非但太子好转,小郡主也给调理的不再是先前那样紫黑吓人的样子,脸色逐渐白净,透出了几分娟秀,也很康健。
之前阑珊曾去过东宫两回探望郑适汝,一次是赵元吉才给抬回东宫的时候,另一次却是赵元吉上表自请辞去太子之位后。
对阑珊而言,虽然赵元吉落到这步田地并非她的过错,但潜意识中仍觉着有些惴惴的,隐隐地似觉着对不起郑适汝。
那时候阑珊胡思乱想的,不知道自己见了郑适汝该说些什么,却更担心郑适汝会因而伤心欲绝,所以不管怎么样都要往东宫一趟。
不料见了郑适汝,才发现宜尔仍是那个万事在握、临危不乱的宜尔。
面对阑珊关切担忧的眼神,郑适汝笑道:“你不必担心,如今的情形是意料之中,不管太子是陷在西北回不来,还是如现在这般,我都有所准备。”
可虽然郑适汝这么说,阑珊心里仍不好过,她抱着小郡主,这女孩子继承了她母亲的美貌,可以想象大了一定也是如牡丹般的国色天香。
本来这女孩子会是公主的……本来,郑适汝妥妥的便是皇后娘娘。
而阑珊本来也是这么认定的。
终于,阑珊冒出一句:“宜尔,你会不会怪我?”
郑适汝一愣,继而笑道:“傻瓜,你说什么呢。”
阑珊喃喃道:“我不知道,只是觉着难以见你。”
“你若是因为太子跟荣王,那大可不必。”郑适汝一阵见血的,又说道:“我早就知道世事无常,何况这更是皇家,风云诡谲瞬息万变,一步走错满盘皆输,生生死死都是寻常的,你纵然不懂这个,难道不知道一将功成万骨枯的道理?那个位子自然是有能者居之,不管是用什么手段,成者为王败为寇,如此而已。”
阑珊垂头不语。
郑适汝又笑道:“现在回想,应该是我当初一句话说错了,激发了荣王的性子。”
阑珊诧异:“什么?”
郑适汝笑了笑,道:“当初你给滇南的人带走,荣王将要迎娶郑四,我心里又替你担忧,又觉着不快,那天在宫内见着,便嘲讽了他,说我不信他能护着你。”
回想当时,郑适汝长叹道:“我知道不该激他的,可就是没忍住。后来他把……”话到嘴边却又醒悟,赵世禛自然不会把亲手除掉郑家兄妹等事告诉阑珊的,便改口道:“他大概把那句话记在心里了。”
除了这件事外,郑适汝甚至有一个可怕的猜测。
——狄人为何突然犯境?荣王为何那么急切的自请巡边?以及撺掇赵元吉抢功的那些人,这一系列真的只是巧合吗,是太子的命不好?还是……
还是有人苦心孤诣,一步步的铺了一条给太子的下坡路。
但正如她自己所说那句:成者为王败者为寇,何况太子的确是自寻了死路,怪不得别人趁虚而入。
郑适汝定了定神,不想阑珊再为此事想不开,见阑珊呆呆地看着小郡主,便逗她道:“是不是比才生出来好看多了?当时吓我一跳,若不是亲生的,只怕立刻要叫人扔了,怎么能丑成那样儿。”
阑珊果然忍俊不禁,又苦笑道:“当着孩子的面儿,别瞎说。”
郑适汝道:“是实话,哪里就瞎说了。对了,皇上也给她起了名字,叫‘宝言’,你觉着怎么样?”
“宝言?”阑珊这才眼前一亮:“这个名字极好听。我很喜欢。”
郑适汝笑道:“我也觉着不错,之前皇上对这孩子淡淡的,我本以为他不留心这个,没想到特意写了,又叫太监特送了出来。承胤,宝言,皇上还真的挺会起名字的。”
她不动声色地把话题引到孩子身上,才引得阑珊重又绽放欢颜。
此后在阑珊给封为正妃后,郑适汝也派了人送了礼物到王府,可见心无芥蒂,同阑珊仍是一如往常。
此刻赵世禛见了郑适汝,也仍是如往昔般行礼,只是口称:“嫂子。”
郑适汝瞥他,神色依旧淡淡的:“荣王从哪里来?”
赵世禛道:“自王府。”心中一动便道:“姗儿病了,才回去看了她。”
“病了?”郑适汝果然上心,忙问:“什么病?怎么病了?”
赵世禛道:“说是什么思虑过度,我看她很有欲言又止的意思,不肯对我说实话,嫂子若有空儿,也可以去看看她,替她开解开解也好。”
郑适汝没想到他会说这样一番话,可见对阑珊的确是上心的,当即微微一笑:“知道。”
荣王这才退后一步,让郑适汝众人先行而过。
等他们去后,赵世禛才问门口的小太监:“太子妃来做什么?”
