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梅溪忙道:“王爷谬赞了,小子愧不敢当。”
赵世禛微笑:“不必过谦。有子如此,是葛知府的福气。”
阑珊正在旁边竖着耳朵听动静,若不了解这位荣王殿下的为人,只听这几句的待人接物,还以为是什么亲切和蔼人物呢,果然真人不露相,露相非真人。
她正在内心腹诽,不妨赵世禛转头看向她:“舒监造,又见面了。”
舒阑珊袖着手低着头,只顾应承:“是是是。参见王爷千岁。”
赵世禛继续说道:“昨日在旧溪草堂,本想载你同回,为何招呼也不打一个就自己走了?”
阑珊觉着这话略怪,他们之间又没熟络到这种地步,怎么荣王殿下的口吻里有一种若有若无的亲密?
忙道:“小人哪里敢跟王爷同行,何况旧溪草堂跟镇子相隔不远,不敢劳烦王爷。”
赵世禛淡淡地一笑:“这话本王不爱听,上次你睡在本王身旁的时候,怎么就不怕我劳烦了?”
阑珊感觉有人拿了根棒子当头打了自己一下,几乎让她跳起来:“王爷!”
赵世禛这句话的歧义太甚,几乎让阑珊自己都误解了,竟忘记自己在马车上睡过去一节。
她身侧的葛梅溪更是骇然地瞪圆了双眼,呆若木鸡地看着赵世禛,然后又转向舒阑珊,目光闪烁不定,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赵世禛倒像是没事人般,淡淡地说道:“本王有件正事要同舒监造说。葛公子先自便吧。”
葛梅溪如梦初醒:“……是。”拱手行礼,临行又眼神复杂地看了看阑珊。
此刻阑珊总算拐过弯来:“殿下金枝玉叶,身份尊贵,何必说那些容易引人误会的话呢?”
赵世禛问道:“你指的是什么?”
阑珊抬头看他:他是真不懂还是故意戏弄人的?
可看荣王殿下一脸玉洁冰清,冷傲中带些矜贵的,倒不像是故意作弄人,莫非他方才那句话真的只是无心的?
阑珊自认倒霉地低下头:“算了,没什么。”
赵世禛嘴角微动,却仍淡声道:“你大概已经知道本王歇息在县衙了?”
她老老实实而惜字如金地回答:“是。”
“那为何未曾来拜见?”
“这……小人自忖职位低微,若无传召,万万不敢贸然打扰殿下。”
“是不敢,还是不愿?”
“当然是不敢。”
赵世禛负手一笑:“你好歹也是本王看中的人,胆子比那老鼠还小,若是本王把临县跟淳县河堤再造的工程交给你,不知你可有胆量接受?”
阑珊本正凝神静气地听着赵世禛的一言一语,随时准备应对,突然听了这句,却有些反应不过来:“什么?”
“临淳两县河道上的人都给本王砍了脑袋,一时没有那么多合适的人调任填补,”赵世禛止步回头看她:“所以本王问你,在两县的任命正式抵达之前,你能否担当临淳两县的河道监管,负责两县的河堤再造。”
阑珊直直地看着赵世禛,他的话虽是明白了,却不敢信,还以为他是说笑的。
“殿下当真?”
“本王从不在这种正事上说笑。”
阑珊咽了口唾沫。她的心突突地跳了起来。
赵世禛打量着她变化的脸色,此刻太阳初升,秋日明亮过甚的阳光照在她的脸上,雪白的肤色几乎有种透明的质感。
他再次发现阑珊的眼睫极长,当她迎着太阳光垂眸的时候,便在下眼睑处落下两团小小地半透明的阴影,看着十分可爱。
“怎么?”赵世禛想起在旧溪草堂里晏成书的话,“你为何不回答本王?”
阑珊一时不知如何回答。
她来到太平镇,是为了安稳度日,只因为想要自食其力,所以才仗着天赋之能,又托了晏成书之力,才担任了监造一职。
刚上任的时候她也是战战兢兢,处处谨慎小心,然而一路至此,她做的显然比任何人都好。
可也应该仅此而已,就如同晏老所说,她又不想青云直上,也不想攀龙附凤,只想在这方寸之地守着阿沅跟言哥儿,好好地过这残生而已。
她不想惹事,所以在遇到赵世禛的时候,本能地就想回避。
他们之间的交际本该到此为止,而她的活动范围也应该局限于太平镇。
不能再进一步了。
可是有一件事让阑珊无法释怀。
那时候在预感到今次的秋汛会比往年来的猛烈的时候,她不惜亲身前去临淳两县游说劝说,只可惜位卑言轻,没有人肯把她的话当真。
当时并不知有人毁堤——在知道两县人员伤亡后,虽然那是不属于自己管辖的地方,阑珊心中仍是生出了强烈的自责,觉着是自己没有尽力劝说的原因。
可事实上那时候的她是有心无力,面对比自己官高一等的黄琳等人无能为力。
阑珊很讨厌那种无能跟自责交织的感觉。
“本王虽看中你,可是你若觉着无法胜任,本王自然不会勉强,”赵世禛不动声色的,“虽然本王私心觉着,你比黄琳等人强上百倍,而且河道关乎百姓命脉,自然是交在最值得信任的人手上。”
阑珊的心中正是风雨飘摇地摇摆不定,忽然听见这句话:“王爷、信任我?”
