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河王是个三十许的中年男子,容姿暂且不论,只他的举手投足,便能透出一种旁人难以模仿的清雅。他是皇亲国戚中的闲云野鹤,闲云野鹤中最矜傲的凤凰。散漫与高傲融合在他一人之身。
朱霓记得那日她与卫贤走在清幽雅致的王府庭院,还未见到清河王其人,便听到了林间传来的琴声。
那琴声懒懒的,音调破碎,如同山野中某种鸟儿的宛转鸣啼,然而凑在一起,却别有一种独特的韵味。
不远处的高台上坐着抚琴的人,然而他在见到来客后却陡然按住了琴弦,转身就走。
朱霓习惯了人们对褚家的一切卑躬屈膝,还是头一次见到有人竟然能在褚相心腹面前如此不客气。
卫贤好气又好笑的摇了摇头,向朱霓递过来一个讪讪的眼神——这时的她,看起来倒有了几分少年人该有的样子。
“殿下留步——”他仰头对清河王的背影唤道:“贤今日拜访,乃是替殿下解忧来的。”
朱霓看见高台上那背影顿了一顿,片刻后,清河王出现在了两个少年人面前。
“听闻殿下有意收徒,我为殿下找来了一个好苗子。”
清河王这才将目光落到了朱霓身上。
他不说好,也不说好,只命人摆下几案铺设纸笔,让朱霓在最快的速度,画出他的园子。
清河王则园子颇大,栽种花木不下百余株,在短时间内画出满园春色,似乎是在为难人。
朱霓怀着恐惧看了卫贤一眼,对方朝她笑了笑,以此安慰。
她沉思了一会,左右手分别提起笔架上最粗的笔,沾染了桃、李、杏、梨各色花卉的颜色,在纸上飞快渲染。她舍弃了雕琢,甚至舍弃了花木的形貌,只以色彩染出一个大致的轮廓,大片的水红、雪青、鹅黄以一种极其浓重的方式在纸面放肆的染开,饱蘸着色彩的笔以最粗犷最凌厉的线条破开宣纸的素白,片刻间笔下便绘成了一片花海。
清河王脸上没有多少表情,垂眸看着墨迹未干的纸张,许久后目光落在了朱霓脸上,淡淡的夸了一句,“倒是个有灵性的。”
“不过可惜,我不会收你的。”他说。
“为何?”朱霓还未来得及开口,卫贤便率先发问。
“这是个女孩。”清河王指了指朱霓。
“即便在是个女孩,她的才气也不容否认。”卫贤的语速很快,朱霓第一次在他脸上看到近似恼怒的神情。
“我当然不会否认她,可这个世道迟早会否决她。”清河王眸中带着淡淡的悲悯,“你有没有想过,她一个女子拜我为师,我向她传道受业之际,势必会与她有所接触,在君子眼中,这当然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这世上最多的不是君子,而是满脑子龌龊的世俗人。”
“我猜,你也就十八岁,或者十九岁?”清河王又看向了朱霓,“你梳得还是未出阁女子的发髻,可见还不曾许亲。你知不知道一个女孩若是因名声所累,不能嫁的好人家,这对她来说意味着什么?”
朱霓默默的听着这些话,她一直是个迟钝的人,在她的人生中除了“画”,她什么都想不到,什么也懒得去想。
清河王这一番言语,她虽然不能理解透彻,却也感受到了一阵隐约的悲哀。
卫贤却在那一瞬间就已经变了脸色,他在愤怒,虽然不知道他为何而怒,但朱霓能感受到他的情绪。
一个素来喜怒不形于色的少年,竟也会有如此情绪外露的时候。
那天回去一路上,卫贤都没有在说话。
她试着安慰他,于是就说:“我在江左其实也有老师,虽然他们都很老很老了,虽然他们不单教我一人,还教导我的姊妹们,但我学到了很多,不需要再找老师了。”
“清河王不仅能教你丹青,还能为你提供一个机会,一个融入洛阳文人之中,与他们平起平坐的机会。你的名声可以通过清河王而传得更远,让天下所有人都知道你,甚至能让后世都记住你!”卫贤声音低哑。
“可我,为什么要让天下人都知道我呢?”朱霓问。
卫贤一愣,说:“明珠不该埋于瓦砾之中。”
“明珠埋在瓦砾之中,难道就不是明珠了么?”她又问。
卫贤这下是真的不知该说什么好了。
“我只要能画画就会很高兴,不需要别人喜欢或是不喜欢。”朱霓说。
但是,她很快也不能画画了。
她的两位兄长为终于为她选好了未来的丈夫,是皇帝的姑母南阳公主的儿子,虽说是让她嫁去做续弦,但毕竟是攀上了皇亲。
朱家兄长认为妹妹不识规矩,于是勒令她不许在作画出游,强迫她留在房中学习京中贵女的礼仪谈吐。
第124章
朱霓自然无法容忍两位兄长的专横。
她可以容忍旁人对她的漠视, 可以学着乖巧安分, 甚至可以任由兄长将她当成物品一样与人交换谋求利益, 但她不能放弃她手里握着的笔。
但她实在不是什么聪明的女孩,就这样直接同自己的兄长发生了争执,半点委婉都没有。
最后输的人自然是她,她是女子, 是幼妹,所有人都认为她错了,兄长是为她好,她不可以忤逆。
于是她在愤然中出走,离开暂时栖身的褚家,孤身游荡于洛阳城内。
她从小不讨人喜欢是有缘由的,若是别家的女孩, 谁能像她一样不讲规矩不计后果?