那小太监低低说道:“奴婢在外头听着,像是因为皇后娘娘……”
今日郑适汝之所以会在这里出现,却是皇后派人传她入宫的。
自打上次病了一场后,皇后也仿佛预感到了什么。
自己看好的儿子,从太子降为了安王。
她最大的倚仗已经落了空。
本来还侥幸地想着,只要自己是皇后,天长日久的用点儿法子,未必不能将局势扭转过来。
谁知最近宫内的风声非常的不好,竟明里暗里的流传,说是皇上有意废后!
起初坤宁宫里还不敢乱传这话,但是太子的下场大家都有目共睹,眼见的荣王是大势所趋,上次荣王带了王妃跟世子进宫,皇帝还特意赦免容妃,一块儿用了午膳,其乐融融的呢。
皇帝对于皇后的冷落,瞎子都能看得出来。
因此皇后才坐不住了,她知道郑适汝足智多谋,而现在她所能倚靠的自然就是自己的这个儿媳了,这才忙命人传她进宫。
赵世禛进了乾清宫,便将弘文馆选拔才俊的种种禀告了皇帝。
皇帝听完后说道:“你说的这些人里,有几个名字朕也听说过,之前杨时毅也跟朕举荐过,可见是真的有才干。等开了春,传他们进宫朕亲自考问吧。”
说了此事,皇帝又道:“你方才遇到安王妃了?”
赵世禛答应。皇帝问:“她可跟你说过什么?”
“倒是没说什么。”
皇帝一笑:“安王妃是个有分寸的人,又能干,可惜啊,嫁错了人了。”
赵世禛诧异。
“她来的用意嘛,”皇帝瞥他一眼,抚着手指上的玉扳指:“朕告诉你吧,朕想要废后。”
赵世禛大惊:“父皇说什么?”
皇帝道:“你当然也清楚原因。不用朕多说了,朕也是忍无可忍……”
话未说完,赵世禛已经跪地,果断道:“儿臣恳请父皇不要废后。”
皇帝眉头一皱:“你……在给皇后求情?”他哼了声道:“镇抚司的人不是白吃干饭,那些事情你只怕比朕知道的还清楚,你不是还问过雨霁,兖州的事情是谁做的吗?朕实话告诉你,也跟她脱不了干系!你还想给她求情?”
赵世禛沉默片刻,终于道:“是。”
皇帝眯起双眼:“荣王,你从不是个心慈手软的人,你这是想以德报怨?”
赵世禛这才说道:“儿臣自问没有那种宽阔如海的心胸,也不敢轻易干涉父皇的决议,儿臣只是想,先前太子才降为安王,在这个时候父皇再废后,容易引发朝臣们的不安跟非议,何况将年底了,宫中委实不适合再引发大的动荡。”
皇帝的眼中透出些许微光,唇边嘉许的笑容一闪而过,道:“你这是为大局着想。”他说了这句不由又一笑:“可知方才安王妃也是这般的说法?”
赵世禛哑然,片刻道:“安王妃自然非同一般的女子,既然她也这么说,父皇不如再考虑考虑。”
皇帝仰头长吁了口气,突然叹道:“寻常百姓之家,还有个七出,可休可离,痛痛快快的,朕为天子却反而处处拘束,连休妻都要瞻前顾后。”
赵世禛笑道:“父皇身为真龙天子,自然跟寻常百姓不同,是能人所不能。”
皇帝笑了一会儿,才缓缓收敛,他盯着赵世禛沉声道:“荣王,朕要你记得今日的事情,记得你自己所说的——以天下大局为重。你要如朕一样,纵然再讨厌一个人,该忍就得忍,纵然再疼爱一个人,该放也得放,都不能为了她忘乎所以!一定要能人所不能,听清楚了吗?”
皇帝竟是在用此事警醒他。
喉头微动,赵世禛垂首:“儿臣遵旨。”
从乾清宫退出之后,赵世禛思忖着要不要去一趟瑞景宫。
迟疑之中,不知不觉绕过了乾清宫。
正要拐弯,突然见前方的殿前站着数道身影。
荣王的眼力很好,他看的很清楚,其中一个正是自己的母妃容妃,容妃身后跟着几个内侍跟宫女,隔着十数步远垂首等候。
但是在容妃身前的另一人,却是个男子。
他身着一品大员的赤红官服,看那轩昂端直的背影,除了内阁首辅杨时毅杨大人,再无别人了。
这两个人竟能碰在一起?
