到自己的父亲去世了,每天都缠着我一块玩。直到后来有一天,一个侍从提到了故去的北海王,他才忽然痛哭流涕。我安慰了他一个下午,然后告诉他,从此以后他可以将我当做他的同胞兄长。”
第118章
褚谧君思索着济南王这番话。
而陌敦几乎是马上就能对济南王的话感同身受。与褚谧君不同, 他和济南王都是男孩, 手足于他们而言既是陪伴亦是阻碍。
那种矛盾而又不舍的心理, 他能够体会。
“我也有好几个兄弟,与我同父不同母。阿姊和阿母总叮嘱我提防他们,可我小时候总想着,他们是我的兄弟呀, 我为什么不能对他们好。等我继承了阿爷的单于之位后,我就要和他们一起分享最好的牧场,一起自由自在的骑马打猎。”
“后来呢?”济南王顺着他的话问下去。
陌敦黯然的垂眸,低头帮助济南王一起收棋子,“后来我有个兄长死了,莫名其妙的坠马摔死了;有个去了西域,再没有回来;还有个被我阿母设法送去了东赫兰做人质。东赫兰这么多年, 一直对我的部族虎视眈眈,怕是早晚会有一战, 阿兄他,大概回不来了, 还有一个则是被我阿爷养在身边,都说他可能继任单于之位——但我同母阿姊说,若那人真敢从我手里抢单于之位,她就替我杀了他。”
意料之中的回答。褚谧君无声一叹, 伸手抚摸着怀中的黑猫。初春天气依然寒冷,也就这小东西还有些温度。
济南王许是想到了自己和常昀、常邵的命运,苦笑了下。
陌敦即刻意识到话题太过沉重, 马上又笑道:“但不要紧,我还有阿姊,我阿姊待我很好,我也一定不会辜负我阿姊。阿姊想要什么,只要在我力所能及的范围内,我都会给她。”
“哪怕是你的单于之位么?”褚谧君冷不丁开口。
她是个惯于察言观色的人,不会主动开口说出那些会惹人不快的话,然而这一次,她却凌厉的直刺要害。
赫兰女子地位不低,虽说从未出现过女单于,但也不代表不能出现。
褚谧君原以为陌敦要好生犹疑一阵子,却没想到这少年毫不迟疑的就回答:“阿姊只希望我当单于,从没想过她自己。若她想要单于之位那再好不过,我愿意给她。”
……褚谧君算是明白为何这人能和常昀处好关系了。
她又转过头去看向济南王,“同样的问题,济南王又会怎样回答?”
济南王一怔。
今日之褚谧君和从前有些不一样,如此的……咄咄逼人。
褚谧君却是眼睛眨都不眨一下的盯着他。
常昀和她说过,济南王最大的弱点就在于处事犹豫心肠过软,他诚然是个善良仁义的人,可心肠险恶之辈却会利用他的仁义良善给予他致命一击。
当然,错的不是他,可恶的是那些心怀不轨之人,错误的是他此时此地所在的位子。
在褚谧君所知的那个未来,济南王是要死的。不想让他死的话,她帮着他处处是不够的,还得让这人意识到自己已经当了硝烟四起的战场,必需握紧手中的剑。
“我……”济南王双唇翕合,迟迟未有下文。
他眸中有不解的,不明白褚谧君为何要做这种无意义的假设。
夷安侯已经疯了,常昀与他关系一向很好,他以为兄友弟恭的和睦能够一直维持下去的。
“如果有一天,你的弟弟要杀你,你还能拿他当弟弟么?”她追问。
济南王的眉头拧了起来。
“好了好了。”陌敦见气氛有些尴尬,急忙出来打圆场,“说这些做什么,来,我们继续下棋。平阴君,我和你来一局。”
褚谧君抿唇不语,她也知道自己似乎逼迫济南王太过了,济南王又不是常昀,和她没那么亲近,相处的时候需要注意分寸。
时间应该还充裕吧,那么,那么有些话,下次再说吧。
当时的她是这样想的,全然不知道这是她已经没有下一次的机会了。
