众人大笑打趣,不想李望常平却很认真,李望说:“在定阳的时候。”
常平补充:“快六年了。”
这话说得众人一愣,五六年前,姜萱三人才初初抵达定阳,卫桓才刚从军,姜萱还在军户区大门外的坊市开着粮行铺子。
李望和常平叔婶不慈,父亲战死后背扫地出门,拖着弟妹沦为无家可归的小乞儿,靠着姜萱每日不落的糙饼,他们活过了两年,最后新府君建育幼堂,他们以定阳军后裔的身份得以接纳。
她不认得他们,因为后巷小乞儿太多了。
但两人却牢牢记得她。
最初盯上姜铄,全是想为她的复仇助添臂力,和姜钰徐晏成为好友,却是意外之喜。
就算他们和姜钰不是好友,常平照样会奋力救他的,因为他不想让她在痛失唯一血亲。
她很好,不该一而再再而三遭遇这些。
姜萱愣神过后,渐渐明白过来了,她看李望常平,又看程嫣。程嫣冲她微笑点头。
她眼眶有些湿润,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一抹笑,她轻声说:“谢谢你们。”
真的谢谢你们。
作者有话要说:二更还没撸好,晚点发哈~
第120章
姜萱在小院待了很久,到傍晚时分才登车回府。
她认了三个弟弟,以后就是一家人了。
车轮辘辘,风拂起舷窗帘子微微摆动,她顺手撩起,夕阳无限,漫天晚霞映红了半边天空。
她徐徐深呼,长长吐出一口气。
空气很清新,心肺倍觉舒畅。
她回头笑,也谢谢程嫣。
程嫣搂着她的肩:“瑕不掩瑜,咱们做的都是对的。”
其实道理姜萱都懂,只是七万人命太沉重了,沉重得总让人不自禁生出愧疚来。表面是调整好了,只潜意识仍残存自责,怀疑自己。
这感觉程嫣很明白,她也是这般经历过的。
现在搬开了这份怀疑。
如长途跋涉的旅人终于抛开赘负,胸臆舒畅,感觉整个人仿佛一下子就轻了。
姜萱笑了笑,连这漫天晚霞更觉赏心悦目了起来。
……
姜萱情绪的变化,裴文舒一下子就发现了。
她某些心结,大约这天底下最懂的人就是他。
不过谁也没说,迎面碰上后,只彼此微笑相视了一眼。
裴文舒笑:“琅儿玉雪晶莹,很可爱。”
青州被攻陷,裴文舒的任务也告一段落了,后续事情不需他理会,他便和接令的大军一同折返卑邑。
半月前就到了,不过那会姜萱正坐月子,直到昨日琅儿满月宴才见面。那会人多,也没闲暇说什么话。
裴文舒微笑,他很喜爱琅儿,说起小家伙时,眉目都柔和了许多。
回忆起昨日裴文舒小心接过襁褓时温柔神态,姜萱想,他会是个好父亲。
他今年二十四了,在如今算是个大龄青年了,她心里暗叹。
她是真心喜希望裴文舒好的,却不想说劝成家的话伤他,只柔声说:“伯潜还嚷着要结亲家呢,说他得赶紧生个儿子出来。”
“那我争一争?”
他明白她,打趣地接了一句,用轻快的语气和笑意轻安抚她的心,只不经意垂眸间,掩下了惆怅伤感。
姜萱果然笑了:“那你可得抓紧了!”
二人相视一笑。
“琅儿平日可听话?”
“你不知道她,这小家伙娇气得很,哭得还大声,连梁上的灰尘都能震下来了,……”
和每个新手妈妈一样,说起孩子姜萱兴致勃勃,裴文舒微笑听着,不时附和两句。
最后他叮嘱她:“孩子小,不可尽托于乳母下仆之手,你切记多看多敲打。”
“嗯。”
姜萱深觉认同:“你放心,我知的,琅儿就养在我屋里。”
“那就好。”
说过孩子之后,裴文舒笑意微微敛了些,他说:“阿萱,我明日得回去了。”
是不舍的,但正事结束已有些时候,他拖得够久了。
徐州和卫桓的结盟将要由暗转明,事情很多,他得赶回去。
这事姜萱知道,裴崇来信她也昨日就看了。
她有些惆怅。
说来,自旧时一直到现在都没有变的,唯有裴文舒一个而已。他的存在让她感觉慰藉,过去那十几年好歹不全部是不堪回首的。
除了伤痛遗憾以外,还是有正能量的。
她有些不舍。
裴文舒安慰她:“没事,会再见的。”
“也是。”
裴文舒可是裴氏嫡长子,有正事干的,他们都还年轻,有的是见面机会。
姜萱展颜笑:“那到时我送你!”
