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她这样一本正经的辩解,常昀笑了一下, “但你现在,是信任我的对么?”
“……对。”从前她总是刻意将成年后的常昀与少年时的常昀区分开来, 她与少年常昀关系亲厚,但这并不妨碍她忌惮甚至畏惧成年后的他。
直到上一次,她终于借着阿念的躯壳与常昀说了那么多话,才意识到, 不同时空下的常昀,本质上都是一个人,只不过因为不同的境遇, 而有了不同的选择。而人的性格,也是会随着时光改变的,可她难道就该因为性情的不同,而割裂两个常昀之间的联系么?
看着她一脸凝重的思考的样子,常昀忍不住笑了起来。
褚谧君诧异的望向他。
“怎么了?”
“总觉得……你好像有些不大一样了。”她说。
方才常昀那一笑,与她往日里从他那儿见到的笑容都有所不同。他笑时,眉目舒展,仿佛阴云散去,清风朗朗。又比起少年时的散漫恣意,更多了几分历经世事后的沧桑与开阔。
“我无论是什么样子,都还是拿你没办法哪。”他摇头,在庭院中的一块青石上席地而坐,“你眼中焦躁之色外露,想来是遇上了什么麻烦,对么?”
褚谧君点头,走近了他几分。
“也许你能见到我,是天意吧。上天让我来为你排忧解难。”他倦懒的揉了揉太阳穴,“上回还未来得及将话说完你便走了,这次,继续。我会将我知道的,全部告诉你,然后你在自行判断,你该怎么做。”
“你现在多大了?”他问。
“十七。”
“上回见到你,你还是十五岁的女孩呢。”
褚谧君的目光在四周扫视了一圈,先前只顾着同常昀说话,这时她才发现,情况有些不大对。
眼下他们是在太和偏殿之外的一处庭院,从庭院往殿内望,所见到的是一片狼藉,而殿内一个人也没有。
此时庭院的高墙之外,却有整齐划一的脚步声由远至近传来,听起来像是夜间巡逻的卫兵。
“这是……怎么回事?”褚谧君问。
其实无需发问,在她心中已经有答案了。
无非是败在了褚太后手中,无非是面临着和先帝一样的命运。
他却摇摇头,“不是你想的那样。不过……解释起来有些复杂,我们还是先说一说,从庆元七年至九年都发生了些什么吧。”
***
庆元七年盛夏某日,一骑西来,飞奔入洛阳城,停在了褚家府邸门前。
是褚相的外孙女平阴君命人送来了自己的书信。当时并没有多少人在意,只当是这位封君外出久了,思念亲人,所以这才写信外祖父母。
然而褚相在读完外孙女这份家信时,眉头却忍不住稍稍蹙起。
此时距褚谧君挟持安定郡守过去了七日,安定郡和凉州的地方官还没来得及将褚谧君做下的事上报朝廷,为了防止他们倒打一耙,褚谧君就已经在信中将这件事的原委说了一遍。
从漆县遇方士到安定郡内审郡守,再到挟持郡守东奔。每一件事她都详细的写在了信上。
赫兰人渗入凉州的事情,她也没有忘记告诉自己的外祖父。
这算是极其严重的一件大事了,外患降临之际再添内忧,着实算一道难题。
更可怕的是,就算褚相有这个心力去处理此事,恐怕也来不及了。
至庆元七年夏,北方前线接连失利,粮草供给不足,致使士卒哗变,转而向洛阳浩浩荡荡杀来。沿途一路烧杀抢掠,赫兰兵亦紧随其后南下,致使冀州北部沦为焦土。
楼巡打出的旗号相当具有煽动性——清君侧,除奸佞。
他将粮草不足的原因归咎于杨氏兄弟极其党羽的贪婪,继而将矛头对准了与杨氏兄弟同母的褚相。
以利益煽动兵卒,以“尊君”之旗号吸引世族,楼巡南下的势头迅猛,几乎无人能阻拦,等到褚谧君的信到褚相手中时,楼巡的部队已经快要到达洛阳。
褚相的幕僚及朝堂丧褚党的重臣都汇集于此尚书台,听候褚相吩咐。老人闭目沉思了片刻,方道:“一切如常便是。诸位平日里做的是什么,在楼氏率军到来之际,依旧做什么。”
“我等难道不下令让各州郡军队勤王么?”