不久后便是春祭。
这个日子十分隆重,但和褚谧君一点关系都没有。她照常待在家中学习剑术。
教她用剑的是个三十余岁的女人,虽是女人,但身手灵敏矫健不输男儿。褚谧君一向对家人为他请来的老师放心,自小时候开始,无论她想学什么,前来教导她的必定会是那一行中最顶尖的人物。从来没有庸才。
尽管还是初春,练完剑后也还是一身大汗,她正打算去沐浴一番,就忽然收到消息,说出事了。
折桂宫出了乱子,济南王也被牵扯其中。她年纪尚轻,手下培养出来的眼线只能为她带来模糊的信息,将她的心一下子悬起。她只得匆匆换了件衣裳便赶往折桂宫。
到了折桂宫后,她总算打听到了发生了什么事。
确实是一件大事。
有人想要趁着皇帝出宫祭祀的机会,从褚家人手中抢回君王。
然而……然而这一次祭祀皇帝根本没有出现。褚皇后早就料到可能会生变,所以在皇帝临出门之前,她突然下旨说——皇帝身体不佳,由济南王代为主持祭典。
这道旨意因为颁布的仓促,从而导致没有太多人知道,再加上褚皇后刻意误导旁人——她封锁住了以济南王顶替皇帝的消息,故意让空着的玉辂车驶在队伍中央,造成皇帝好像出宫了的假象。
在离开洛阳城达到折桂宫歇脚时,便遇上了突袭,好在有惊无险。
“济南王不曾受伤吧?”褚谧君询问女官赵莞。
皇后虽然没有前来,但出于谨慎她还是派来了赵莞。这名跟随她多年的女官有如她的影子。
“不曾。”赵莞语调温和,“平阴君要去探望她么?”
“在探望他之前,有件事我想要弄清楚。”褚谧君继续询问:“那些被派来争夺‘陛下’的人,审问过了么?他们是哪方的人?”
“应是训练有素的死士,人数不多,不超过七十人,多半死在了当场,或是在失败后直接自尽,剩下的人,我命人首先粗率的审问过一次,没问出答案,便交给了廷尉。”
“洛阳城内的守备,可还算充足?”褚谧君问。
那些人劫走皇帝,总不会只是想要借着皇帝逞一时之威风。洛阳城被褚家掌控,他们要么是想用皇帝的权威来逼开洛阳城门,然后反攻,占据帝都,要么则是意图挟皇帝西奔至长安或是别的什么地方,以天子之命号令天下勤王。
“城防之事,妾身并不清楚。但丞相与皇后皆在城中,料想不会出错。何况那些人的行动失败了。”
褚谧君却还是不安。她也知道自己好像操心过度了,明明自己那些长辈一个个都比她更有谋略,她想到的事他们不会想不到,她想不到的事,他们或许早就想到了。
“对了,还有件有趣的事发生。”说是有趣,但赵莞并没有笑,显然是她也觉得可疑。
“就在济南王遇袭之际,折桂宫内有正好发生另一件事——有人偷偷救出了被困在这里的废妃于氏。当时他们被抓住时,共有十六人,皆是身强力壮的宦官。按照他们的说法,他们想要将于氏悄悄带到陛下那里,好使她复宠。”
褚谧君哭笑不得的轻嗤了一声,可那种诡异的违和感却更加明显。
“于氏现在怎么样了?”她又问。皇帝拥有过很多的女人,于氏是那些女人中较为特殊的一个。褚谧君与她相处不多没办法准确的归纳出那人的性格,但这人的确很不一般。
愚蠢与狡诈、孱弱与坚韧、通透与固执这些品质,都在这个女人身上糅杂。也许她是个有故事的人吧,但她故事褚谧君没有时间去探寻。
“于氏自然是关回了原地。”赵莞说。
关起来也好,在这样一个非常时刻,曾经为楼贵人效命的于氏,让人不敢掉以轻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