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么……夷安侯茫然的看着皇帝。
“你与常昀不同,常昀根本不在乎自己姓氏和族人;你与常凇也不同,你不像他那样迂腐。更重要的是,你比这两个人都多了一重优势。无论是清河王一系还是济南王一系,都子嗣单薄,唯有你,你的父亲曾有子女数十人,你的长兄正是而今的北海王。他手中有兵、有粮、有人脉。朕已经向他发出了密旨,他会帮你。”
是,兄长是会帮我,可他难道不会向我索要报酬么?夷安侯在心中无声的诘问。
只怕到时候,又是一场兄弟之间的厮杀了吧。
但皇帝不会在乎这些。
他要的是皇族的复兴,哪怕血流成河也无所谓,只要最后的胜者姓常就好。
到了这样一个时候,夷安侯早就失去了反抗的资格。皇帝为他规划好了未来残酷的命运,还摆出了一幅施舍者的嘴脸,那他只有微笑,说——
“谢陛下顾虑周全。”
“城外,楼氏留下来的军队,我安排了人去收伏,那些新任命的将领会效忠于你。你不必担心他们会对你不服,因为楼巡这些年来拦截粮草,私自蓄兵的事,本就出自朕的授意。他养的私兵,半是等同于朕的私兵。更何况,朕虽然以残酷的手段对付楼氏,但都是借褚淮之手,他们要恨,也该恨褚家。”
“……明白了。”夷安侯浑身僵硬冰冷。
原来这就是帝王,这就是权术。
“但是,”少年咽了口唾沫,发问:“驻扎在京畿的楼氏军队有二十万人,他们忠于陛下,却未必愿意为了我的太子之位冒险。还有,北海距洛阳数百里,我的兄长身为诸侯王,若贸然带兵往洛阳,一定会被觉察,到时候,褚相会不拦截么?”
“所以,你还需要一个助力。”皇帝脸上带着高深莫测呃笑。
“什么?”
“朕的一条命。”
***
庆元八年新春,冬雪未融之际,皇宫内传出了天子的死讯。
那是个寒冷的夜晚,国丧的钟声伴随着呼啸的风一起传遍整个洛阳,惊醒了不少梦中酣眠的人。
距钟声最近的人是皇后。
她发觉了太和殿的异动,通过自己安插在皇帝身边的眼线得知了皇帝秘密接见了一个人。
褚亭一直都很了解皇帝,她也足够聪明,很快便猜到了皇帝见的人是谁,甚至猜到了皇帝的真实目的。
奈何她的反应速度慢了些,运气也差了些。在她赶往太和殿的路上,就听到了宦官凄厉的哀苦,“陛下驾崩——”
简简单单四个字,意味着某个人在这世上彻底消失,再也不会回来。
急速奔驰的马车停下,皇后挑起帘子,遥望着冰天雪地里远处的太和殿,灯烛照耀下,她的神情竟有些苍凉。
来迟了,没能阻止这人的死。
不,并不是她对皇帝感情深厚舍不得他死,褚亭这人生下来就吝啬的很,自己的感情只舍得分给少数那么几个人,眼泪也最多只为那几个人而流,皇帝虽然做了她十多年的丈夫,对她来说意义重大但绝不重要。
她只是懊恼而已。
“你呀,真是个废物。”她轻笑,在嚎哭声连绵传来的同时,这个王朝的皇后咯咯笑了起来,像是在笑皇帝,但更像是在笑自己。
“风向要变了呢。”她一捋自己的鬓发。
在她前方,身披铠甲的兵卒正迈着整齐的步伐逼近,并将她包围住。这些人身上带着战场上的凛然冷冽,执行的,是皇帝生前最后一道命令——铲除皇后褚亭。
“劝你们还是放下刀比较好。”皇后没有畏惧,她依旧坐在肩舆之上,俯视着诸人。
甚至就连她的侍女们都神情不变,沉默的守在她周遭。
“可要想清楚了,明日陛下的葬礼,没有皇后出席,像话么?又或者,未来的皇帝打算编出帝后情深义重,先帝驾崩,皇后殉夫的谎言?”她看着被众兵甲拱卫着的夷安侯,笑得肆意,“你觉得,我的父亲会信?”
在皇帝驾崩的这夜,皇后褚亭被囚椒房殿。这一切进行的极其隐秘,人们只知道陛下死了,却没法得知皇后身处困境的消息。
但是,这一切都瞒不过真正的老狐狸。
“皇帝死了。”次日清晨,他淡淡的对自己唯一养在身边的外孙女说道。
褚谧君点头,脸色很是难看。
皇帝终究还是死了,那么接下来……要开始了。
“你的姨母,也出事了。”褚相又道。
这时宫里的宦官来了,催促褚相前往皇宫,为皇帝吊丧。
第141章
“我们该怎么办?”褚谧君问。
虽然眼下的洛阳似乎还算平静, 但皇帝死后怎么可能不掀起一番风暴。
“现在就走。”褚相当机立断。
“现在?”