前些时日她跟着卫贤去了不少地方,对洛阳的大街小巷倒也不算陌生, 因此一开始孤身一人走在洛阳街头时,她并不害怕。
虽然她也不知道她要去哪, 但只要从兄长身边逃离那就是好的。
不久后,天空下起了雨。
片刻前还热闹的街道忽然间变得空荡,她出门时什么都没有带,包括伞, 就这样走在雨中,被淋得分外狼狈。
湿透了的衣裳贴在她身上,沉重的很, 街道两侧,隐约是不怀好意的目光。
一直被压抑住的慌乱陡然涌现,她的脚步越来越快。
有谁能来救救她该多好……
有没有谁,能够救救她……
身后有谁的脚步正在飞快的逼近,她慌乱的回头,一把油纸伞撑在了她头上,持伞的少年在她面前长长的舒了口气,“找到你了。”
朱霓愣愣的看他,她是不善言辞的人,竟连谢谢都不知道说,只是发呆。
“你的事我听说了。”卫贤道,纤秀的双眉紧紧拧起:“你不该为这件事贸贸然跑出来的。”
朱霓心中有种不好的预感,他这也是要来责怪她么?就和她身边的其余人一样。
然而她却听见他说:“你该来找我,我会帮你。”
这世上最幸运的事,莫过于当你满心绝望乞求着有人来拉你一把的时候,真的就有人走到了你面前来,向你伸出他的手。
朱霓的孤军奋战变成了她与卫贤的并肩而站,朱氏的两位兄长依旧蛮不讲理面目可憎,但现在他们已经没什么值得好怕了。
他们收走了朱霓的笔纸和颜料,朱霓便堂而皇之的又购置了一套,卫贤将她安排到了卫夫人的院子里,让她与相府地位最高的女人同住,这下谁都不敢到朱霓面前闹。
卫贤得空时,便会亲自带着她去拜访洛阳诸位名士,并一点点的教她如何待人接物,去和那些一个比一个要矜傲古怪的文人接触。
她从他们那里学到了不少东西,声望也日益高涨。
清河王最终还是被她所打动,虽然仍不肯收她为徒,却愿意指点她,与她保持着一种亦师亦友的关系。
她在短短几个月的时间里,所获得的的成长远超过了此前十八年。
那也是她人生中最快乐的时候。
她在那段时间里画了许多画,因她心中的欢愉,天地的颜色都更为鲜活明亮,万事万物皆是美的。
她偷偷画了许多张卫贤的肖像,想要送给他做谢礼,但无论哪一幅都不能使她满意,于是那些没能送出去的画就这样被她悄悄藏了起来。
卫贤的面相生得不算顶好,过分阴柔孱弱,有时候会给人一种女人般的错觉。
不过好在他的举止并不女气,也没有京中贵胄公子那种涂脂抹粉的习气。何况这样的人,怎么会是女子呢?他拥有着广阔的见识与胸襟,他平素里寡言而温柔,然而一旦开口,其雄辩之才便足以使他身边的人臣服。偶尔他会和朱霓说起朝堂上的事情以及他的抱负,朱霓心中对他隐隐艳羡。
生而为一个男儿,还真是好啊。能够自由的去追逐心中的理想,能够拼尽全力去完成那些了不得的功业。
一次意外,她听到了卫贤与其姑母卫夫人的对话。
“你这样帮她,能帮多久呢?她不是你……女孩迟早都要嫁人的,就算她不愿意,也会被这个世道逼着穿上婚服。后半生的运气取决于她的丈夫。”卫夫人说。
“南阳公主之子,配不上她的才情。”
“一个女人的才华再怎么灼目,也很快会被生活中的琐屑消磨殆尽的。”
“……这不像是您会说的话。”
“虽然残酷,但这是事实。若朱十七娘是我的女儿,我自然能护着她,使她免于俗世烦扰。可她不是,我便没有了护住她的权力。这个道理同样适用于你。一个‘表弟’,难道还能护她一生不成?”
