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萱——秀木成林
时间:2020-02-15 10:02:13

  姜萱仰脸,看泛灰的云层在朔风中快速流动着,太阳下山了,温度一下子降了下来。
  冷风灌进廊下,她脸面生寒。
  平时她有耐心的,只今天她真的很累了,沉沉的疲倦席卷全身,头疼欲裂,她低头,按住抽痛的额角,突然不想再说话:“我想安静一下。”
  她话罢转身,推开房门入屋,把门掩上,脱力重重地靠在门扇上。
  ……
  背靠隔扇门缓了一阵,姜萱才恢复了些力气,勉强撑起身体,进了内室一头栽倒在床上。
  她真的很累。
  习惯了照顾人,其实她也想被人照顾。
  回想当初和徐州裴氏定下婚盟时,她虽对裴文舒没什么男女之爱,却很满意他。现在细想想,其实其中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但凡她和裴文舒在一起,都总是他照顾她的。
  姜萱习惯了照顾人,上辈子父亲去世后,她照顾彷徨且没有生存技能的妈妈;这辈子,她要照顾秉性甚柔的母亲,照顾年幼的弟弟,作为嫡房的一个主心骨。
  后来变故发生,她照顾弟弟,照顾卫桓。
  她习惯了照顾人,也乐意照顾他们。
  但其实,她也是很渴望被人照顾的。
  或许她潜意识把这个角色放在未来夫婿身上,所以当初卫桓对她暗生情愫,她却完全没察觉。
  因为她没考虑过,他年纪还小自己一些,她潜意识其实是想找个年长的,可以照顾她的。
  她也有个想依靠的时候。
  卫桓不是不好,只是和自己当初期待的总有那么一些差异。
  所以疲倦堆叠,她现在真的很累很累。
  她想,她需要好好休息一下。
  双目放空看着帐顶,出神一阵,她阖上双目。
  只这时,外头却响起敲门声。
  “阿寻!”
  卫桓敲门声很急,慢一拍他奔上前房门已被拴上,他大急:“阿寻,阿寻你听我说,你听我解释!不是的,我没有,我……”
  高声急喊,恨不能破门而入,“砰砰”的擂门入耳,姜萱头疼得更厉害。
  她捂住额角:“你放过我行不行?我累了!”
  就不能让我安静一下吗?
  猛扯过被子蒙住头脸,被角扫过床头小几茶盏落地,清脆“啪”地一声,擂门声戛然而止。
  姜萱这才好过了一些,沉沉疲倦,她在被下侧身,把身体蜷缩在一起。
  先让她歇歇吧。
  有什么事都等她歇好了再说。
  ……
  姜萱沉沉陷入昏睡,卫桓却慌了。
  她说,“你放过我行不行?我累了!”
  本意是让他不要檑门,让她好好歇息一下,只心下大急的卫桓入耳,却生了歧义。
  她说她累了,然他放过她?
  心脏刹时紧缩,她……这是不想要他了?
  不可以的!
  不是这样的,他错了,他可以解释!
  心急如焚,却不敢再擂门呼唤,卫桓听得分明,她声音疲惫中带着隐疼。
  急,乱,愣愣站了许久,他慢慢倚着房门坐下。
  他想和她近一些。
  坐了不知多久,天色已全部暗了下来,黢黑天幕悬着一线寒月,又孤又冷。
  卫桓的额角贴在门上,怔怔地想。
  他彷徨,震惊又自责,竟从来不知她素日的温柔婉转下,还掩藏了这么多不渝的情绪和感觉。
  怔忪间,想起她脆弱苍白的脸,她问她为什么?为什么一直盯着裴文舒?
  卫桓喃喃:“为什么?”
  是不信她吗?
  当然不是,这世上他最信任的唯有一个她。
  只每次裴文舒出现,他总是格外敏感格外介怀,连表面平静都难做到。
  为什么呢?
