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个人都没有说话,气氛显得有些沉闷。陆楠无语的在过道里走了一会儿,忽然想起了一件事。刚才神父曾经说过,在教会那种地方呆了几年……等等,教会“那种”地方?
陆楠本身对现在教会不以为然,所以一时间居然没意识到其中包含的鄙夷。哪怕教会藏污纳垢的现实不少人心里都很明白,但起码下意识还是会掩饰这样的想法。毕竟,他们还是非常相信天主的存在,所以对天主的代言人心中存着几分敬畏。可是像神父这种神职人员竟然直接说了那样的话,还是在陆楠这个谈不上什么信任的人面前。如果说他刻意为之,陆楠想不出这能给他带来什么好处。只能解释为他对教会充满厌恶,而且对上帝好像也谈不上任何敬意。这种厌恶导致他不知不觉就表现在了言行之中,哪怕再怎么伪装都没用。
一个不光心中黑暗,甚至厌恶上帝的神父吗,真有意思。
看到两人马上就要走到楼梯,如无意外,他们就会在此分开。陆楠摆摆手示意随从们在距离几米的地方停下,自己则是走到距离神父不足一臂的地方,微笑着问:“说起来,我还没有请教过,神父。您对上帝有着怎样的看法呢。”
神父依旧是那副标准天主代言人的笑脸,哪怕陆楠仔细观察他脸上每一寸地方,也看不出任何异样。
“天主无所不知,无所不在,他平等的关爱着每一个信仰他的信徒。只要您全心全意的信奉着他,就能获得他的垂怜以及宽恕。”
他的声音如此柔美悦耳,目光虔诚,表情圣洁,午后的光芒透过头顶宽大的玻璃窗户投射进来,映照在他的身上,仿佛给他镀上了一层金色的光晕,让他显得既纯洁,又神圣。想必把这幅场景以无上的妙手原样绘制,定将是一副冠以“某某圣徒正在传教”之名的杰作。
可是在陆楠看来,这个场景太虚假了。如果她没有见过那位号称圣徒的骑士先生,大概也会相信眼前的青年是个真正满心虔诚的好人吧。骑士阿弗里从没公然宣称自己对上帝如何的崇拜,也不曾狂热的发誓要对天主献出自己的灵魂。但是除了虔诚和信仰,陆楠实在是想不出什么理由,会让一个有着无限前途的年轻人放弃一切,在前线和异教徒足足打了七年的仗。
以他的家世声望,留在王都,足以换来享受不尽的荣华富贵,哪里用得着像现在这样,瘦得可怕,遍体鳞伤,还得承受多方的怀疑与恶意。陆楠虽然没有亲自去看望过他,但派去监视的人每天都原原本本的将骑士的一举一动传递回来。陆楠才知道骑士并不是不喜欢干净不爱洗澡换衣服,实在是因为他根本没有那个条件。由于他的头发里已经满是虱子和虱卵无法清理干净,最后只能把头发全部剃掉,基本变成了个光头。要知道他也曾经算是贵族家的少爷,从小享受着优裕的生活长大。陆楠自问换做自己,绝对早就崩溃了。
至于他身上的伤痕,更是数也数不清,几乎找不到一块完好无损的皮肉。
虽然陆楠不觉得所谓屠杀异教徒有什么值得歌颂,骑士的行为放在后世,更是显得很难以理解。但这并不妨碍陆楠私下认为他值得尊敬,不愧那个圣徒之名。相比之下,满口漂亮话的神父先生就显得无比的虚假和浮夸。但是想必人们会更喜欢这个看着好看的年轻人,而不是那个瘦骨嶙峋坚毅冷漠的骑士。
宫廷里对他们两人截然不同的态度恰好也证明了陆楠的观点,陆楠不止一次的听人抱怨过骑士的不近人情,以及夸赞神父的温和虔诚,实在是说不出的讽刺。
大脑里飞速掠过了无数想法,陆楠不动声色,像是真的被神父感动而聆听到了来自天主的声音似的,上身前倾,伸出一只手按在了自己的胸口,用细不可闻的声音说:“可我却不怎么相信这一套说法呢,神父。其实我连上帝到底存不存在都不怎么相信。”
饶是神父这样深沉的城府,听到陆楠这么说,也不禁为之动容,他惊疑不定的看着陆楠,近距离下,陆楠清楚的看见他的瞳孔缓缓收缩。原本以为他长着一双东方人才有的黑色眼睛,结果根本是无限接近黑色的深蓝。
“您很惊讶吗,神父。但是在我看来,恐怕您自己都不相信日常祈祷的那一套说辞吧。”
陆楠几乎都要依偎进了他的怀里,两只手紧紧抓住他黑色长袍的前襟,猛一看还以为他俩正在调情。那些本来就离得很远的随从们见状急忙都转过身,生怕自己的存在妨碍了女王陛下勾搭新进的俊俏神父。
神父缓缓举起一只手,搭在了陆楠的肩膀上,他的声音近在咫尺,而他的手掌毫无温度,冰冷得如同死人,跟他现在的声音一样。
“为什么您会那么想,陛下?”