她忘不了当初在淳县黄琳鄙夷而轻蔑的眼神,可如今这位高高在上行事莫测的荣王殿下,居然说“信任”她?
“若是不信你,又何必亲自跟你说这些话?”赵世禛双眸含笑,微微俯首凝视着阑珊:“从最开始,你就是本王选定之人。”
他的笑容和煦,语气更是自然而然有一种令人信服的能力。
莫名,在听到赵世禛说那句话的时候,阑珊自觉体内血液翻涌,竟有一种“满腔热血酬知己”的冲动。
这一刹那,突然间明白了为严仲子卖命的聂政,为智伯瑶报仇的豫让,原来“士为知己者死”是这样一种感觉。
被这种不顾一切的情绪鼓动着,要拒绝这样一份“邀请”是十分艰难的。阑珊定了定神:“殿下……”
她生生地咽了口唾沫:“殿下,小人德薄才浅,得殿下如此青眼委实受宠若惊,但正因如此小人才更不敢轻易辜负殿下这份信任。”
荣王殿下本是个偏清冷沉郁且自傲到目无下尘之人,可此刻一笑之中,剑眉轻扬,星眸闪烁,那般眉眼生辉的模样,惊艳到令人忘却呼吸。
阑珊鼓足勇气:“所以小人想到一个比我得用之人,愿向殿下举荐。”
赵世禛脸上的笑容在瞬间凉薄下去。
幸亏阑珊没有盯着他看的胆量,否则只怕下一句话将无法出口。
恭送了荣王殿下后,葛梅溪蹭过来:“小舒,殿下跟你说什么了?”
阑珊苦笑:“没什么要紧的。”莫非说贵人要抬举自己,她反而不识抬举?
葛梅溪瞅着她,有些迟疑地:“小舒,刚才他说什么睡在身边的话,是什么意思?”
阑珊便把乘车睡着的经过说了一遍,葛梅溪恍然大悟,笑道:“这王爷也真是的,没事儿说的那样暧昧,我还以为……”
“以为什么?”
葛梅溪抚了抚鼻尖,干笑说:“没、没什么。”
阑珊向赵世禛举荐的是淳县的一位姓陈的老水工,原先也是在河道上,只是他性情耿直,之前又得罪了黄琳,这才退了下来。
阑珊曾跟他接触过几次,的确是个真有才干的人,经验丰富之极,哪里有什么缺陷弊端往往一阵见血地就能指出来,亏就亏在脾气不太好。
倘若赵世禛能够用他,临淳两县自然固若金汤。
此后阑珊一直避免往县衙走动,免得遇到赵世禛,葛梅溪倒是给叫去了县衙,不得空闲来寻她。
这日正值休沐,阑珊同阿沅言哥儿一块儿去逛集市,照例买了一坛子甘泉酒,又去新开的卤菜铺子里选了几样酱菜,小吃食,大家同往旧溪草堂去探望晏老。
洛雨正在门口跟两只狗子玩耍,远远地看到他们一家子,喜欢的冲内叫了一嗓子,又跑过来接东西。
晏成书从小堂下走出来,站在门口看时,见这一伙人热热闹闹地从门口进来,两只狗儿不停地在旁边蹦蹦跳跳。
大家上前向晏老行了礼,言哥儿虽不会说话,却乖乖地跪在地上行了礼。
晏成书亲自把他扶起来,看着言哥儿清俊的脸,晏老道:“越发出息了。”回头吩咐洛雨带着他去玩,再拿些果子给他吃。
阑珊道:“今日休沐,所以带了他们一块来,您老别嫌聒噪。”
晏成书笑道:“你又说见外的话了。”
阑珊道:“上回您说喜欢阿沅的手艺,今日就叫她掌勺做几道菜跟您老品品。”
阿沅站在阑珊身后,闻言便欠身道:“还望您老不嫌弃。”
晏成书和颜悦色道:“只是又要劳烦你了。”
阿沅始终谦恭地低着头:“能够为您老做一点事儿,阿沅求之不得。”说着便又柔声对阑珊道:“夫君陪着晏老说话,我先去厨下了。”
等阿沅去后,晏成书不由含笑说道:“你们这般假凤虚凰,是越来越像真的了。我真担心再过几年你也真把自个儿当男子了。”
阑珊笑道:“那又有何不可?”