  归根到底,他是少了安全感。
  再深究下去,大约是自卑。
  卫桓怔怔望着天际一弯明月,月色皎洁,明亮柔和。
  他突然想起和姜萱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那时候,他还是颉侯府的九公子,两家公子女郎的走动愈频繁,以表现河间青州联盟更加紧密。
  他避无可避,一定得去。
  那是卫桓与姜萱的第一次正面接触。
  她是唯一没有鄙视嘲弄,用隐含异样目光看他的人。一身浅浅杏粉深衣曲裾的优雅贵女,缓步迎至行至台阶下,微笑道:“你是九公子吧?很少见你,当真少年风流,芝兰玉树。”
  她轻笑:“快快进来罢,且让我一尽地主之谊。”
  一双澄明透亮的眼眸,温柔似水,如春风拂面。
  大约,在那时就留下了一丝痕迹,只是他当时对这群贵女贵公子厌恶太深,很快忽略并掩盖过去。
  所以或许因此,裴文舒和她共行的身影他印象格外深刻。
  韶光少年,优雅矜贵,和风姿绰约的少女并肩而立,仿若一双璧人。
  这个画面镂刻下来,一回想就忆起了,挥之不去。
  归根到底,他是自卑的,她天边明月,即使遭遇风雪,依然皎洁明亮。
  他触及了明月。
  一直置身黑暗的人,何其有幸将明月拥入怀中。
  需知得到光明后,人再无法重归黑暗,若失去她,他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所以他格外在意裴文舒,
  所以他迫切想尽快定亲成婚。
  可他从没想过,自己竟让她这般疲惫不堪。
  卫桓捂住眼睛:“对不起,对不起。”
  仿佛有一只无形手探入他的肺腑,拧住骤收紧,心脏一阵绞痛,疼得他有些受不住。
  忍不住捂住胸腔,伴随疼痛而起的是深切的自责和愧疚。
  她说得一点不错,她总是这般有耐性温柔,而他却半点不愿意改变。
  她温柔以待,他却始终固执。
  她说她很累了,是的,一直都是她照顾他的,心理上也是他依赖她。
  卫桓有些恍惚,他想起徐乾程嫣,想起符石贺拔氏薄氏,甚至杨氏,还有陆延吕逊等等人并他们的妻子。
  旁的夫妻不是这样的,比如徐乾,旧时他在外奋搏让妻子在家无忧,后来知晓有让程嫣走出家门的机会,忙忙主动为之争取并铺路,后续又详细指点,帮忙配合,等等等等。
  了解她的需求,并为之努力。
  再比如符石,不管是妻是妾,他都竭力让她们安逸无忧地生活,哪怕如杨氏般有种种不妥,他也没有因此放弃照顾。
  都是男人撑起一个家的。
  他想起一句唱词,“妾似蒲草,郎君如磐石,不管山高与水急,两依无转移”。
  卫桓慢慢站了起身。
  他忽明悟,原是自己该为她撑起一片天,不单单物质安全,还有生活上,和心理上。
  不管内外,他都应是她最稳实的靠山。
  照顾她,体恤她,免她烦,免她忧。
  作者有话要说:桓崽终于听进去了,还有所明悟,太不容易了啊!!!
  哈哈哈哈哈,么么啾!亲爱的宝宝们,明天见啦~(*^▽^*)
  还要感谢“简单的淇淇”扔的地雷,笔芯!
 
 
第80章 
  一墙之隔的清浅呼吸渐变得轻缓绵长。
  院外传来脚步声,“踢踢哒哒”军靴踏在青石板甬道上。
  是姜钰,他下值回来了。
  卫桓略略犹豫,还是先一步闪出了院门。
  这些事儿,她肯定不愿意让弟弟知晓的。
  姜钰先和守门亲卫打了招呼,而后蹬蹬入院,一阵奔来跑去,整个院子都热闹了起来。
  卫桓在院墙外立了片刻,沿着甬道缓步往前去。
  夜凉如水,仰看秋晚的长空藏蓝如墨,云层被朔风吹散,一弯明月悬于天幕,冷光皎洁,大小星子微微闪烁。
  不知不觉,卫桓行至前衙议事大厅前。
  他推门而进。
  仅墙角一点留烛,灯光昏黄,偌大的议事大厅空荡荡的,一张长长的大案两侧放了二三十张圈椅,整整齐齐的,左侧整面墙上悬着一整幅大梁疆域图。
  卫桓立在左侧墙前,静静地睃视这幅疆域图。
  许久,厅门“咿呀”一声响,侧头看,是张济。
  张济回衙,路过议事大厅见卫桓亲卫正守在外,便推门而进。
  “见过主公。”
  张济施了一礼,被卫桓叫起,他缓步上前一同站在疆域图前。
  “主公,张岱大军驻于南郊凤隐坡,接下来我们应稳守石邑。”
  这次阵亡将士不少,伤兵也极多,对士气打击也是很大的,正该好生休整。好在石邑城高池深,易守难攻,在兵力差距不悬殊的情况下,守是不难的。
  卫桓颔首:“初雪快下来了。”
  北地隆冬并不适宜作战,这段时间太过短暂,重新酝酿一场反胜的大战太过仓促了,确实该应稳守为营,最多谋求些小胜。
