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非云只看一眼就知道那老头的尸体还在呼吸,只是那些看热闹的人里三层外三层将小小客栈围得水泄不通,自己的马车也过不去。因而只好耐心在马车中等。
乡下姑娘全身穿着月白麻衣,粉白色绣梅花的褙子,嫩白色的绣鞋,以手帕捂面,哭得悲悲戚戚,梨花带雨,看着让人赏心悦目,仿佛一场画一样。让周围围观的人还未听明白什么是由就先心生怜惜。
和她对峙的客栈老板娘一身红衣,叉腰大骂:“放你娘的狗屁!想来老娘店中做那见不得人的勾当,被老娘识破赶出去,你和贼汉子还想反咬一口?”
那白莲花怯怯懦懦看她一眼,娇滴滴道:“奴家何曾做过这等腌臜事体?你店里食物毒死了我爹爹,大不了我不要钱了,老板娘莫要冤枉奴家清白白的女儿家。”,说着挤出些泪水,拿帕子半遮了脸。
祁非云摇头微笑,这朵白莲花不是省油的灯。不动声色就把老板娘对她的指责绕成是老板娘家食物中毒让她爹死去,所以心中有鬼,栽赃陷害她。说自己不要钱了,是以进为退,让围观的人觉得老板娘理亏。
那红衣老板娘想必也想通了这一点,气得跳脚:“还想讹我?!你在我店里住了三天,就寻思着拉个野男人来,当我店里是你的暗娼窑子呢?我可去你娘姥姥的吧!!!”
那白莲花继续哀哀切切的小白花模样:“你不守妇道,抛头露面,就以为奴家跟你一样”
此话却是戳到围观群众的痛处了,庆阳府再怎么富庶,此地自古以来却是不争的边地,虽然宋神宗英明神武,打败了西夏,击退了契丹,此地才有些许和平,但近年来时有小股流寇进犯,谁家没有几门亲戚在战场上牺牲?
因而此地妇女都没有内陆那么大的规矩非得坐家里绣花才是守妇德,常在街市上摆摊,便是抛头露面寻个营生的妇人也非常多,大家纷纷指责那小白莲。
那老板娘看到风向转变,心情大好,面露得色。
祁非云本来不耐烦,准备绕道而行,却似是有根绳子一般,将他悄悄栓了过来。他听那妇人三下五除二就将小白花饶了进去,不由得心中暗笑,再看堵得时间有些久了,心中不耐烦等,卸了马车帘子上缀着的孔雀毛装饰,嘱咐了身边跟着的常随祁一斤几句。
祁一斤走到了“尸体”那里,装作是围观群众蹲在那里看热闹,手却悄悄将那孔雀尾羽不停在那“尸体”脚心板挠来挠去。
那“尸体”的脚微不可见的缩了一缩,祁非云眉目微动,嘴角翘了起来,给了祁一斤一个眼神,示意他继续。
祁一斤接着挠来挠去,那“尸体”的脚开始不断的轻微动来动去,祁一斤忍住笑,加了把劲,只听一声怒喝“哪个狗娘养的在挠我?!”,那地上躺着的“尸体”忽得一下翻了起来,怒目圆睁,看着围成一圈的民众。
围观群众楞了一下,下一瞬间就爆发出一阵阵大笑。那白莲花狠狠白了一眼装尸体的中年男人,带着那中年男子就要走。那老板娘怎么可能让她走了,忙张罗手下的小二让周围的群众帮着带去见官。
祁非云下颌点了一下,示意祁一斤驾着马车离开。谁料被那老板娘叫住:“客官留步。”
“哦?”祁非云扬起了马车帘子,疑惑的打量着那老板娘。
仔细一看,才看清楚那老板娘一身红衣居然是不同颜色的红。嫣红色的玫瑰茜红色的短衣,袖子窄窄,越发显得她身量苗条;茜红的长裙,遮不住她瑰姿艳逸;抹胸外露,却是浅珍珠红的缎子,上面绣着一朵粉红色娇艳欲滴牡丹。髣髴轻拂,仿若轻云之蔽月,衣袋飘飖,恰似流风之回雪。
祁非云突然觉得喉咙有点干,想起洛神赋里那一句,“远而望之,皎若太阳升朝霞;迫而察之,灼若芙蕖出渌波。”
他不自在的做了个吞咽的动作,出了轿门,问道:“何事?”