“请丞相调军,洛阳之京军,尚有余力与乱军决一死战。”
“……几万北军如何抵抗数十万被煽动的豺狼?丞相,事到如今,请携陛下出京入蜀,暂避锋芒。”
他的谋士们都在劝他,可褚相却只淡然的坐在席上,良久后幽幽叹道:“我等既有忠君之心,报国之志,又何惧奸人?若战,不足以胜,若逃,则失民心。倒不如留下,能为国尽忠一日,便算是一日。尔等若有畏惧之心,可自行离去,若挂念妻小,亦可趁楼军未到之际将其送走。”
他果然如自己所说的那样,仍然留在洛阳城,日复一日的处理着朝中要务。只是将自己的妻子,病重的卫夫人送出了洛阳城而已。
卫夫人祖籍是远在千里之外的建丹阳郡建邺城,她那样病重的身体是经受不起旅途颠簸的,所以她应当不会回到建邺。然而她究竟被送到了哪里,却没人知道。
不过也并没有多少人会关注一个老病妇人的去向,因为就在不久之后,楼巡便率领着二十万大军兵临洛阳城下。
在他到来之前,洛阳人心惶惶。褚相打开城内粮仓,赈济自北方逃来的难民及城中贫弱孤苦之户。
之后他大大方方的打开城门,一身布袍,只身立于城墙之上,迎接南下叛军。
那日见到这一幕的庶民,不管是否了解褚相其人,不管是厌憎他亦或是追捧他,都会在私下里议论一声——丞相风姿无双。
***
常昀又见到了自己的堂兄夷安侯。
楼巡率领大军进驻洛阳城,打出的是匡扶帝王的旗号,在将皇帝从太和殿内接出来后,又将将夷安侯从折桂宫里接了出来。
夷安侯身上的那些罪名,被理所当然的说成了是奸人诬陷,至于那奸人是谁,答案不言而喻。
褚相已经不是丞相了,他在楼巡进城那日便主动交出了官印、爵印。当时楼巡副将见到了他,拔剑欲杀,他只平静的将一叠公文递了出去,说这些都是近来国家大事,需慎重处理。军队勿扰百姓,勿伤庶民。
这样的气度,反倒令人不敢轻易对他动手。
副将将他的话告知楼巡,素来杀伐果决的大将沉默许久,只下令将褚淮软禁在自家府邸。
至于褚皇后……他本来是想鸩杀褚皇后的。不杀褚淮,是顾忌着天下士子之心,是担心高平侯等人的才干不足以应付眼下乱局,褚皇后一介女流,杀了也无所谓。
谁知关键时候竟是皇帝出面拦住了楼巡。
以臣子的身份毒杀皇后,的确于礼不合。若楼巡是那种行事无所顾忌的兵痞也就罢了,可偏生他是个世家子,不能不管世人的悠悠之口及史官的那一支笔。
皇后可以暂时不杀,但褚亭不能再待在椒房殿继续母仪天下。楼氏的幕僚很快拟好了一份废后的诏书和一份册立楼贵人为皇后的诏书。
皇帝盯着那两份诏书看了许久,却最终叹息,说:数十年夫妻,何以至此。
这句话被传出了宫禁,让许多人都感慨帝后情深。
楼巡既然是以皇帝的名义起兵的,自然不能在还未于洛阳站稳脚跟之际在明面上违抗皇帝意志。
褚皇后,也就这么被保了下来。
也许在未来某一天,她会死于一场“暴病”或是不慎“落水”,但至少现在她保住了一条命。
洛阳百官皆知常昀曾备受褚家看重,亦与褚家平阴君走得颇近。故而,他便成了被牵连的泄愤对象。
常昀倒不在乎爵位,但他不能任自己就这样死在楼家人手中。在楼巡进城后,他便主动找到了这位掀起了兵变的边关大将,向他投诚效忠。
“我如何信你?”楼巡狐疑的打量着他。
“我与褚家的关系,并未如外人谣传的那样亲密。”常昀面色沉着:“若我真是被褚家看重之人,那我早该迎娶平阴君了。而就在不久之前,我还因为一言之失而触怒褚淮,险些丧命呢。”
第132章
楼巡自然不是傻子。即便常昀对褚家的恨意那样明显而合理, 他依旧不敢信任常昀的效忠。
不过对常昀的杀意倒是消散了不少。
楼巡入京后, 有多种事务需要他操心, 常昀得以保住自己的命及爵位,但被勒令离开东宫,回到清河王府邸去。
这又不是他第一次被赶出东宫了,对此他心里没什么波动。收拾东西收拾得很麻利。只是在离开东宫时, 他正好撞见夷安侯归来
。
两兄弟的车驾在宫门前狭路相逢,短暂的沉默后,常昀下令为夷安侯让道。
当夷安侯那辆装饰华丽的安车驶过时,他忍不住偏头看了一眼,恰好对上夷安侯望向他的目光。
对视只是匆匆一瞬,但他们都能从彼此眼中窥见到那一份冰冷。
破败王府之中,清河王依旧没心没肺, 好像不知道洛阳时局已发生了巨变,拽着才到家的儿子举杯痛饮。次日继续在赌场作乐, 赌输了便等着常昀带钱去赎。
所以说清河王活得长且活得滋润并不只是靠运气,但凡是个有雄心有抱负的人, 都会觉得杀这样一个人实在是有损自己的英名,做大事的英雄怎么可以和一个废物计较。
回到家中不久,常昀就好像被自己父亲这种没心没肺的作风感染,先是陪着清河王逛遍了洛阳全部的酒肆、赌场, 接着开始沉迷于游猎。即便楼巡不放心他,在他每次出行时都派了不少人紧跟在他身后,这也不妨碍他玩的尽兴。
某日他忽然心血来潮说要去洛水边垂钓, 自从他离开东宫后这半个月来,他几乎将洛阳周遭每个地方都跑遍了,因此当他忽然说要去洛水时,也并没有多少人在意。
然而就在常昀出城后,却遇上了刺杀。
一支利箭忽然破空而来,擦过常昀的鬓发,钉在了他身后的树上。
常昀一愣。
就在众人惊魂未定之际,又一支箭射来,从常昀的另一侧飞扑而过,也牢牢的钉在了树上。
“刺客!”常昀身边的随从们反应了过来,有的拔刀守在了常昀身前,有的则策马朝箭矢射来的方向追了过去。
要说常昀也还真是好运气,那刺客应是箭术不精,否则他就该丧命了。这位人前尊贵的宗室在鬼门关走了一遭,吓得不轻,当即就从马上摔了下来,不仅如此,还大声将那些想要去追击刺客的护卫给唤了回来,“你们这是要去做什么!当务之急是保护我!急急忙忙的是想要逃跑么?”
