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后我死了——渲洇
时间:2020-02-15 09:58:31

  在一众宦官的帮助下,济南王总算被制住。常昀怔怔的看着兄长,直到褚谧君轻轻拽了下他的衣袖,“走吧。”
 
 
第139章 
  离开东宫后的一路上, 常昀的情绪看起来都很低落。
  褚谧君不放心他, 将他送回了清河王府后, 也还是没有离开。
  “我没事的。”常昀扭头看着她,摇了摇头。
  “没事的话,那自然最好。”褚谧君也不戳穿他,熟门熟路的走到常昀的房间, 在那里找到了一碟酥酪,“吃点东西吧,你脸色可不是很好。”
  “是么……”常昀伸手接过。
  “在想什么,都可说与我。”
  “在想许多陈年往事。”他和褚谧君一同在庭院的井沿边坐下,左右也没人会跑出来指责他们俩这样于礼不合,“我想起了我初入东宫那天,就因为将你推下了湖……”说到这里, 他看着褚谧君笑了笑。
  褚谧君亦忍不住弯眼,“还好意思说, 那是初春吧,湖水冰凉刺骨, 我虽然马上就被捞出来了,但还是被冻得够呛——继续说,后来呢?”
  “给你赔不是了。”常昀柔声,语调中带着淡淡的怅然:“那时年纪小, 人也轻狂得很,你若是还记恨着我,现在就把我丢下井也是可以的。”
  “你现在年纪也小, 人也轻狂,但我的气量和往日不同了,饶过你。你推我下湖后,又遇上了什么?”
  “你也知道的,那时我被皇后下令处罚了。”
  “罚得又不重。”
  “是——罚得不重,不过是被软禁在殿内,没有吃的,也没有水。”
  褚谧君沉默了须臾,问:“是济南王给你送来了水和食物?”
  “是阿邵先来看我,然后阿凇才来。我们三人一同分食了一碗粟粥和拨饼、炙鱼,还有葵羹。”
  褚谧君静静的听着。
  “我自小没有兄长,独来独往惯了,那时候还挺烦他们的。”常昀先是带着笑,说着说着,脸上什么表情都没有了,“后来啊,在一起相处久了,便忍不住将他们当做自己同父同母的亲兄弟了。古书上说什么棠棣之谊,教导人们要兄友弟恭手足和睦,有些人读过这些话就忘,有些人,却一不小心就将其记在了心上。”
  褚谧君转身轻轻拥住他,略有些强硬的将他的头按在自己肩上,因为他看起来好像快哭了。
  “不过,好歹他还活着。”常昀倒底还是没哭,“活着就好。”
  “济南王已经救下来了,你有想过今后是什么打算么?”褚谧君问。
  “有啊。”他抬起头,“我想过了,今后我就跟着你了。你想去哪,我跟着你一块。左右我也不是什么有大志向大抱负的人,这一生只要无愧于心即可。”
  “好。那便说定了。”褚谧君眉目舒展,“我打算离开洛阳了,就在近期之内。”
  若夷安侯还是抓不住,若夷安之乱仍旧注定要发生,那她就逃得远远的好了。她终究能耐有限,救不了那么多人。
  “行,那就走吧。”他点头,“要去哪,要准备什么,你都同我说说,我去筹备。不过……”
  “不过什么?”
  “在走之前,我得把阿凇安置好。他已经疯了,对谁都构不成威胁,更无法做皇帝了,这下总可以放他离开是非之地,回到济南了吧。阿凇从前总和我说起济南,说那里宁和安逸,他一定很想家了。”
  “这是自然,改明儿我找人在皇帝面前提一句,让他派人将济南王送回封地。”
  “还有。”他眉头皱了一下,“我想要惩治管理宗正狱的那拨人。这事你别插手,我自己来就行。”
  “嗯。”褚谧君点头。
  她明白常昀为什么愤怒,因为在他们离开东宫之前,去问了问太医有关济南王的伤情。
  太医说,济南王伤得不重,且多是些新伤,容易医治。
  多是新伤……也就意味着前一阵子还在常昀关照下稍微过得好些了的济南王又在狱中受到了新一轮的折磨。
  “管理宗正狱的人的确该惩办。”褚谧君附和。济南王变成现在这幅样子,她心中也是极其惋惜的,有如明月清风一般的人物,竟然在雨中被磋磨成了疯子。
  然而那天在离开清河王府时,她不知为何心中始终不安。
  她想起了东宫内,那个身处在黑暗之中,神智时常的济南王。
  当时济南王还出手袭击了她,黑暗之中常昀没看清楚,她却是感受到了浓重的杀意,济南王好像是……想要扭断她的脖子。
  幸而她及时的捉住了他的手腕。