“好!”
……
裴文舒出发早,天蒙蒙亮姜萱就起来,一家三口踏着晨雾为他送行。
琅儿没下车,裴文舒撩起帘子看了她,把手上的玉扳指脱下来放在她的襁褓中。
“琅儿还小,不要远送。”
翻身上马,裴文舒制止了他们,让送到城门口便罢,“山高水长,我们来日再会!”
姜萱也抱拳:“裴大哥一路顺风!”
“好!”
跨马立了片刻,最后裴文舒掉转马头,猛一扬鞭,一行快马疾奔而去。
“我们上去吧。”
底下一下子就不见人了,姜萱欲登上城头目送,卫桓就返身自马车抱了琅儿出来,给裹了一个薄斗篷,三人沿着边上的石阶登上城头。
薄薄晨霭中,裴文舒一行已奔出一段距离,藏青色身影渐去渐远,到消失视线尽头。
“也不知什么时候能再见。”
姜萱难免惆怅,古代行路难,分隔两地的友人亲眷一年能一次就算不错了。
卫桓不乐意见,如今双方关系日趋紧密他不方便嘀咕裴文舒什么,于是他转移话题。
“和徐州结盟后,以后若要对兖州动兵,那就更有优势。”
提起兖州彭越,不免就想起投奔过去的姜钦,他暗哼一声。
不过他没提,免得影响姜萱心情,丧家之犬罢了,早晚解决。
姜萱果然被转移了注意力,她举目眺望南方,从这边过去渡黄河,就是兖州。
“咱们先站稳了再说,兖州之事不急。”
他们才下青州,先消化好了再说。姜琨和张岱结盟联手,彭越一人就和前者抗衡多年不分上下,可想而知他的实力。
“欲伐此人,非得时机恰当不可。”
卫桓点头赞同,他也举目眺望南方:“从前和文尚讨论过,当今天下局势,宜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扬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现在北地已得,甚至徐州也成盟友,剩下那几处,更是不足成大患。
卫桓道:“只要攻陷兖州歼杀彭越,天下大局可定。”
如今的卫桓,实力连彭越都为之忌惮,哪怕他刚得了十几万兵马。
卫桓可谓当世诸侯第一人,一统天下有望。
只他说起这些事时,神色平静,语气甚至有些淡漠。
卫桓得了女儿,拥有一个温馨的小家,他给姜萱的感觉是整个人都轻松了不少,柔和了许多。他现在已自觉把责任背在身上,所以他会主动分析天下局势,去谈论去评估这些。
但怎么说呢,这些还都是偏向被动的,因为位置,因为能力还有责任,实际他个人还是不大感受到登极的乐趣和更多意义。
姜萱却不愿意他这样,她希望他能找到乐趣和意义,发自内心地快乐起来。
她笑:“如果真一统了天下,咱们能做好多事啊!”
“哦?”
卫桓含笑看她。
日出东方,小半轮红日自山峦之下冒头,染赤一大片云霭,她牵着他的手迎上去,笑着说:“就譬如修正奴法,但凡为主家生育了子女的,即脱贱入良。你说好不好?”
卫氏是贱籍,她家妓出身,从商贾家中到侯府,一直到替张岱生下儿子养到十几岁,到死那一刻,她都还是贱籍奴籍。
倘若她是良籍的话,嫡母韩夫人肯定没这么肆无忌惮,她这十几年来也必不会受这么多的非议。
姜萱若一下子就说什么天下苍生的,卫桓必感触不深的,但这个,他霍地一下抬头了。
他眼前一亮:“好!你说得对!”
姜萱牵着他的手,微笑:“等天下归一了,不再征战连连的,百姓有了田地有了安稳生活了,也就不用卖儿卖女了。”
卖儿卖女的少了,人牙子自然就少了,天下也不乱了,生存空间缩小,拐子自然也少了。
像卫氏般被千里拐卖奇货可居的幼童自然也就少了。
“嗯。”
妻子说的这些,他都愿意做,“你说得对!”
卫桓知她心意,握紧她的手,“寻寻,谢谢你。”
姜萱一笑:“谢什么,不许谢我。”
他们是家人亲人,是夫妻,本就是互为一体的。
晨曦最终冲破了雾霭,一轮红日跃上天际,朝阳穿过山峦越过原野,投到高高的城头上。
沐浴在一片和熙晨光中,朝阳为卫桓的侧脸镀上一层金色,那丝漠然悄然不见,他微笑着,俯身轻轻碰了碰她唇。
姜萱眉眼弯弯:“我们看日出?”
