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世禛当然不是因为太“宽心仁厚”,只是他体恤阑珊而已。他猜到以阑珊的心性,知道了真相后自然不会好过,他当然不会去揭开疮疤,雪上加霜。
这件事情,阑珊只对一个人说过,那就是郑适汝。
之所以会这样,一是因为那段艰难的时日,是郑适汝陪着阑珊度过的,另外,郑适汝跟她之间的关系自然非他人可比。
阑珊之所以肯对郑适汝说,其实也是想借她的玲珑心思,替自己想一想,杨时毅为何会这样做,难道是想杀了她吗?她却不信。
阑珊当局者迷,竟无法理清。
而郑适汝听她说完之后,却笑了。
阑珊怔住:“你笑什么?”
郑适汝笑看着她道:“其实这件事情,我也想过的。我曾经怀疑是容妃娘娘,当时还曾笑她操之过急,弄巧成拙。”
阑珊问:“弄巧成拙?”
郑适汝道:“司礼监是皇上的地方,皇上还没有发落你,就有人想替皇上动手了,你以为皇上会容许吗?所以我当时觉着那放火的人是弄巧成拙。因为这把火害不了你,反而对你脱困是一种助力。现在听你说,是杨大人暗中安排的,一切就说得通了。”
阑珊怔怔地望着郑适汝,却听她又道:“我当时还奇怪呢,杨大人对你明贬实保,但按照他的作风,只动嘴不动手,未免太保守稳健了。若是这火是他叫人放的,却可以说得通了。除了宫内的人,也只有杨大人有这种能力瞒天过海。”
那天晚上,是飞雪陪着阑珊的,虽然大受了一番惊恐,可毕竟有惊无险,而在这件事发生后,皇帝对她的态度才有了转变。
阑珊愣怔道:“我、我只是想不到,杨大人竟也会这么、这么狠辣……”
郑适汝却了然地一笑:“狠辣?杨大人坐到这个位子上,你以为他是一路无风无险上来的吗?他对你也算是很照顾的了,所以你以为他是个温和无害的人,其实他……”
能当得上首辅大人,若没有些雷霆手段,那可是痴人说梦。
郑适汝觉着自己说的太多了,便停了下来,只道:“罢了,总之你不要再纠结于此事,你只要知道,他的确没有害你就行了。虽然用的法子可能不太妥当。但若不是他叫人这么反其道的一闹,后来我们的劝谏等也未必就那么快奏效。”
阑珊慢慢地靠在她的身上:“宜尔……我心里又难过,又、说不上来。”
郑适汝揽着她的肩头:“都过去了,何必又为难自己。”她不想阑珊沉湎往事,便又笑道:“对了,那个雪越公主跟温益卿,你是不是也知道了?”
阑珊听了这句,果然又抬头道:“是了,上次在宫内见到她,她怎么……扑着温益卿去了?”
郑适汝笑道:“说来温益卿真不知道是个什么命,一而再地招女人喜欢,还都是给公主看上。”
“雪越公主真的喜欢他?”阑珊睁大双眼,匪夷所思。
郑适汝道:“这还有假?我听说,年后要派特使跟着北狄的人回去,都在说这特使人选就是温益卿呢,他这一去那可是羊入虎口,还不给公主办的明明白白的?”
阑珊听这话直白,又想笑,又觉着惊骇:“这、这……”回想那天温益卿似乎不太乐意的样子:“那他自己怎么想?”
郑适汝道:“这两个人吧,算是落花有意流水无情,只不过这雪越跟华珍又不同,先前为了救温益卿不顾身上的伤,你看她那胳膊现在还没好呢。倒是一片真心,没什么邪念。”
阑珊想了想:“我也觉着她不像是个坏的。”
郑适汝突发奇想:“假如温益卿想开了,娶了雪越公主,你觉着怎么样?”
阑珊哑然,片刻后才说道:“这……如果他想开了,当然是好事。”
郑适汝道:“真的?”
阑珊瞅她一眼,淡淡地说道:“什么真不真的?只是我也没资格在这件事上插嘴,横竖要如何是他的选择,我唯一所盼的,就是别再像是先前……蒙受什么无妄之灾罢了。”
假如雪越是真心的,而温益卿也动心,阑珊自然乐见。
可怕就怕一个飞蛾扑火,一个冷若冰霜,再上演一次强取豪夺,重蹈覆辙的。
郑适汝一笑:“那你也太小看温益卿了,他早不是当初那个蒙昧之人了。前几天不还定了他进内阁么?有杨大人的提携,若再历练个几年,他以后应该会不输杨大人吧。”
才说到这里,忽然殿门口一阵嘈杂。
有个宫女碎步跑了进来,跪地道:“乾清宫那边传了信来,皇上……不知为何晕厥不醒。”
阑珊跟郑适汝双双站起来,阑珊忙问道:“情形怎么样?”