那老板娘也在打量他,绯色常服,腰间束着革带,系着荷包,常服曲领大袖,露出里面中衣,米白色松江细布露出的手腕细长有力。脸庞黝黑,却掩盖不住长相出众,眉目俊秀。看上去冷峻肃然,恰似一副泼墨山水画中走出来的人物。
祁非云感觉到了她在肆无忌惮的打量自己。心中不由得一阵烦躁,不耐烦的皱了皱眉头。
这却是有原因的。
祁非云小小年纪就被家中长辈送去了军营中历练,这是祁家的规矩。他是长房长孙,是以后要承嗣的宗子,肩上的责任和重担是与生俱来的。
偏偏他生得极为俊美,儿时,宁海候的小孙子第一次见着他,只说要娶了那个小娘子回家去。
人都道他长得极像祖母的生身娘亲,当年宠冠六宫的梅妃娘娘。京中那些贵妇,看见了祁非云,都要捏捏他粉嘟嘟的红脸蛋,逗弄他两下。夸他长得俊秀,夸他长相白皙。夸他皮肤细嫩。
他却极为愤懑,我是要当大将军的!于是他自小就不苟言笑,到处板着小脸,等到年纪出长,刻意在军中摸爬滚打,练功时六月太阳最烈的时候,也执意要在太阳下晒个来回,如此反复,竟然终于晒黑了,不再是少童可爱的白皙了。
但他忘记了,此时他已经是个成年人了,长得黝黑并无损他的盛世美颜,反倒平添了一丝成熟,让边城五路家中有适龄女儿的家长都惦记着。
去人家拜访或是去官衙议事,总有人肆无忌惮的打量他,因而让他心中最不喜别人打量他的相貌。
旁边的一斤打量到主子的脸色,不由得困惑:祁大爷是出了名的好脾气,一向爱护幼弟,待同僚和蔼有加,虽然总是板着面孔,但却是个好相处的,不知道为何,今日里这么火大,难道是堵得时间有点久?
那老板娘似乎也感觉到了祁非云面色不虞,忙弯腰行了个福礼,道:“别人没看清,奴家却看清楚了,是这位小哥帮我解的围,因而道个谢。”
她再次福了一福,却是向着旁边的一斤,一斤虽然看主子似乎不太高兴,但一位绝世大美女向自己行礼道谢,是个男人都感觉良好,他喜滋滋受了礼,摆手道:“不用谢不用谢,多亏我家主子嘱咐。”
祁非云的脸色更差了。
第49章 大顺城
老板娘又向祁非云道谢:“奴家姓上官,名九歌,婆家姓扈,在此地开着一家四季民福客栈,人都道我扈夫人,叫我九娘也是使得的。”
一斤作为跟随祁非云多年的家将,在主子来庆阳府任职之前,就将庆阳府查了个底朝天,自然知道扈家是庆阳府数一数二的大户人家,只是不知道是是扈家哪一房的媳妇,心中觉得这一趟没白跑,俗话说“强龙不压地头蛇”,自己这初出茅庐就跟本地大户扈家扯上了关系,以后也好有个照应。
祁非云冷冷瞟了她一眼,哼,原来是个出嫁的婆娘,这么不守妇道,满大街跟人叫嚷也不害臊。
他只在心里盘算,却不说话,任由那一斤和那上官九歌说得火热,九娘是个热情似火自来熟的性格,一来二去就知道了他们打算去看看庆阳府城池。因而热心说道:“范文正公在世时还修建了一座大顺城,我闲时倒可以带你们一看。”
祁非云看她说话间外面宽松松罩一件猩红色薄纱对襟长衫,又轻薄又透明,上面印着印金小团花纹,总让人担心要掉下来,一颗心就荡上去飘下来,总是不能着地一般。
祁非云就不知道哪里来的气,冷冷哼了一声:“一斤,走,军帐中还有公文要看。”
说着抬脚就走,一斤边慌忙跟上,边急忙跟九娘道别致歉:“虞夫人,对不住得很,我家公子平日里不是这般,他心肠很好的。”