赵世禛疑惑。
第262章
赵世禛眉头微蹙,放慢了脚步往那边走去。
此刻容妃向着杨时毅微微点点头,杨时毅便后退一步,欠身行了礼,这才去了。
容妃正要走,却若有所觉地抬头看向赵世禛的方向。
目光相对的刹那,她就在栏杆前停了下来,似有等候之意。
这会儿杨时毅已经往左侧去了,看样子是去了内阁值房。
赵世禛上台阶,走到容妃身前行礼:“母妃。”
容妃含笑看着他:“去见过你父皇了?”
赵世禛垂首:“是。”
容妃淡淡地问道:“都说什么了?”
赵世禛道:“父皇提到废后的事情。”
“你是怎么说的?”
“我劝父皇不可如此。”
“你是这么说的?”容妃神情不变,仍是笑吟吟地,似乎并没有觉着任何意外。
“是。”
容妃的手轻轻地抚过白玉栏杆,这栏杆给寒风吹的如同冰做的一样,容妃却并不怎么觉着冷。
她的目光看向远处,那边有一点红衣的影子,杨时毅已经去了。
容妃眼睛微微眯起,道:“这很好,你父皇是个多疑的人,你这样回答,他反而会更安心。”
赵世禛长睫一动,似乎想抬眸看向容妃,却又停下来。
容妃却又回头看了他一会儿,才微笑说道:“越是靠近了自己想要的,越要谨小慎微,步步为营,安王就是不懂这个道理,才自乱了阵脚。”
赵世禛不言语。
容妃却又问道:“听说最近去荣王府的人不少……你的王妃可能应付得来吗?”
赵世禛心头一凛,道:“母妃放心,这些都是小事。”
容妃笑道:“当然,我只是随口一问,怕她不惯于这些罢了,不过想来她先前既然能解决那么多棘手的案子,湄山一行都能化险为夷,如有神助的,如今在王府操持一些家务人情,当然也不在话下。”
赵世禛无言。
容妃道:“近来天越发冷了,你也忙的很,只是也别仗着自己体格强健就不当回事儿,留神保养吧。你现在毕竟不是一个人了,母妃虽不要紧,却也有你的王妃跟世子。”
赵世禛听到那句“母妃虽不要紧”,眼睛微微地红了。
曾经,母妃比他的命还重,但是……直到他大梦一场,浑身冰冷的惊醒,才发现自己在母妃的眼中,兴许也不过是一颗随意拿捏的棋子!
他欲言又止,只狠心道:“是。”
容妃一点头,转身要走。
赵世禛抬头看着她的背影,终于问道:“母妃方才跟杨大人在说什么?”
容妃止步,瞥了他一眼道:“以为你不会问呢。”她说了这句,却轻描淡写地说道:“也没说什么,只是略叙了几句旧话。”
说完之后,便头也不回地转身去了。
赵世禛凝视容妃离开的身影:叙旧?
这是什么意思。
容妃跟杨时毅又有什么“旧”?
荣王府。
郑适汝出宫之后,直接就来到了王府。
里头报了阑珊,郑适汝还没进门,阑珊已经迎了出来,见她带了小郡主,才要去抱却又醒悟过来,便掩面忙道:“快抱郡主到世子房里去。”
郑适汝笑道:“这是怎么了?你见不得宝言?”
阑珊咳嗽了声,又忙捂着嘴:“太医说我染了点风寒,都不让我见端儿了,自然也不能跟宝言亲近。”
郑适汝道:“当是什么事呢,怕什么?”
阑珊已经不由分说催着飞雪快到小郡主避开。郑适汝笑着摇摇头,同她到了里间,道:“好好的怎么就病倒了?”
“大概是不小心吹了风,没什么大碍,你怎么突然来了?”
郑适汝并不提在宫内见到赵世禛一事,只说道:“才去过宫内,想到多久没过来了,正可来看看你。”
阑珊听她这样说,有些愧疚:“原本该是我去瞧你的……只是前一阵子,每天都有人来,真是不胜其烦。你知道,我不喜欢跟那些人交际应酬的。”
郑适汝笑道:“你要当荣王的贤内助,少不得就要做这些事。”
阑珊满面苦色:“当初看你时不时地逢年过节的请客,没事儿还要办什么茶会,又请那些太太奶奶们赏花喝茶之类的,我还暗中笑你真是有无限的精神,又庆幸还好我不必、若换了我是万万不成的,没想到居然竟轮到我的头上。”
郑适汝道:“我么,原来就是做惯了的,虽然也有些讨厌那些虚言假套的,可习惯了这样,倒是觉着看大家都戴着面具说说笑笑,有些别样的趣味,就如同看戏一般。毕竟这世上真心相知的能有几个人?大家不过都是戏中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