宫女道:“已经去传太医了。”
郑适汝回头对阑珊道:“我们快去。”说了这句又问:“可叫人通知太子了?”
宫女战战兢兢道:“来传信的没有说。”
妥善期间,郑适汝立刻道:“快派人去!”
飞雪早在听她问起的时候就在叫人了,听后立刻吩咐人出宫通知太子。
他们两个能自在地在此说话,端儿跟宝言便在乾清宫陪着皇帝玩耍。这会儿皇上晕倒,听起来却不妙。
于是两个人急忙出了东宫,等将到了乾清宫,却见门口处跪着许多的太监宫女,还有几个太医正匆匆地入内。
两人进了内殿,却见七八个太医凑在龙床跟前,容妃跟其他两位妃嫔也都在,大家都在盯着皇帝,并没有留意他们。
只有外围上西窗一手拉着宝言,一手拉着端儿,见了他们来到才撒手,两个孩子也忙扑向各自母亲。
阑珊忙抱起端儿,郑适汝也抱了宝言,又问西窗:“是怎么回事?”
西窗瞥了一眼里头,忧心忡忡地说道:“皇上其实早在入冬的时候就说过头疼目眩的,方才看小殿下甩那陀螺甩的好,自己竟也想试试,谁知才走了一步,就栽倒了,得亏是雨霁公公拦的及时,不然……”
端儿接着说道:“不然皇爷爷就会摔在地上啦。”
皇帝暮年才得了这个孙儿,十分宠惯,加上他身体欠佳,才放手了朝政,专心的含饴弄孙,对待端儿的时候,就像是把当初没给过赵世禛的都加在了这孩子身上。
所以端儿对皇帝的感情也自非同一般,甚至比对赵世禛更深厚几分,此刻说起来,眼睛便红红的,浮起眼泪:“母妃,皇爷爷不会有事吧?”
阑珊忙安抚,又问:“太医怎么说?”
西窗道:“之前太医院首钟大人亲自诊脉,说皇上脉象微弱,情形不太好,正在叫人再诊,似乎在商议用针灸的法子。”
郑适汝看一眼前头容妃三人,轻声问西窗:“娘娘什么时候来的?”
西窗道:“贵妃娘娘她们是来看望小殿下的,正好撞见。”
两人询问西窗的时候,那边太医们已经商议妥当,容妃跟那两位妃嫔也退了出来,两人也受惊不浅,脸色煞白。
容妃叫她们先退了,这边阑珊跟郑适汝便行礼。容妃眉头微蹙,道:“你们也来了。”她扫了眼殿中,“太子果然不在宫中?”
郑适汝道:“已经派了人去,想必很快就到了。”
容妃脸色凝重,沉默地在椅子上落座,不再言语。
那边太医们商议着下针,大概一刻钟功夫,赵世禛才赶到了,还没来得及跟阑珊等说几句话,榻上皇帝幽幽地吁了口气,似乎有醒来之意。
于是众人忙都靠近过来,端儿更是迫不及待地叫道:“皇爷爷!”
奶声奶气的童稚叫声在殿内格外的清晰,皇帝的眼睛动了动,终于缓缓睁开了,端儿越发叫道:“皇爷爷,皇爷爷!”张手向着皇帝身边,似乎想抱住他。
皇帝的眼珠动了动,面上流露出一种温情之色:“承胤啊。”他的声音很微弱:“不亏皇爷爷疼你一番。”
雨霁在旁伺候,此刻眼睛也自红了。
赵世禛把端儿接过来,索性将他放在榻上,端儿小心地拉着皇帝的手:“皇爷爷,你不要死。”小孩儿的感情最为直接,说话中眼泪就大颗地掉了出来。
在场众人都吓了一跳,太医们更是色变,毕竟这个字是忌讳之词。
但奇怪的是皇帝听着,却只微微一笑道:“承胤别怕,皇爷爷没事,还要陪着你、咳,一起玩耍呢。”
端儿破涕为笑,俯身抱住皇帝的脖子,在他脸上蹭了蹭:“太好了!端儿知道皇爷爷最好了!”