祁非云看着那九娘绣履弯弯,红妆淡伫,脸色更沉了,一把掀开轿帘,就上轿中稳坐着,上官九歌在轿帘外面咯咯咯的娇笑。
过了几天,军中案牍之事已经整理得差不多,祁非云还在看历年的邸报、公文。
庆阳府地处原西夏、大宋、回鹘三国交界的地方,历来是兵家必争之地,来此地镇守的将领也大都修建军事防御工事,建堡寨、挖壕沟。因而祁非云一则想在实际探访之前看看历朝的军官的智慧和对于庆阳地形的判断,好能有的放矢,二则想看看历朝所造防御工事若有还能使用的,正好利用起来,修缮即可,好减少军中开支。
九娘进来的时候就看到这样一幅情形,她看祁非云一本正经的样子就觉得好玩,明明是华茂春松的板着脸,想起儿时读过的“秉德无私,参天地,淑离不淫,梗其有理”的句子,不由得抿嘴一笑,上前去轻轻喊他一声:“喂!”
祁非云猛的抬起头,吓了一大跳,逗得九娘大乐:“你干嘛一副见鬼了的样子?”
祁非云看她今日又穿了一身红色衣裙,却是契丹样式,绯红的罗制长袍,圆领窄袖;腰间系了银红织锦的条带,越发显得她身材丰腴,前凸后翘,足蹬小羊皮皮靴,英姿飒爽,瑰姿艳逸。
头发梳成峨峨云髻,额头和头发间绑着一条银红色发带,上面绣着金丝团云花纹,说不出的飘逸动人,鬓角有两绺头发自发带下逸出,却不知是故意漏出来的还是不小心漏出来的。
祁非云冷冷问道:“你来做什么?”,又觉得蹊跷,“你怎么进来的?”,想了想,大声喊“一斤!进来!”
一斤兴高采烈进来:“大少爷,是我让扈夫人进来的。她是熟人了,我就没通报。”
祁非云在心里翻了个白眼。什么熟人?有那么熟吗?万一这女子是敌方奸细该如何是好?看来以后还得给一斤好好上上课。
九歌忙站出来打圆场:“是我不是了,不知道军中规程,以后定不擅闯。”
祁非云当着外人的面,不好训斥一斤,只冷哼了一声,一斤连忙告退,心中暗暗擦了擦冷汗。
祁非云左右看上官九歌不顺眼,哼。穿那么紧身的衣裳,可是淑女所为?她郎君怎地也不管她,任由她将腰带勒得那么紧,腰肢纤纤在握,万一街上有不怀好意的人可如何是好?
九歌看他冷冰冰带着防备看自己的眼神,不由得一乐:“之前不是约定带你看古迹,我今儿个却得闲了,因此来带你去看。”
哼,什么约定?谁跟你约定了。祁非云在心中嘀咕。她这璀然一笑,越发显得皓齿内鲜,明眸善睐,祁非云觉得自己气都喘不匀了,慌忙往账外走,且透透气。
九娘看他一句话不说也往外走,不知就里,以为祁非云要走,小声嘀咕:“怎地这么猴儿急。”
祁非云听见,感觉自己老血都要吐出来了。等到祁非云恢复往日里的冷静时,发现自己已经踱步走到城外了。
九娘像是一位尽职尽责的向导,不住说道:“庆阳府有五座城门,均用石条、青砖砌成。这是范文正公当年建造而成,为了抵御西夏侵略,特意加固了城池。”
她修眉联娟。丹唇外朗,一把嗓音清脆悦耳,娓娓而来,祁非云听着听着才觉得心中躁动之气暗暗散去。
大顺城却离庆阳府有些距离,这却难不倒九娘,她走到城墙跟下卖牲口的老汉那里,甜甜一笑,说了些什么,两人似是相熟,那老汉二话不说就牵了两匹马出来。
祁非云有些诧异,没想到上官九歌交友甚广,不知道为何,虞家能放任自己家的媳妇这么抛头露面?