“显而易见的事情啊,神父。如果上帝真是平等爱着每一个他的羔羊,您为什么会沦落到眼下的地步。如果上帝真的像您说的那么仁慈,您为什么心中却满是仇恨和怒火?您真的有觉得自己得到了救赎?真可惜现在我手里没有一面镜子,好让您仔细看看自己的表情。”
察觉到他搭在自己肩膀的手轻轻一抖,陆楠满意的笑了。一个和教廷千丝万缕却又完全不相信上帝,满心黑暗的年轻人,多么好的合作对象。
她决心再加一把火。
“想想吧,一个喜欢血食胜过蔬果的神,一个仅仅因为一句话就能毁灭整个城市的神,以及一个要他虔诚的信徒献上自己儿子作为祭品的神,甚至一个故意挑唆兄弟相残却装作不知的神,您敢说他真的有宣称的那么公正怜悯?就比如说您,只不过是身体里混杂了异教徒的血,所以您就是卑劣的,肮脏的,天生低人一等的存在?为什么我们不能自己掌握自己的命运,偏偏要去指望一个高高在上的神明?仅仅只是因为不信仰他就是必须被消灭,这样的神也敢说自己仁慈?”
以现代人的观点只不过稀松平常的说法,但在这个时代,基本属于惊世骇俗的叛逆。陆楠就这么毫无掩饰坦坦荡荡的说了出来,满意的看到神父再也没法保持那种虚伪却完美的笑容。没有录音作为证据,旁边没有第二个听到的证人,她倒不是很担心神父会用这个来要挟自己。如果神父无动于衷那差不多就是白费功夫,不过显而易见,他受到了很大的冲击。也是啦,毕竟陆楠可是一国女王,未来的皇帝。这样的人物忽然宣布自己压根不信上帝,甚至上帝都不存在,对于一个从小到大都被天主教教义和教会控制洗脑的人来说,多么可怕。
“教会宣称我们生来就有罪,可是我们何罪之有?你能说对知识的渴望是一种罪吗,你能说最基本的廉耻心也是一种罪吗?假如我们的祖先没有吃下那颗罪恶的果实,也许我们现在还赤身裸体犹如野兽一般在伊甸园奔跑。那真的就是我们需要的美满幸福?是像个人类一样艰苦的活着,还是像只野兽一般幸福的活着,我想,这并不是一个很困难的选择。”
陆楠不由得庆幸,自己平时为了学习西尼文看了不少教会发行的书籍,圣经也马马虎虎看了一遍,不然她还真不知道该怎么编织语言才好。
“归根到底,我们所见所闻的一切,只不过是教会的说辞,到底存不存在这那么一个神,呵呵,在教会呆了好几年的您应该比我更有发言权。”
陆楠轻轻的用手指点了点神父的胸口,缓缓放开了他的衣襟,站直了身体。
“呵……这还真是……大胆的言辞,陛下。”
神父的表情阴晴不定,有那么短短的一瞬间,他的眼里甚至迸射出了一丝凶光,陆楠觉得那是针对自己的恼怒,因为他不愿意直接面对的残酷真相被自己毫不留情的直接捅破了。也许神父内心深处早已明白了一切,但他还是期待着也许真的会有什么见鬼的天主和天使吧。毕竟对一个内心充满仇恨又历经过苦难的人来说,宗教确实是一种精神寄托。就好比陆楠,哪怕她不信什么天堂地狱,还是期待着自己所爱之人的灵魂可以存在,并且在美好的极乐世界获得永久的安息。
陆楠对着他嫣然一笑。
“您可以慢慢想想我说的话,不过我觉得,您恐怕早就得出了属于自己的结论。我最后就说一件事,假如教会真的那么美好,为什么会长出您这样扭曲又腐朽的果实。当然了,只看表面的话,您还是非常美好,是的,非常美好。”