“我知道这不能。但我有时候,就是会很不甘心。能护她多久算多久,总之我不愿意看到她从明珠变为砂砾。”
卫贤的话语中带着咬牙切齿的执拗,使她又想起了那日他在清河王府邸时莫名其妙的愤怒。
某日他和她又一起去拜访清河王。
说是一起拜访恐怕有些不妥,卫贤只是送她去见清河王而已,顺便陪着坐会,以免她和清河王孤男寡女待在一块有人传闲话。卫贤与清河王之间并没有多少共同语言,不过此人在书画方面倒是和朱霓颇为相投。
古时有俞伯牙和钟子期的故事,她想,也许她和清河王便算是知己了。
唯一不好的是,与清河王是个口无遮拦的人,之前还不觉得,在与她熟络后,便能感受到这点。
“你们时常一同来我这里,莫非是一对儿?”某日他闲来无事,便拿她和卫贤取笑。
卫贤呵斥了他。
而朱霓一时怔住没有马上回应。
她一直不曾想过卫贤于她而言意味着什么,她只知道卫贤对她来说很重要。他是她的引导者,是她的支持者,她对他有着无条件的信任与亲近。
而那日清河王的戏言,好像是点醒了卫贤什么,从那之后,他不再与朱霓走近。
怎么,他也畏惧世俗之言么?
朱霓并不聪明,唯独在面对卫贤时,敏锐异常。她想她大概猜到卫贤在想什么了。
在经过了一番挣扎后,她将自己给卫贤画的那些像悉数撕了,撕过后大哭了一场,从那之后也刻意与卫贤保持了距离。
显然他只想顺手帮她一把,而并不想被她缠上,既然如此,各自分开为妙。
她的兄长在长安的仕途并不顺畅。
朱氏与卫氏的亲缘并不足以让褚相对朱家两个年轻人另眼相看,他只是给了兄弟俩一个踏入官场的机会,但他们分别在廷尉和太常手下任职后,表现得却并不如人意。
他们并不认为这是他们能力不足,而责怪洛阳人轻视吴人,认为褚相怠慢他们。
继而,将希望更深的寄托在了妹妹朱霓的身上。好像朱霓只要高嫁,就能使他们飞黄腾达。
他们为朱霓与南阳公主之子的婚事而奔走忙碌。只可惜南阳公主对朱霓并不满意。她的儿子虽是要娶续弦,但也想迎娶一贤惠淑雅的洛阳名媛,一会同意让朱霓进她家门,一会却又反悔。
朱霓并不知道那阵子兄长们都经历了什么,只知道他们的脸色越来越差。
某天朱家九郎忽然提出要带着朱霓出门拜访南阳公主,朱霓同意了,却没想到兄长设计灌醉了公主之子,然后将她和那人关在了一处。
好在南阳公主的儿子虽然醉的厉害,但到底存有一丝理智,扯破了她的衣裳后听见她大哭,便又讷讷的松了手。
即便如此,这样的事终究还是不利于她的名声。朱九郎正是要借此逼迫南阳公主松口让朱霓嫁入公主府邸。
这是朱霓从未受过的屈辱。
那天晚上回到褚府时,朱九郎兴高采烈,见堂妹哭红了眼睛恨恨的瞪着自己,反倒笑着告诉她,自己是为她好。
那天半夜,朱霓想到了死,她悄悄出门走向了池塘所在的方向。
然而就在她即将跳下去的时候。有人猛地拉住了她。
又是卫贤啊。朱霓疲惫的笑了笑。
“随我来。”身量纤细的少年不由分说的拽着她从池塘边离开。
他将她带到一个地方,朱九郎被狼狈的五花大绑,一见到她便不停的叩头认错。
这里是褚府,卫贤身为褚相的心腹自然可以调动府上所有人。他这样做,是为了给她朱霓出气。
“你可以杀了他。”卫贤说:“你杀了他,我会帮你处理尸体;你不想嫁公主之子,我也有办法帮你解除婚约。”
朱霓接过了他手中递来的短刀,却是转手扔入了旁边的池塘中。
“将我兄长放了吧。”她竭力维持着平静的语气。
这下倒是卫贤露出了惊惑的神色。
朱霓转身就走。
卫贤不可能永远帮她,这个人和她属于不同的世界,且根本没打算介入她的人生。在那之后,她拒绝再见卫贤。
没过多久,她大病了一场。所有的大夫都对她束手无策。
终于有一天,多日不见的卫贤找到了她。
他们谈了许久,没人知道他们都说了些什么,好在不久后,朱霓便重新振作了起来。
再后来,她便经由褚相做主,嫁给了清河王。她与卫贤之间的故事,也就这么无声无息的了断,多年后再无人提起。
***
“我知道的,大概就是这些。”老仆妇说。
“仅是如此?”常昀脸色复杂。
老仆妇犹豫了会,道:“后来王妃之死,或许与卫郎君有关。”
常昀一下子抓住了老妇的胳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