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0章
十一月初,《女将军》历经夏秋两季,终于圆满杀青。
钟杳出道已近三年,但这其实只是她参加的第二次杀青宴。
拍摄《如果你知道》和直播综艺时,她都因为意外而缺席了,上一次还是电视剧《梦想纪念册》的杀青宴。
不过,今天的杀青宴与上次相比,却似乎少了轻快,反而多了几分厚重感。
从前期筹备、封闭训练,再到现在杀青,《女将军》全组说历经了春夏秋三季也不为过。
然而,因为拍摄古装戏太辛苦,他们辗转横店、贵州和西北大漠几个地方,风吹日晒雨淋,彼此间经历的酸甜苦辣更多,主创又都是些再熟悉不过的朋友,竟没有熬了许久终于解脱的感觉。
所有人都只觉不舍。
譬如整个拍摄期间都英姿飒爽的宋拾,今夜就又喝了一点点酒,借着酒意哭了。
平日里大大咧咧的她,此时此刻,举着酒杯说起了柔情话。
她说:“我真的特别感谢大家,杳杳的推荐,靳叔叔给的试镜机会,整个拍摄期间两位陈导对我的指导,还有辛苦为我化妆的老师,在我NG时加班的所有工作人员……”
“《女将军》是我拍过的最难的剧,也是我收获最多的剧,和各位老师共事,我也太好运了!”宋拾抹一把眼泪,敬一杯酒,透出一股侠女范儿,她最后说,“我现在什么也不想,就希望咱们的《女将军》能一飞冲天,拥有一个漂亮的好成绩!敬大家,敬《女将军》!”
宋拾反串楚逸,性格阴郁,战场上杀人面不改色。
她压力不可谓不大,整个拍摄期间,她在剧组其实很少说话。
此刻借酒吐真言,一呼百应:
“敬大家!敬《女将军》!”
“会的,好多场戏我们在现场都完美入戏了,成片效果肯定会更好!”
“《女将军》一定一飞冲天!”
……
仿若剧本中的军队出征前一般,整个剧组相互鼓励、士气大振,一点也不像是杀青即将要分别的氛围。
钟杳被他们所感染,都特意请示了爸爸,问自己能不能稍微喝一点点酒。
不只是今天的氛围太好,更因为在这部大女主戏中,最辛苦的恐怕就属她了,《女将军》值得她喝一点酒。
靳川对女儿的付出看在眼里,当然应允。
他悄声告诉她:“今天这种双喜临门的日子,是值得喝一杯,放心喝吧,有爸爸看着你。”
见爸爸神神秘秘的,钟杳不禁问:“为什么是双喜临门?”
靳川笑笑,喝一口酒,却卖了关子:“等杀青宴结束再告诉你。”
毕竟,那还只是他们主创的目标,现在这里的人太多,不宜多说。
这是爸爸第一次故意吊她胃口,惹得钟杳后面的整个杀青宴,都在想着那第二重惊喜是什么。
但她没往《女将军》上想,她想起靳川去年拍了一部《终点站》,他挑战自我演绎了一位失去双腿的残障人士的死与生。
于靳川而言,这无疑又是一次挑战和突破。
今年年底《终点站》也该上映了,那么明年春天,应当也能冲击国际大奖了吧?钟杳猜测,《终点站》是不是要冲击柏林电影节的奖项。
假如靳川凭摘得柏林影帝,那他国际三大都有了,离大满贯也就无限近了,倒的确也算得上是喜事一桩。
终于熬到杀青宴结束,钟杳迫不及待问靳川,究竟还有什么好消息。
未曾料想,她竟真猜中了一半。
靳川告诉她:“接下来陈文康要彻底闭关剪片,争取赶上明年春天的大奖报名,《女将军》决定要直接冲击国际大奖。”
钟杳猛地一怔。
她没想到,竟是他们共同的作品要冲国际电影节奖杯。
不过,冷静之后再细想,《女将军》做出这个决定也算是情理之中。
虽说一开始是打算将这部作品给导二代陈星阑铺路打出名气,但随着主演阵容变更得这样强大,当他们在拍摄过程中,一个个演技大爆发互飙演技之时,一切便已经不可控地朝着另一个方向发展。
事实上,《女将军》这部戏几乎全程都是陈文康和陈星阑合拍的。
尤其是在霍石兰与霍正和解那场戏后,很多镜头都是陈文康亲自掌镜,而陈星阑只是在一旁观摩。
那场戏拍得比较早,是在横店拍的。
霍正被俘,霍石兰亲自潜入敌营解救,父女逃亡路上达成了真正意义上的并肩作战。命悬一线,同生共死,然而父女和解之时,却是霍正身死之时。
父女和解与离别这场戏,靳川和钟杳演技大爆发,现场工作人员几乎都跟着钟杳哭了。就连掌镜的陈文康也入戏太深,一度陷入情绪,平复了许久才开始下一条的拍摄。
名导掌镜,新生代导演注入些许活力,再加上无比强大的演员阵容和极具张力的演技,《女将军》主创有了更远大的目标再正常不过。
只是——
钟杳问:“我们能赶得及吗?报送国际奖项不都要求得先上映么?不到五个月的时间,就算剪辑出成片,这中间要上映应该也赶不及吧?”