这一决定太过突然, 褚谧君不犹懵了一下。
逃命可不就是这样么?难道还要犹犹豫豫瞻前顾后?等到好不容易下定决心, 说不定敌人的刀子都已经落下来了。洛阳城内眼下已经没有褚相多少部下了,效忠于褚家的军队也无法抵抗楼氏留下的大军,皇帝死得突如其来,像是动乱的前兆, 他们必须得赶紧走。
“去告诉门外那几个从宫里派来的内侍,我病了,病得很重,恐命不久矣,不能进宫吊唁陛下,望皇后宽恕老夫。”他吩咐家奴,“若那几个宦官纠缠不休, 非要让老夫进宫,你们也不要对人家动粗, 尽可能的和他们好好讲道理就是了,但是记着别让他们闯进来打扰到我。”
其实就是让家奴拖延住时间, 而他则趁机带着褚谧君从后门离开府邸。
之前他就一直在筹备逃亡事宜,所以需要带的东西差不多早就准备好了。他这一生不贪财不求富,原本府中就没有多少珍奇,也就少了拖累。将一些和国家大事有关的文书收拾好后, 也就能够启程了。
“姨母怎么办?”褚谧君问。
“皇帝昨夜驾崩,死因不明,皇后却没有递信出来告诉我宫内究竟发生了什么, 料想她也应该出事了。但她是皇后,还是我的女儿,那些人应该不至于直接杀了她,多半是将她软禁了起来。在我方兵力不足的情况下,我们救不了她。”
“是要放弃姨母么?”褚谧君跟在外祖父身后,与他一同快步穿行在褚家后院复杂的回廊之间。
“谁说我要抛下她不管了?”褚相竟然笑了一笑:“皇后是我的女儿,这天底下有几个人舍得下自己的骨肉?但你不要小看你的姨母,她可是个不好欺负的人。”
他有信心,自己的长女即便身陷群狼环伺之地,也依旧能够毫发无损,说不定还能顺手驯服那些凶兽。
“但……”褚谧君顿住脚步。
但她现在不想走,她记得自己和常昀约定过要一块离开洛阳的。
见她面露犹豫之色,褚相很快便明白了她在想什么,“要是放不下那个人,就去找他吧。我在城门外等你。”
“好。”褚谧君感激的点头,转身骑上一匹马,往清河王府的方向疾驰。
洛阳城一片茫茫素白。去年冬日的积雪堆在屋檐与街角,一夜之间,白幔挂遍了城内每一个角落。
皇帝的死亡太过突然,便是庶民都在惶惶不安。褚谧君艰难的驭马抄最近的路来到了清河王府,然而,她在这里并没有见到常昀。
“云奴出门了。”清河王说。
“去哪了?”
清河王像是迟疑了片刻,他身边的奴仆多嘴,说了一句,“收到一份从宫里来的信,便去了。”
宫里来的……
想都不用想也该知道,这份来信不怀好意。常昀又不是什么没脑子的蠢人,为什么还要进宫?
看着她焦躁而疑惑的神情,清河王无奈的开口:“因为写信的人是夷安侯,信中说,济南王就在宫中。”
“济南王若是死了,那么他纵然进宫也只能见到一堆腐烂的尸骨,济南王若是还活着,他就算见到了他又能如何?凭他一己之力能够将济南王带出来么?”褚谧君被气得脸色发青,“殿下为何不拦住他?”
眼下不是迁怒清河王的时候,她一个晚辈也没有资格指责清河王,然而这句话在她静下心来耐心斟酌之前就已克制不住的脱口而出。
“拦不住。”济南王的神情一点也不好看,这个平素里总笑着的中年人,此时也满面严肃,“倒是想问平阴君,来访寒舍,有何贵干?”
“陛下去得突然,晚辈担心……”褚谧君没将话说完,但其中深意济南王不难猜出,“所以还是离开洛阳避祸为妙。”
“平阴君已经打算离开了么?”
迟疑了下,“是。”
“那平阴君赶紧走吧。”
褚谧君坐着没动。她来这里的目的本来是带着清河王一家离开洛阳的,眼下却连常昀的面都没有见到,就这么走了,她很不甘心。
“平阴君离开洛阳,吾儿尚有一线生机。”清河王劝她。
的确是这个道理,就连她的外祖父都不敢留在现在的洛阳,她就算留下来了又能怎样?倒不如离开,再寻机会杀回洛阳救人。
然而理智是一回事,行动又是另一回事。她两腿沉重,怎么也无法从榻上站起来,直到清河王走到了她面前,动作温和却又坚决的将她拽了起来,按着她的肩,将她一路带到了王府侧门。
“要走的话,可要抓紧机会。”
打开门,褚谧君愣了一下,因为门外竟站着徐旻晟。
目光交汇那一瞬,他轻咳了一下,“丞相不放心你,所以我来接你了。”
清河王轻推了褚谧君一把,将她交到了她名义上的父亲手中,“一路顺风。”
徐旻晟看了清河王一眼,“不打算离开么?”