  不过一个受伤虚弱的人,料想力道也不会很大。
  “怎么了?”一旁侍女见她脸色不对,急忙关切的询问。
  褚谧君摆手示意她们噤声。她闭上眼睛回想了一下,记起她当时抓住济南王手腕时,对方手腕上,好像有一道伤疤。
  常昀将济南王从宗正狱救出来时,济南王就已是伤痕累累,手腕上有伤也算不得什么。
  但腕上那道伤有些不一样。
  那伤口极浅,呈圆形,倒像是……
  褚谧君无意识的用指尖在腕部勾画,猛然一惊。
  那伤口,像是一个孩子拼尽全力留下的痕迹。
  “快!回东宫!”褚谧君猛地揪住侍女的衣袖,她罕有如此失态的时候,吓到了身边所有人。
  然而还是来不及了。
  她赶到东宫时,东宫上下一片平静,宦官坐在一旁躲懒赌钱,在看到褚谧君后,这才慌忙起身。
  “带我去见济南王。”褚谧君说。
  那几个宦官都愣了一下,不明白为何褚谧君去而复返,但既然这是褚谧君的吩咐,他们也只好听从,领着褚谧君往济南王住的那间屋子走去。
  还未靠近那里,便嗅到了血腥味。
  褚谧君面色一变,脚步陡然加快。
  “去把门打开。”她喝令道。
  那几名宦官哆哆嗦嗦的上去开门,褚家的侍从则将褚谧君护在身后。门一打开,便有鲜血缓缓流出,点燃灯烛,所有人都看见了倒在地上的太医。
  太医死去时,身上的衣裳被剥了下来,而除了这具尸体外,屋内空无一人。
  济南王不见了。
  不,那不是济南王。那是夷安侯。
  不知何时起,那个懵懵懂懂还带着些齐地口音的少年已经完全变了一副模样,变得心机深沉狡诈狠辣。
  楼巡死去洛阳大乱那天,他从东宫挟持了新阳公主的儿子逃走,脱离危险后便摔死了那个孩子。
  但当时他已经受了不轻的伤,没办法离开洛阳城,索性将自己的脸给毁了,藏进了宗正狱中。
  他与济南王年岁相仿,在宗室中,他俩的血缘也隔得较近,轮廓有相似之处,原本夷安侯要比更圆润些,但经过了一系列打击后他消瘦了不少,与济南王倒相差无几了。
  之后他装疯佯狂,使那些熟悉他的人没有近他的身的机会,从而隐瞒了常昀如此之久。直到今日褚谧君碰到了他腕上被新阳公主之子咬出来的伤口。
  褚谧君一开始确实没有意识到那伤口有什么不对的地方,但难保她什么时候就会想起。反正这时他的伤虽然还未痊愈,但他这个人已经基本上恢复到了能够自由行走的状态,于是他便杀了前来为他看病的太医,趁着一群宦官躲懒偷玩的机会,悄悄逃了出去。
  那么,他会逃到哪呢?
  又及,济南王在哪?
  若他还活着,会在哪里?若他死了……
  若他死了,尸体是一定找不到了,都过去这么些天了,尸身必然已经开始腐烂。何况这些天里洛阳死了这么多人,有达官贵胄有寻常兵卒,都拖去乱葬岗一并埋了,怎么分得清谁是谁。
  要怎么告诉常昀这件事呢?
  他一定会伤心的。
  济南王于褚谧君而言,不过是寻常友人,他死了,褚谧君最多是哀叹一声,掉几滴泪,但于常昀而言……
  这就好比有人告诉褚谧君,阿念死了、新阳死了,她非但没能见到她们最后一面,反而还错过了杀死仇人的机会。
  那她想必会愤怒悔恨到失去理智。
  在一番斟酌后,她选择隐瞒真相,对常昀说:“济南王的伤情恶化,城内动荡不安,不利于他养伤,褚家在落水之北刚好有一处宅子,不如将他送去那里养伤吧。”
  过一阵子,再告诉常昀济南王死了吧。就说,是济南王伤势太重,挨不住死了,走得时候很体面,并没有谁亏待他。
  就这样说吧……这世上真相与谎言并没有那么重要,人只要能过得好就行。
  然而,然而常昀有时候就是在不该聪明的时候聪明得过分。
  褚谧君并不是一个不会撒谎的人,奈何常昀对她实在太熟悉了,他只是略一思索,又仔细观察她一阵,便发现了她在对他隐瞒什么。
  笑容一分分在他脸上消散,“我呢,有时候是很散漫,很多事都懒得理会。不担心自己吃亏,也不在乎什么真假。你如果有什么秘密不想告诉我,我不会逼你。但是,如果是关系到阿凇的事情……你能不能告诉我,他,到底怎么了?毕竟是兄长,我不能不管他的。”
  褚谧君低头不语。
  她执意不说,他当然也不会逼他,可是他这样的聪明人,有什么是猜不到的。
  “阿凇死了,对不对?”
  “他的死与阿邵有关,对不对?”
  “他的死,甚至与我也有关……对不对?”