九娘牵着两匹马过来,挑衅的看着祁非云:“不知祁指挥使可会骑马?”
祁非云一脸懒得搭理你的态度,走过去牵了马匹,翻身上马。九娘也不以为忤,淡然一笑,自己也潇洒上马,祁非云只看她上马的姿势,就知道这是个行家。只是祁非云还来不及赞叹,就见九娘拍马向前,扬声笑道:“我们比试一番,看谁先到。若是输了,可要答应赢了的人一件事情。”
祁非云还来不及说不愿意她就纵马向前,祁非云毕竟少年人,骨子里的争强好胜也被她激起来,二话不说就上前追赶。
祁家是行伍世家,祁非云又是宗子,还是垂髫小儿时祖父就送给他温顺的小马,怎么可能不擅马技。他只过了一小会儿功夫就追上了九娘,并将九娘远远甩在了身后,只是突然想起来自己不知道大顺城在什么地方,只好又放慢速度,等着九娘过来。
九娘看见他突然放慢了速度也想到了这一点,不由得心里暗暗好笑,于是毫不客气超越了他,祁非云也不恼,跟在身后,看九娘在马背上肩若削成,腰如约素。那马背颠簸,越发显得她延颈秀项,皓质呈露。
祁非云突然就觉得马背上硌得慌,他又开始心神不宁。同时心中又怀疑,自己打小见识过得京中闺秀也好,风尘佳丽也好,都未曾让自己有这种感觉,似乎是有一把小刷子,在心中挠啊挠。
就这样祁非云跟在九娘后面不紧不慢,直到远处远远看见一座堡寨的遗址,想必这是大顺城了,祁非云微微一笑,志满意得,快马加鞭迅速超越了九娘,直到堡寨大门底下。
上官九歌大惊失色,但是不知道为何,自己就是无法赶上去,只得愿赌服输,扬了扬下巴:“祁小将军,我输了,你要我答应你什么事情?”
答应什么事情?祁非云突得脸红了,他转过身去佯装在看堡寨旧址,平静说道:“如今我却想不到,等以后我想起来再说。”
祁非云和上官九歌将马匹拴在城外的一颗歪脖子杨树上,踱步去查看城中的情况。
大顺城经过去百年仍旧巍峨挺立在西北的烈风中,它用黄土夯筑,分为南城、北城,北城为外城,南城为内城,内城又分别建成西、东两座城。城寨宏伟,百万雄师,莫可以前。
祁非云边看边感慨:“史书上记载大顺既城,而白豹、金汤皆不敢犯,环庆自此寇益少。我竟然以为是虚言。现如今看城池巍峨,这才明白范文正公之雄韬大略。”
九娘也肃然起敬:“范公去世时,我们北地的羌族首领都特地进城来祭拜,城中还给范公建了祠堂,四时祭拜。”
祁非云就想去军营看看,九娘随手一指:“去南边。”
祁非云不疑有他,跟着过去,只是走来走去也看不见军营地址。
祁非云渐渐觉得蹊跷,住了脚,定定看着九娘不说话。
他惯常一张冰川脸,此刻骤然冷下来,上官九歌看着更觉得寒气逼人,心中慌乱:“我指错路了,军营设在东城。”,说着就要动身过去。
祁非云却不动,也不说话,他铁塔一般的身姿莫名其妙透出一股威严。
九歌走了几步,看祁非云并不动弹,吓得喏喏着不说话,只低头将发带绞啊绞。
祁非云心中莫名其妙又生气起来。冷冰冰问她:“说吧,你将我带到此地,可有什么阴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