因为祁昱参演的《线》要征战奥斯卡,她大致也了解过国际大奖的报送规则,通常都得先上映一段时间,哪怕是小范围试映也行。
“不必。国内早有先例,有两部电影在拿下柏林金熊奖前,都没有上映。”
飞驰的车内,靳川侧头看她,眼底仿佛跳跃着杀伐的火苗。
他说:“杳杳,不要怀疑,这一次,我们的征途就是国际大奖。”
——
杀青宴后,钟杳先在家里狠狠地补了两天觉。
连续拍摄几个月的古装,她再躺在床上都还常常有种失重感,就好像上游乐园坐了一天高空项目,夜晚睡觉都仍觉得还在过山车上。
这两天,钟杳几乎将自己与外界隔绝,连祁昱也没联系。她需要找回独处的感觉,以应对即将投入的高三冲刺。
她的精神面貌其实很快便养好了,但她总觉得,自己的注意力不太集中,像是有什么事情忘了去做,一直积压在内心深处。
又两天后,钟杳想起来了。
今年的九月,她因为跟随《女将军》剧组前往了漠北,没有回云水镇替妈妈扫墓。
原本,钟杳计划杀青后就立刻去的,但《女将军》将冲击柏林金熊奖的事,以及突如其来的清闲分散了她的注意力,令她一时忘记了。
反正之后大半年的安排都是学习,钟杳便打算趁着正式回归前,先回家乡去看看妈妈。
这一次,钟杳是独自回云水的,特意挑了人烟稀少的晚上回家。
诚如她先前所言,有些秘密只能讲给妈妈听。
钟杳给妈妈烧了纸钱,然后靠坐在墓碑旁,和妈妈讲了讲祁昱的事。
“妈妈,我十四岁喜欢的男孩子,我偷偷和他在一起了。”
“我和你说过的吧,他不完美,最开始还对我很坏,我也不知道为什么就会突然喜欢他了。”
“但一个人喜欢上另一个人,本来就是没有道理可言的对吧?”
“你不用担心,他现在已经变得很好很好了,我觉得他可以信任,妈妈你相信我眼光的吧?”
或许是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自言自语的倾诉,钟杳突然感到一种难以名状的难过,孤独、遗憾,仿佛回到记忆中的那个中秋节。
她孤零零的一个人对月而坐,等待着一个不知道会不会回来的人。
“妈妈,”她突然说,“如果你还在,如果你能够见到他,那该有多好。”
钟杳以为,随着她渐渐融入北京,随着她和爸爸的误会解除,随着她生活中的一切都慢慢走向光明,她最终能够接受妈妈已经不在了这件事。
可直到今天她才明白,其实不行的。
母亲的角色没有人可以代替,当这片伤口被触碰,还是会痛。她还是会贪心,想要妈妈能够陪在自己身边。
而她的少年,正是于此刻从天而降。
阔别几月的祁昱,突然出现在钟杳面前,蹲下身,伸手替她擦掉无意识落下的眼泪。
他看着她,对她说:“杳杳,别哭,阿姨会心疼。”
钟杳脑子懵掉,傻呆呆望着他。
而祁昱居然转头对着妈妈的墓碑跪下了。
“阿姨您好,我是祁昱。”他对着照片上的温柔女人说,“我是个坏小孩,哄杳杳高中还没毕业就和我谈恋爱,我应该先向您道个歉。”
少年对着墓碑磕了个头。
“但是阿姨,我向您保证。”他竖起三根手指,真的开始起誓,“我会永远对杳杳好,永远尊重她,爱护她,永远陪在她身边。”
少年对着墓碑磕了第二个头。
“最后,阿姨,很高兴今天能和杳杳一起见到您。”他侧头对钟杳笑,握住她的手说,“我会努力变成杳杳的家人,以后每年都和她一起来看您。”
第三个头磕了,祁昱才拉着坐在地上的钟杳一同起身。
在妈妈的墓碑前,少年紧紧握住她的手,说着仿佛结婚誓词一般的话,钟杳也难以描述自己此刻的心情。
她问:“祁昱你怎么会来?”