“好!”
两人相视一笑,手牵手,迎着朝阳缓步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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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1章
大梁寿平元年,六月夏,梁帝遣使以印玺册并州卫桓为阳邑侯。
卫桓称病,领旨谢恩后,遣长吏杜渐代进京觐见。
当年八月,阳邑侯卫桓与徐州裴氏歃血为盟,结下乐陵之约,从此互为表里,同进共退。
宴开千席为贺,广邀天下诸侯为证。
关中,汉中,荆扬等地小诸侯小势力纷纷响应,趁机归附。
次年五月,阳邑侯卫桓联合徐州裴氏,以及麾下诸小势力,点兵百万,南下攻伐兖豫。
……
大梁寿平四年暮秋,寒风飒飒,天地萧瑟。
天灰蒙蒙的,一只孤雁在山谷上盘旋往南,伴随着短促哀鸣,一阵急促的马蹄声起,约有千余的残兵仓惶涌入谷中。
脸颊焦黑,丢盔弃甲,仿佛失群又惨遭猎手围捕的兔羚,惶惶逃窜又恐又惊,最前面中间还有一辆轻车,可看出这车规格原先十分之高,玄黑绣金的帷幕,车顶有华盖,车尾有旌旗,虽是轻车,却双辕,四匹马一同套在车前拉着,即便在颠簸山间,也十分之快。
可惜的是,如今这辆华车扑满了灰土,疑似干涸血迹的褐色痕迹处处,华盖斜了要坠不坠,旌旗折下拖在车后,临时拉凑的四匹马不同色,斑驳狼狈到了极点。
一如眼前这批蓬头垢面污渍处处的残兵。
谷中樵人回头一看,大惊失色,扔下柴担惊慌避走,被冲上来一大将模样的中年男人拿住,大喝:“此处有一条直通汝南荆扬的山间小道,在哪?赶紧说!!”
此时已隐隐能听见地皮震颤的声浪,追兵将至,中年大将大急,喝道:“不说就一刀劈了你?!”
樵人哆嗦指了个方向。
也是他命未该绝,这附近还真有一条小道,听闻能通汝南荆扬,但他没走过不知是不是真的。
大将大喜,赶紧回到车前回禀:“陛下,小道就在前方!”
车上躺着一个魁梧男子,可惜如今已气息奄奄,他赤.裸的上身缠了厚厚的黄白色麻布绷带,胸腹位置却被鲜红颜色洇湿了一大片。
彭越勉强点了点头。
大将罗翦一抹眼,命押着樵人领路,“全速进军!!”
他护着车驾:“陛下!只要熬过这关,我们来日照样能东山再起!”
一定要支持住!
一行人匆匆穿过峡谷,往山中而去。
彭越与卫桓的大战,参战人数高达一百六十万,从寿平二年一直持续到寿平四年。
刚开始时,互有进退高下难分,后卫桓使声东击西之计,大破彭越位于斥丘广平的大军,彭越不得不急退至黄河以南。
自此,南冀州与大半个东郡都归了卫桓之手。
次年秋,卫桓大军成功南渡黄河。
战局已渐渐分出高下,兖州彭越逐见颓势,为隐感大势已去的不甘,为鼓舞麾下文武臣属,彭越于当年十一月于济阴称帝。
第二年,彭越兵败,先失去东平,再失济阴陈留四郡,一退再退,退入豫州。
再到退无可退,彻底大败即如今,也就短短不足一年的时间。
彭越中箭重伤,被心腹大将罗翦拼死救下,率姜钦王免等将并千余残兵仓惶逃窜。
山道越发颠簸,罗翦跳上车,把华盖旌旗都扯了下来,折叠好给垫在彭越背后,自己跪在他头顶,小心扶着他的肩膀。
彭越惨笑,回想当年,他这般追逐过姜琨并其一双儿女,追得姜琨胆丧心战,为活命竟直接把同车的一双嫡出儿女踹落车轮下。
惨遭弃杀的姜女携着胞弟几经艰难,才得以活命。
如今却轮到他被姜女的夫婿一样追杀。可惜的是,他不似当年的姜琨般底气犹在,只要逃回青州即可。
这算不算是天道好轮回?
他咳嗽着,呕出一口血。
“陛下,陛下!你支持住!我们很快就能逃出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