“不了,我一个无权无势的宗室,能碍着谁的眼。”
徐旻晟颔首,再未多话。
***
皇帝下葬那日,公卿皆进入皇宫吊唁。
然而就在这些人踏入宫门之后,埋伏在暗处的兵卒弯弓搭箭对准了他们。
皇帝之死被宣布为丞相褚淮与皇后的阴谋,失踪多日的夷安侯站在皇帝棺前,拿出了皇帝册封他为太子的遗诏。洛阳城外还未撤走的军队宣誓效忠夷安侯,不久后,夷安侯的兄长北海王借着赴京吊丧的名义携兵马入洛阳,彻底控制住了帝都的局势。
但最大的遗憾及最大的隐患有两样,其一是褚淮早早的就离开了洛阳,下落不明,而天下十三州,多的是褚党门生分布,抓不住褚淮,也就对付不了分散各地的褚党;其二是传国玉玺失踪,有消息说是落到了先帝遗孀褚亭手中。
西北方,东西赫兰正在争斗不休,惹得边境不安,商路断绝;洛阳之北,先前因楼巡南下而饱受蹂.躏的州郡也尚未恢复元气;凉州官吏叛国之事不了了之;楼党余孽未被清理干净——总之庆元八年是个多事之秋,北海王入京,夷安侯夺权,更是将混乱推向了巅峰。
皇帝停灵的时间极久,大概过了一个多月,忙于清除异己的夷安侯才终于想起将死去的伯父下葬。据说那时尸体已腐臭不堪,抬棺的人甚至不得不用布掩住口鼻。
而为皇帝定谥号的事也议论了很久——太常及其属官曾是褚党,在经历了楼巡的清洗后本就不剩几人,还未恢复过来,便又碰上了皇帝驾崩,夷安侯主政,在动荡的时局下,用了很久才最终定下,先帝谥号为“成”。
安民立政曰成,是个美谥。
先帝当政的五十余年,的确还算太平,只不过这太平究竟是他的功劳还是褚相的,谁也说不清。
从皇帝死去再到谥号定下的这段时间,褚谧君一直都不曾真正的离开洛阳。
她藏在了西苑,伺机而动。
所谓的“动”,当然是指对常昀的营救行动。
那日在随褚相一同离开洛阳城时,她终究还是不舍的,向外祖父提出了留下来的请求。
她承认自己太认死理,但说好了同常昀一块离开,怎么可以先走呢?
褚相叹了口气,将她带到了西苑。
他到达苑外时,便有人出来相迎,将褚谧君秘密的接入了西苑内。
“你而今也不是孩子了,我该相信你的能力。凉州之行,你就做的很好。所以这一次你想要从我身边离开,去救你想救的人,也不是不可以。”临别前,褚相说:“只是记得不要轻举妄动,西苑的魏太妃,会保护你。”
魏太妃在西苑住了数十年,这里便如同是她的王国,褚谧君在这里住了几个月,都没有人发现她。
至于褚相去了哪里……她也不知道。大概是要去各地整合他的部下。
她知道外祖父一定会回到洛阳,她等着那一天。与此同时,她也在设法打听常昀的消息。
听说常昀还活着,只是被关在了折桂宫。夷安侯的心思有时候还真是让人不禁发笑,他自己曾被困折桂宫受尽屈辱,所以就想要自己的兄弟也体会一下同样的痛苦,哪怕错过了杀死兄弟的机会也在所不惜。
“太妃,你说我能救得了他么?”褚谧君在苦闷之中问过老人。
其实这一问她心中有答案——不管救不救得了,她都得尝试。
据说患有眼疾见不得强光的老人一如既往的与她隔着一道帘帐,将自己藏在黑暗中,说:“夷安侯怕是要称帝了。”
这个她清楚,根据未来的常昀的叙述,夷安侯后来的确是做了皇帝,只是不足一年,而且他死后,帝号不被承认,他定下的年号亦被废除,这也就是为什么成帝明明死在了庆元八年,可后来史官笔下却有一个“庆元九年”的缘故。
第142章
魏老太妃也是个厉害的人物, 在西苑之中足不出户, 消息却灵通的很, 褚谧君待在老太妃诶身边,能够清楚的掌控洛阳的大小事件。
到了年中的时候,她终于听说夷安侯打算登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