祁昱温柔地替她擦泪,认真的说:“我拐了阿姨的宝贝女儿,当然得来负荆请罪。杳杳,别哭了,不然阿姨多不放心。”
“对吧阿姨?”他还故意偏头去看一眼墓碑上的照片。
钟杳心里好受一点了,她没有将手从祁昱手中抽出,转首重新看向妈妈。
她最后与妈妈道别:“妈妈,我会努力学着向前看,但我永远会记得回家看你。我喜欢的男孩就是我身边这个人,你如果喜欢他,记得托梦告诉我啊。”
然后,她不再陷在悲伤的情绪之中。
拉上自己和祁昱的兜帽,转身走进这小镇的寂静夜色之中。
失去是真的,可得到也是真的。
钟杳无法左右已经失去的,却可以选择握紧所拥有的幸福,继续一往无前。
-
因为怕被人认出来,打扰妈妈的清净,钟杳特意挑了晚上的时间来扫墓。
没想到,最后却也间接地掩护了突如其来的祁昱。
夜晚的小镇路上鲜有人迹,但终遇cp声势浩大,钟杳怕他们被拍到天都会塌,所以还是特意带着祁昱走了边边角角的小巷。
一直回到家里,钟杳才想起一个很严肃的问题。
她问:“祁昱,你今晚要回去吗?我和爸爸说好了,要等明天和六姨见一面再回家,你呢?”
祁昱理所当然地说:“我跟你一起来,当然也要一起回。”
顿了顿,他问:“杳杳,你愿意收留我一晚吗?”
收留他一晚?
钟杳瞪圆了眼,几乎是脱口而出:“祁昱,这里不是别墅,我家只有一个房间。”
甚至,因为去北京后不常回来,有一张床搬给了六姨,现在连床都只有一铺。
如果要留祁昱,这意味着他们将要睡同一张床!
虽然他们已经满十八岁了,虽然他们是男女朋友了,可他们毕竟还是学生……
钟杳光是想想那个场面,此刻就已经满面绯红。
她已经将情况说得这样清楚,可少年却始终沉默,没有再给出新的答案。
钟杳悄悄抬头,看他,暗示他快点提出方案。
却见祁昱缠绵的扣住她的手,只是低低地唤她:“杳杳……”
“不行!”钟杳用最后一丝理智说,“你可以留下,但我去六姨家睡。”
这是她应该坚守的底线。
祁昱却拉住她的手,眸光微闪:“杳杳,那我睡地上行不行?我一个人在这里会害怕,你留下来陪你男朋友行吗?”
钟杳:……
她不敢相信,祁昱为了留自己,连这样拙劣的借口都能说出来。
她更不敢相信——她居然就真的妥协了。
到底是初涉爱河的少年少女,对于和男女朋友共处一室这件事,仿佛有着天生的向往。
午夜时分,万籁俱静。
钟杳和祁昱相对坐在小阁楼上,这个她曾生活了十四年的方寸空间。
内里虽小,却干净整洁,只因孙六娘会定期过来替她打扫,以便她随时回家来住。
即便钟杳已经离开四五年,但这里依旧布满了她生活的痕迹。
从祁昱进屋看见墙上“祝贺钟杳同学荣获云水幼儿园小红花”的奖状时,他脑中的那些旖旎画面,刹那便烟消云散。
在这小阁楼里,他看见了钟杳曾获得的所有荣誉,看见照片里她从小不点成长为娉婷少女,他看见了那个优秀的小朋友钟杳。
这温馨的方寸之地,处处藏着祁昱所错失的时光。
他指着每一张荣誉奖状,指着每一张照片,询问钟杳那背后的趣事。
他连参与她珍贵的过去都来不及,又怎么还能腾得出空去想那些暧昧绮丽之事。
这一晚,幻想着粉红泡泡的两人,结果谁也没有去床上睡觉。
他们坐在四方桌的一侧,对着一面泛黄的墙壁聊了半宿,然后祁昱说,这个夜晚突然让他想起一首很老很老的歌,问钟杳想不想听。
一如十四岁那年,少年在沙发上邀请她听那首《Hey Jude》,他们抵肩而坐,一人一只耳机。
然后欢快的音乐潺潺流出:
“愿摘下千束星光,将梦儿悬挂你窗
温暖这最美的晚上
愿借着一室花香,将未来甜蜜构想
将爱情铺满如诗的晚上
将星光千串轻轻挂在窗角
求令到夜会变得漫长
……”
歌词很美,恰似今晚。
“摘星的晚上”,也正是此时此刻。
其实他们之间很早便拥有这般的微妙时光,但此时此刻,却又似乎和以往的每一次抵肩不同。
不知何时,少年悄悄握住了她的手,十指缠绵而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