踏上楼梯,陆楠对着站立在原地不动的神父挥了挥手。
“等您想通了之后,随时欢迎您再次来和我探讨天主的奥秘,我相信我们一定可以得出非常一致的结论。再见,祝你心情愉快,神父。”
第106章
保持着十足的风度慢吞吞走上楼梯,陆楠没有回头却依旧能感受到神父的目光长久停驻在自己背上,想必此刻他内心正在翻江倒海。但这正是陆楠想要的效果。想要达成未来的目标,教会必定是一座绕不开的高山。陆楠没有逆天神力可以从外部轻易攻陷它,只能想办法在内部找到一个突破口。而神父无疑就是上天送到自己面前的最好人选。
她隐隐有一种感觉,如果让神父得到了掌控整个教会的权力,他绝对会掀起一场无法想象的巨大变革。但是那又如何呢?别把波浪掀到陆楠身上,随便他怎么胡搞瞎搞,陆楠都不在乎。只要他别脑子发烧的企图以宗教来干涉领主手上的权力。真的发展到那一步,不等陆楠动手,大大小小的领主贵族就不会放过他。教会势力再大,还能和整个欧洲为敌不成。
这件事必须得慢慢筹划,不能操之过急。神父本身就不是那种很好煽动的类型,陆楠没想过仅凭自己的几句嘴炮就可以彻底打动他,从此将他牢牢绑在自己的战车上。再说目前他的价值还是在罗马里奥主教的身上,倘若主教没能顺利当上教皇,那么就没有以后。这又不是竞选总统,靠着拼命砸钱和浩大宣传就能把人推上教廷的权力巅峰。当然,倘若陆楠可以彻底用武力逼迫教会低头,那倒是可以为所欲为。但她要有那实力还要神父来干嘛?不如给自己封圣,从此政教合一,岂不美哉。
回到房间后陆楠立刻叫拉比给自己找了件更厚的裙子换上,虽然颜色超级难看,还有点扎人,看在保暖的份上她忍了。和拉比一起随便吃了点东西,又在她的指导下学习了一阵西尼文,再看了一阵今天送来的各种文书,写了几封回信,一眨眼的时间,又天黑了。
“稍微休息一下吧,陛下。您忙了一下午了。”
在房间内走了一圈,点亮了所有屋里的烛台,拉比小声的对陆楠说。陆楠放下鹅毛笔,揉了揉酸痛的手腕,看着拉比忽然说道:“要不以后您就兼任一下书记官,帮我写一些回信怎么样。”
拉比闻言吓了一跳,在宫廷里已经生活了好几个月,她不再像最开始那样沉默。由于有陆楠在背后给她撑腰,至少没人敢当年对她有所议论。拉比渐渐的脸上有了些笑容,和陆楠的谈话也变得多了起来。虽然她还是大多数时间都呆在房间里不喜欢出去,但是她没有长时间带着遮挡面部的面纱,总之看上去精神了不少。
其实陆楠知道她只是用自己的权力给拉比打造了一个看似安全的小桃源,一旦拉比走出她的套房,面对外面残忍冰冷的世界,还是会遭受到无数责难和歧视。但那又怎么样呢?陆楠觉得只要自己愿意,就可以永远把拉比庇护在羽翼之下。她没想过逼迫拉比必须坚强什么的,这个孩子生来就遭受到了不幸的命运,偏偏她的外貌在这个时代就是个永远无法修正的错误。无视实际偏要强迫拉比走出温室,这也太残酷了。陆楠还挺喜欢这个妹子,她的身上没有那种怨天尤人的阴郁,真是太难得了。
“这怎么可以,陛下,我不能……”
哪怕是个难得的聪明姑娘,拉比好像从来没想过要找机会插足权力,陆楠的建议让她十分的惊慌,连连摇头。