那几名原本想去追拿刺客的护卫无奈的解释:“观刺客之箭,料想他所用的应非硬弓,射程不远。现在去追,也许还追得上。”
可尊贵的广川侯却开始了他的胡搅蛮缠,“我才不信你们的胡话!定是你们要跑!大胆刺客竟敢谋害我!快!快护送我回城!”
皇族的任性蛮横由此可见一斑。一众护卫只好无可奈何的听他的吩咐,簇拥着他回到了洛阳城。
至于是谁想要害死常昀,答案不得而知,毕竟他们连刺客的影子都未见到。
但他们都猜,幕后主使应当是夷安侯。因为只有夷安侯与他有利益牵扯,最想让常他死。
既然是夷安侯的话,那他们便只能闭嘴了,他们这些被派来监视常昀的侍从都是楼巡的人,知道楼家在皇位之争中支持的是夷安侯,故而都默契的没有将这场规模不大也没有造成伤亡的刺杀上报给楼巡。
然而他们所不知道的事,被他们平安送回清河王府的常昀,在黄昏日暮城门即将关闭之际,又悄悄的离开了洛阳城。他改换了衣装悄悄混进了出城的流民中,谁也没有发现。
他夜间出城,是为了找一个人。
这些天频繁的在洛阳四周晃荡,就是为了找褚谧君。他从褚相那里读过了褚谧君写来的信笺,知道了安定郡都发生了什么,料想她应该会选择回到洛阳。
只是眼下的洛阳,已经大变模样,她不敢直接入城,而希望能顾在城外见到他。
白日那两支箭,不是有刺客想要杀他,而是她在远处,用这种方式告诉他。她回来了。
***
褚谧君从衣袖里摸出了一只夜明珠,借着那微弱的荧光对着溪流洗了把脸。
她在回到司隶的时候,从梦中醒来,接着便听到了楼巡兵变的消息。从凉州赶回洛阳她只耗费了十天,一路疾行的代价自然就是旅途的疲惫。褚谧君伸手抹了把自己的头发,不出意外的发现它们结成了一团。
队伍被她分为了好几部分,她所带领的这支是最早赶到洛阳的,好几个贴身服侍她的侍女都没有跟上,因此她只能掏出木梳,对着溪水略有些吃力的梳头。
在她身边坐着的是方士钟先生,他好奇的拈起了被褚谧君搁在青石上的夜明珠,打量了几眼,说了句,“品相不错,不愧是皇后的外甥女,竟可以用这样的东西来照明。”
“不用明珠,你难道想让我点火么?这里极其靠近洛阳城,容易被人发觉。”
见钟先生仍拿着那颗夜明珠,褚谧君于是道:“你若助我,别说夜明珠,哪怕是一生的荣华富贵我都能赐你。”
钟先生讪讪一笑,“在下可不是那种贪慕富贵的人。”
“知道先生不是,先生若是,也不会冒死于漆县之外拦住我。”
钟先生轻笑。
他自称姓钟,无名无字,是个四处云游的方士。也许他只是个骗子神棍,也许他真有几分本事,但这些都与褚谧君无关。褚谧君知道的是,这个人是真的曾去过东赫兰,做过东赫兰单于的国师。
以他的身份,不难从赫兰单于那里探听到什么。他能够清楚的告诉褚谧君等人安定郡守通敌,凉州有人想杀陌敦,并不是因我他真的能掐会算预知天命,而是他设法探听到了单于的计划,之后冒死逃出东赫兰,一路南下。
其中艰辛,难以言喻。
“其实东赫兰单于对我不可谓不好,然而我到底是个宣人。在得知东赫兰有意南下时,我便提出了反对。假托神明意旨接连做出了不希望东赫兰出战的预言,奈何赫兰单于仍然执意挑起两国战事。于是我索性离开了王庭,反正我是一个立志周游四海之人,在东赫兰找不到我想要的长生之术,我就回到大宣好了。”钟先生轻描淡写的说道:“走之前,我打听到了不少东赫兰的机要,想着要是我能活着回到洛阳,可以将这些情报卖给朝廷,说不定就能换个下半生衣食无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