晏成书苦笑着摇了摇头:“你啊你,你到底也是计家唯一的女儿,难道就想让计家的血脉到此为止?”
阑珊脸色一僵。
晏成书转头看了一眼侧间,洛雨大概已经领着言哥儿到后院玩耍去了,悄无声息。
“那孩子……”晏成书皱着眉:“是越来越像是那个混账了。”
这也是阑珊心里的隐痛,突然给晏成书揭破,就像是心里的旧疮疤给掀了一掀似的。
见她不言语,晏成书说道:“上次荣王殿下在这里说的话你都听见了?”
阑珊知道瞒不过他,便低头道:“是。”
“听着从他口中说起你父亲,还有你……心中是何滋味?”
阑珊摇了摇头,半晌才道:“不堪回首。”
晏成书道:“之前看你逍遥自在的,还以为你已经把往日的事情都淡忘了,上次你不告而别我才知道,原来你一直也是很介怀的。”
阑珊的眼睛突然红了。
她的确很想把那些旧事都淡忘干净,但是她毕竟不是那等天然豁达的女子,何况所经历的又是那样刻骨铭心的背叛跟谋害。
阑珊的本名自然不是“舒阑珊”,这只是一个新的身份而已。
她原本姓计,单字一个“姗”,她的父亲,正是当初皇上亲口称作“国手天开”,跟晏成书并成为“工部二成”的计成春。
计成春年少成名,中年已经名满天下,他成家甚晚,四十岁才得了这个女儿。
因为在工部东奔西走劳心劳力,在计姗才十一岁的时候,计成春撒手人寰。
但在计成春临去以前,已早早地就给自己的掌上明珠安排好了终身归宿。
那就是他自小就带在身边的得意弟子温益卿,温益卿相貌俊朗,性情温柔,也是工部的一把好手。
计姗给寄养在舅舅彭利安家中守了三年孝,这段时间内温益卿已经升任工部主事,并且很得首辅大人杨时毅的重用,简直前途无量。
甚至在计姗及笄的时候,连向来威严持重的杨时毅也亲自到了彭家。
外人都说是杨大人重视温益卿的关系,毕竟两个人一个是计成春的弟子,一个是晏成书的弟子,虽官场上的身份天差地远,可到底是有些共通之处的,必然也是因为如此,所以杨时毅才格外看重温益卿。
那时候计姗待字闺中,偶尔想象自己婚后相夫教子的生活,但就在那个本应是洞房花烛的夜晚,所有一切憧憬给撕的粉碎。
其实事先她也听说过一些风言风语,说是当朝的华珍公主跟温益卿过从甚密。
只是她想不到,这些人会疯狂到何种地步。
要不是阿沅及时相救,她只怕早就成为森罗殿内一个冤死孤魂了。
第13章
狗子的叫声隐隐地从后院传来,应该是洛雨在陪着言哥儿逗着狗子们玩耍。
厨房中有香气透了出来,阿沅已经开始做菜,她应该是在熬汤,秋日的沁凉空气里散发着一股微微的甜意。
晏成书闻了闻:“是红枣的味道,这是在煮什么汤?”
“今日买了一根很好的莲藕,”阑珊含笑回答,“多半是红枣莲藕汤。”因为晏老年纪大了,莲藕要炖的酥烂些,所以阿沅先把这个上了锅。
晏成书很欢喜:“要不怎么说你知道我的心意呢,我也正好想吃点清甜可口的。”
脸上露出舒心的表情,晏成书举手拿茶,那茶却有些凉了。
回头往外,偏洛雨玩的乐不思蜀。
阑珊早就察觉,立即起身重新给晏老斟了一杯热的。
晏成书将茶杯捂在手掌心:“那位荣王殿下如今住在县衙里?”
“是。”
“可知道为了何事?”
阑珊就把那日赵世禛想调自己去监管临淳二县堤坝复造的事情告诉了,说道:“一来我从没管辖过这样大的地方,心里难免畏怯,二来,总觉着这位荣王殿下另有所图似的,所以向他举荐了陈四叔。”
晏成书自始至终倒是没什么惊讶的表情,听阑珊说罢才道:“如果论起做事来陈四的确是极佳人选,他是个老经验的,有他在决不至于出错。但……”
“但怎么样?”阑珊诧异。
晏成书笑笑:“许是我多虑了,陈四做事是不差,可若让他去统辖这两个县的人,处处面面俱到的话,我怕他会力有不逮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