“没什么大不了的,只是帮我写几封信而已。您也看到了,每天都有无数的事情等着我去做,偏偏还是有那么多不长眼睛的家伙,不分时段的写些无聊的信件,偏偏我还得出于礼貌亲自回信。亲爱的,我知道您写得一手好字,为什么不好好发挥一下这个长处呢。”
陆楠满不在乎的说,拉比却还是很犹豫。
“但我只是个女人……根本不懂这些……”
“这叫什么话,难道我就不是个女人吗?在我看来,您可比我聪明多了,起码我就不会那么多事情。来吧,亲爱的,就当是帮帮我,我会大致口述一番,您酌情按照这个意思随便写就是了,不会有什么问题的。”
说着陆楠便不由分说的站起来,抓住拉比的手,强行将她按在书桌前,并且将羽毛笔塞进了她的手里。拉比微弱的反抗了一下,但最后还是屈服了。陆楠觉得她大概还是很感兴趣的吧,毕竟平时她总呆在房间里,除了做点杂事,就是看书刺绣和盯着外面发呆,肯定很无聊。
“来,这是今天需要回复的几封信,您先看看。其实看多了您就会发现,都是一个套路,满篇废话,什么有用的东西都没有。偏偏我还得耐着性子一封一封的回复,您愿意帮我可真是谢天谢地。”
陆楠不会把那些真正机密的信件交给拉比,所以只是找了些不痛不痒的书信给她。拉比一脸严肃的看着那些寒暄问好的信件,仿佛是什么不得了的大事一样。陆楠见她那么认真,就彻底放手不管了。拉比对整个帝国的贵族系谱了解甚多,起码比陆楠强。不像陆楠写个信还得随时查阅相关记录,否则都不知道写信人是什么来历,所以陆楠觉得这样的工作交给拉比再适合不过了。
她一直觉得拉比那么聪明,又知道很多东西,却只能干着侍女的事情,实在是一种浪费。如今终于开始了将她培养成贴身小秘书的第一步,陆楠深感欣慰。借着这个空隙,陆楠就在房间里走了几圈权当活动身体,没过一会儿今天值勤的传令官就在外面敲响了门。
“陛下,安茹公爵请求召见。”
“嗯?叫他进来。”
陆楠立刻警惕起来,安茹公爵这个人做事非常一板一眼,每天都严格遵循着自己定下的时间表,一般没有什么大事他不会主动进宫。看着外面天都黑了,恐怕是真的发生了变故。陆楠不禁有些紧张,实在是很担心安茹公爵会给自己带来一个坏消息。
“陛下,我就先告退了。”
一听安茹公爵要来,拉比马上就站了起来,一如往常的回避。陆楠其实对她这种不必要的谨慎有些无奈,到了现在,她已经不再怀疑安茹公爵跟拉比私下有勾结,想着传递消息之类的。但这俩兄妹却不约而同的选择了避而远之。安茹公爵从来不会询问陆楠关于拉比的事情,更不用说想要和她见面。而拉比则是躲鬼一样躲着安茹公爵,不管私下公开,她都不会提起自己哥哥一个字,好像世界上根本没有这个人存在似的。安茹公爵主动把妹妹送进宫,虽然是有点人质的意思,但陆楠觉得他只是为了保护她,因为现在的安茹公爵敌人众多,拉比留在他那里,迟早会被人发现,当成攻击的武器。而拉比,她也不像是那种满心怨恨的人,陆楠偶尔会在她面前谈到安茹公爵,她也没有任何过激的反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