不知是不是因为有端儿的“激励”,皇帝喝了一碗汤药,精神好转。
可反观太医那边,却并不乐观,私下里赵世禛问起来,太医们道:“皇上的身体太虚了……毕竟年纪大了,这次若是能撑过去自然最好。”
剩下没敢说的那句话,各自却心知肚明。
当夜,皇帝让容妃等皆都自回各殿,连端儿跟宝言,也叫阑珊跟郑适汝带了回东宫。
身边只留了赵世禛一个。
戌时过后,太医送了药进来,雨霁接过来,转交给赵世禛。
赵世禛亲自端了喂给皇帝喝。
皇帝喝了半碗药,咳嗽了几声,感慨说道:“朕还是想见那小家伙……”
赵世禛道:“儿臣叫人带他来。”
“不不,”皇帝制止了:“这些日子同那孩子的相处,朕也心满意足了。”
说了这句,皇帝看向赵世禛,看了片刻笑道:“你大概不知道,朕虽然是陪着承胤玩儿,可时不时的竟觉着,是陪着你呢。”
赵世禛的手一抖,药差点撒出来。
皇帝闭了闭双眼,沉默半晌才又说道:“杨时毅……不能动他。”
赵世禛道:“儿臣知道了。”
皇帝道:“他还有用,你得给他一个人情,这样他才会对你死心塌地。”
赵世禛轻轻叹息:“儿臣明白父皇的意思。”
皇帝微睁双眸,似笑非笑看他一眼:“你查到了?”
赵世禛点头。
“知道你能干,”皇帝却又停了停,略带欣慰地吁了口气:“那朕就不用操心了。可还有一件事,朕要你答应。”
赵世禛等待皇帝开口,可等了半晌,皇帝仍是无声。
他不由抬眸:“父皇要说的是何事?”
终于,皇帝深深地几度呼吸,才哑声道:“朕要你答应,等朕龙驭归天,要……要你母妃殉葬。”
第311章
赵世禛听了这句话,凤眼圆睁看向皇帝。
然后他遽然而起,双膝一屈就要在床前跪下去。
不料皇帝早就抬手攥住了他的手腕,不由分说道:“起来!”
赵世禛僵在了原地。
雨霁在旁边,手中捧着的是赵世禛方才递给他的药碗,看到这里,便悄悄地退后去了。
“父……父皇!”赵世禛从喉咙里艰难地挤出了这两个字。
但是皇帝的手握的这样紧且沉重,虽然没有多说别的,却仿佛有沉甸甸的万语千言。
皇帝凝视着赵世禛的双眼:“这是朕的心愿,也是朕的决定,本来可以不告诉你的,至于为什么跟你说,你该心里有数!”
赵世禛只是瞪着皇帝,他自己不知道,眼中已经涌出泪来。
皇帝看着他发红的眼睛,终于道:“不要让朕失望。”
说了这句,皇帝才松开了他的手腕,“去吧。”
赵世禛又站了半晌,才退后两步,转身往外走去。
雨霁在帐幔边上站着,有些担忧地看着他,心里想要劝解两句,却又知道这些事情是容不得他插嘴的。
只能眼睁睁地看着赵世禛默默地出了乾清宫。
雨霁见赵世禛去了,才回到龙床边,伸手扶住了皇帝的肩膀,温声道:“皇上,您也歇息会儿吧。”
皇帝长长地叹了口气,顺着雨霁的手势缓缓地又躺了下去:“朕真的差点儿起不来了。”
雨霁忙道:“皇上千万别这么说,这不过是一时的晕眩罢了,太医都说没有大碍。”
“大病自然是没有的,只是朕的身子,朕自己知道,”皇帝说了这句,又道:“可连朕也没想到,差点儿就……幸而那孩子在这里,先前朕昏昏沉沉的,听到端儿叫朕‘皇爷爷’,那孩子是真心地为朕担忧呢,朕哪里舍得让他伤心。”
雨霁听了这几句语重心长的话,眼睛也湿润了,却不敢流露悲伤之色,只忙又笑道:“皇上是真心的疼爱皇孙,小皇孙当然也知道是谁最疼他,这就是将心比心的,如今皇孙还这样小,皇上更不该多想,要为以后长长久久的打算才是。”
皇帝微微一笑,自然知道他是说些好听的让自己宽心,便叹息道:“都说是隔代亲,兴许真有道理。不过,朕的确是疼那小家伙的,但他也着实的聪明伶俐非常,惹人喜欢。”
雨霁道:“到底是皇室的血脉,当然是最出色的。以后皇上多教教他,比这会儿还要出色呢。”
皇帝忍不住道:“朕怕是看不到那一天了。”
雨霁忙跪了下去:“皇上,奴婢求您别说这话。”
“你起来吧,”皇帝转头看他一眼:“对了,容妃……”他还未说完就停了下来。
雨霁忙拭了拭泪,才起身道:“皇上是不是想传容妃娘娘?奴婢这就叫人……”
“不必了。”皇帝却阻止了,“明日再说吧。”
今夜,东宫之中,郑适汝带着宝言陪着阑珊说话,见时候差不多了,就先去安排的宫室歇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