  休养生息一冬,秣马厉兵以待明天融雪开春。
  道理确实是这个道理不错,只卫桓平静的答话却让张济一诧,他可没忘记自陈谷血战突围后的这几天,卫桓是如何阴沉郁怒的。
  他不禁侧头看了眼。
  却见昏黄烛光映照下,卫桓神色平静,目光锐利依旧却少了戾光,白日的阴沉郁怒是一下子消散不见了。
  有些讶异。
  张济重新将视线投到疆域图上,顺着石邑一路往东南,冀州,青州,兖州,徐州,掠过整个北地江淮,他道:“凡事有两面,这次陈谷之败,是坏事,其实也未必不是好事。”
  “主公从定阳而起,自上郡至并州,再到井陉石邑,一路势如破竹,仅仅耗费了三年时间。”
  卫桓从一无所有到雄踞一方,仅仅就三年。
  太快了,天下都为之侧目。
  且竟未尝一败。
  这其实并非好事。
  强势勇悍如兖州彭越,将整个兖州收于麾下也花了六七年,再后面这十余年间,也是曾被人打入过昌邑老巢的,令他不得不只率三万骑兵星夜折返回援。
  这样才合常理。
  或许这么说吧,倘若卫桓一而再再而三地击败张岱,一鼓作气就要将整个北冀州收归囊中,保准彭越坐不住,他必会放弃豫州优势立即掉头向北。
  届时局势保证比眼下复杂,难度更高。
  而现在却不会。
  会吃亏会打败仗,天下诸侯发现卫桓和大家都一样的,忌惮心下去了,这是大好事。
  需知一直被高度警惕,很容易引发群起而攻的。
  “大雪前,击退欲一鼓作气下石邑的河间军即可,也可小胜。待明年再战。”
  卫桓睃视太行山另一边并州,屯田令的作用已初步体现,上郡去年收粮食近二十万斛,到了明年整个并州施行,优势必会更凸显。
  粮草军械源源不断,并州军底气充裕。
  卫桓又问:“先攻冀青二州,于大局可对否?”
  这个大局,自然是天下大局。
  张济被他这么一问,真真是惊了。
  方才他才说卫桓似和旧日有些不同,如今这问题一出口,他明显感觉卫桓是变了。
  从他眼里唯有刻骨仇恨,一心一意死盯着冀州青州,哪里能看天下?又何曾考虑过什么大局对不对?
  张济一阵激动,忙道:“对,没错!如今局势,当先收北地,再南取兖州!”
  他忙仔细给分析,有黄河为天险屏障,先收冀青以雄踞北地是最正确的战策。恰好卫桓和张岱姜琨有血海深仇,师出有名,怎么打旁人都说不得什么。
  得了冀青,雄踞整个北地,实力已为天下诸侯翘楚,即可挥军南下啃下兖州彭越这块硬骨头。
  “徐州平原之地一望千里,失于天险;司州朝廷争权夺利人心不合;荆吴化吴俭等懦弱保守;而蜀中安逸已久难挡雄兵。”
  张济目光湛然:“先得北地,再下兖州,天下大局已定!”
  “好!”
  卫桓颔首:“辛苦文尚了,诸事仍需你多多费心。”
  张济长揖:“此乃在下之责也,谈何辛劳?”
  夜色渐深,北风刮过窗纱“噗噗”作响,卫桓褒奖勉励张济几句,让后者且回去好生歇息。
  他再睃视疆域图片刻,也出了议事大厅,回到后面院子。
  姜钰也梳洗好歇下了,整个院子安静下来,石灯幢里烛光微微,风声呼呼长夜更寒。
  卫桓立在西厢房槛窗前,透过厚厚的窗纱望里头留烛的微微光亮。
  伸出手轻轻触着,这里最接近架子床的位置。
  ……
  姜萱昏昏沉沉睡了过去,半夜时醒了一回,头还是有些疼,于是她起身取了一颗风寒丸子和水吞了,继续蒙头大睡。
  药力上来后,她睡得很沉,一直睡到次日下午才醒了过来。
  睡得饱足,疲乏感终于去了,头也不再觉疼,整个人轻了不少。
  她睁眼躺了小半个时辰,才懒懒坐起身。
  好了很多。
  不再如前几天般虚虚浮浮似在半空,落回了实地,人精神不少,思维也清晰了许多。
  过去的事情已无法弥补,从中吸取教训,努力完善下次绝不踩同一个坑才是正理。
  姜萱忖度良久,心里有些想法,打算后面再和大家一起商议一下。
  只心里头还是有些茫然的,昨日和裴文舒倾诉的那些事,她从前坚持的信念是否应该继续下去?
  没个定论,就先不想了,反正这不是什么当务之急的事。
  或许交给时间吧。
  姜萱将那些不踏实的感觉暂且敛起,起床穿衣梳洗,她调整好思绪,收拾好心情。
  又想起卫桓。
  昨日怕是吓到他了。
  缓过来后的姜萱有些愧疚,再如何,也不该发泄在自己人身上的。
  那些话是没说错,但其实可以选个更好更合适的时间慢慢说。
  但问是否后悔吧,倒不至于。
  昨天她确实难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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