 
 
第140章 
  临近子夜。
  皇帝还未就寝, 太和殿最深处仍点着灯烛。铜镜矗立在镜下, 映着皇帝憔悴的容颜。有宦官跪坐在皇帝身后, 为他缓缓梳理一头灰白的头发。
  当长发被梳好后,宦官又为他整整齐齐的束好,并为他戴好了帝王的通天冠。皇帝起身,另有三名宦官上前为他理了理身上绣有十二章纹的衣裳。
  皇帝一身极其庄重的打扮, 显然不是为了就寝。他死死盯着放置在大殿角落的更漏,更像是等待着什么。
  终于,大殿的侧门被人无声无息的推开,一名宦官领着一个少年走了进来。
  少年眼神阴冷,面容尽毁,蓬乱的头发遮住大半张脸,像是个疯子、乞丐, 又仿佛是恶鬼。
  “来了,阿邵。”皇帝微微一笑, 亲热的以名来称呼这个晚辈。
  少年在天子面前站定,仰起头与九五之尊对视了片刻, 下拜稽首,“臣,夷安侯邵,拜见陛下。”
  声音略有些发颤, 不知是激动还是悲伤。
  庆元四年他来到洛阳,进入东宫后不久,也曾是这样, 在某个寂无人声的夜晚被领到太和殿,皇帝问那时还天真懵懂的他——你想不想做皇帝?
  他之所以会走上今日这条路,皆源于皇帝当初的那一问。
  “你在恨朕?”皇帝毕竟历经了数十年风雨,常邵哪怕掩藏的再小心翼翼,也依旧是被轻易的看穿了内心。
  “陛下曾许臣天子之位,臣如今,却仓皇如丧家之犬。”
  东宫三名宗室之间的斗争,从一开始就是不公平的。常昀莫名其妙的得到了皇后的青睐,自踏入宫门那一刻,就一直受到皇后的保护,而常邵,则是皇帝一开始就选中的嗣子。
  是皇帝不断暗示楼贵人扶持夷安侯,暗示楼家站到夷安侯身后。
  当然,皇帝并不需要一个事事依赖楼家的新君,这样与傀儡无异。当他觉察到高平侯有意将楼家的女儿嫁给夷安侯之后,他一手主导了天渠阁失火事件。
  天渠阁大火,焚毁了田籍,致使褚家对天下田土的清查无法进行下去——这件事是皇帝借高平侯之手做下的,以高平侯的手段,怎么可能露出破绽,让常昀那样孩子发现?
  那是皇帝故意命人留下蛛丝马迹,引诱常昀发现不对劲。然后关键时候却又将夷安侯推出去顶罪。
  这样,夷安侯会以为是楼氏一族害了他,楼氏一族则会感激皇帝对他们的维护之恩,一石数鸟。
  当然,这些事情夷安侯不需要知道,他只需折桂宫中怀揣着怨恨活下去。
  折桂宫中的岁月将夷安侯打磨成了皇帝想要的样子,看着面前眼神阴冷的少年,皇帝轻笑了笑,“朕已经为你铺好了所有的路,你还要怨恨朕么?”
  夷安侯呼吸稍急,原本垂下来的眼睛,又一次看向了皇帝。
  “听说,你摔死了新阳的孩子?”皇帝蓦然发问。
  夷安侯抖了一下。
  皇帝却并没有愤怒,只是淡淡的叹了口气,“新阳固然可怜,但她还年轻,以后自然能够生育。杨氏的孩子,死了也好。”
  又问:“你还杀了济南王?”
  夷安侯猛地摇头,“不!我不曾杀他!我——”他毕竟还年少,就算因为曾经的苦难而性情扭曲,但他至少好记得儿时济南王对他的恩情以及后来在东宫结伴留下的友谊,“我不曾杀他,我不曾!”他反复喃喃着这句话,济南王的死触动到他最深的伤痛。
  “够了!”皇帝不禁怒喝,“杀了便杀了,没杀便没杀!朕选中你是要你去做大事!不想看着你哭哭啼啼!”
  夷安侯深吸口气,勉强恢复了平静。
  皇帝看着夷安侯年轻的面容,思绪漂浮了一阵,道:“朕还未满周岁之际,便失去了自己的父亲,几年后又失去了自己的母亲,他们二人俱是褚淮所杀。”
  这算是一桩年代久远的秘闻了,经过褚党数十年的粉饰,已经没有多少人知道当年杀死惠帝,后来又逼死梁太后的人是谁。但皇帝却还记得。
  “朕这一生,几乎都活在怨恨之中。但朕一直忍着、忍着。朕选中你,你该知道朕希望你去做什么吧?”
  “知道。为您复仇。”
  “不,是振兴皇室!”他眦目欲裂,“皇权不兴,那我常氏后代中,便世世代代会有人如朕一般永世活在怨恨之中。朕选中你,是因为你隐忍、知变通,更因为,你心中有常氏。”
站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