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桑暖的又想了那许多的有裂缝的照片,还有解宴红着眼,按压下所有情绪对她说的我恋慕着你。
这些画面交织在一起,变得模糊混杂。
她让自己清醒过来,然后对沈楠说:“我没有事。”
一片静谧中,桑暖挂下了电话。
在客厅里,她又一次见到了陈医生,他从楼上下来后,遇到一直坐在沙发上,似乎是在等人的桑暖。她穿着昨天的那件雾霾蓝的裙子,倒是有点像此时的天空的颜色,只是更浅淡一些。
这次,是桑暖先开的口。
她问陈医生:“解宴好点了吗?”
陈医生看了一会儿,他的表情难得不像以往那样,总是和善地笑着。
“他醒了。”陈医生对她说,“情绪还算稳定,你去看他的时候――小心一点。”
陈医生刻意叮嘱她,桑暖收下了他的叮嘱,说自己会小心。
陈医生犹豫了半晌,还是说了一句:“解小少爷,没有那么坏。”
桑暖微微一笑:“我知道。”
可是后来她站在解宴房门前,有那么一瞬间,竟然不敢进去。
可最后,桑暖敲了敲门,还是走进了这个房间。没有在那座建筑里那么阴暗,这里的朝南,如果是阳光正好的天气,房间里会铺满阳光。墙上也是干干净净,只有暖白色的带着暗纹的壁纸存在,没有照片,没有海报,也没有撕裂的她。
桑暖甚至怀疑,也许她那天所见,只是自己的一场幻想。
解宴在床上,倦怠地闭着眼,也许是因为疲倦,将他的双眼皮稍稍拉宽了一些。他好像非常累,所以当桑暖走到他面前时,也没有睁开眼。
明明昨天,桑暖连看他一眼都觉得全身发抖,但是现在,那些恐惧的极端的情绪好像一下子在她体内消失了一样。
解宴的眼睫颤了颤,睁了开来。
外面还在下着雨,没有昨日那样猛烈,细细绵绵地留恋在玻璃窗上。那上面起了一层水雾,半扇窗子雾蒙蒙的,也不知道这水雾是起在屋里,还是屋外。
解宴轻轻地,叫了一声她的名字。
他坐起来,肩颈和下颔的线条清减,明明只是一夜未见,桑暖却感觉他清瘦了许多。
“我昨天,是不是吓到你了。”
解宴的说话方式依然温柔,桑暖轻轻点头。
他的眼神似乎黯淡了许多,“我会好好配合陈医生的治疗。”
他说:“以后这种事,再也不会发生。”
桑暖不知道现在该说什么话,似乎哪句话说出来都是徒劳,哪句都不应该说出来。但是应该要说出来,不论她愿不愿意。
“解宴。”桑暖开口,“我有一场活动,在法国。”她的声音清浅柔和,似乎一如往常,在和他说自己繁复的行程。
“我很快就要离开。”
说到离开时,解宴的眼睫狠狠颤了一下,像是被什么东西烫了一样。他慢慢屈起自己的手,纤长的,骨节分明的一只手,像是被静心呵护的艺术品。
他没有激烈的情绪,也没有阻止桑暖,只是抬起头,脸上有浅淡的笑容。
“去那边之前,能不能陪我去一个地方?”
她问:“是什么地方。”
“一个佛寺。”解宴垂眸,他嘴里似乎尝到了血腥味,可是他神色不动,唇边浅淡的笑容半分不减,“我想去拜拜佛。”
第60章
去佛寺的那一天, 也是下雨的, 宛城的夏季从未有过这样连绵的雨, 细雨纷纷, 缠绵悱恻。宛城的雨总是激烈,轰轰烈烈下一场,才是气派, 才算痛快。
这场雨,像是把桑暖带回了乌城。
她总是觉得,只有乌城这样的江南城镇,才有这仿佛愁断肠的雨。
这次的佛寺出行,陈医生本来是严厉拒绝的,他不愿解宴在病还未好全时出去, 在那么嘈杂的人群里, 万一有个万一,该如何是好。但解宴只是轻轻柔柔对陈医生笑了笑。
“我不会有事的,”他温和地道, “可能不出去, 才算有事吧。”
解宴静静地看了陈医生一会儿,陈医生将眼镜摘下来,别在胸口。他从来都劝服不了解宴, 就像从一开始,解宴就没有想着要配合治疗,任他苦口良心,也不为所动。
解宴认为自己这样很好, 直到看到了桑暖,他才想将自己变得正常起来。
桑暖对佛寺从来没有过研究,最深的印象也只不过是电视剧中出现的,从古至今藏有高人的少林寺。
乌城信佛的人是有习俗的,每逢正月,必要到佛寺拜佛,因为正月时百无禁忌,所以乌城人会到佛寺,乞求家人的一年安康。
但是爷爷不信佛,桑暖长到如今,印象中去佛寺只有一回。那应该是在很遥远的记忆里,她站在大雄宝殿内,只记得殿内的顶很高很高,她要很费劲地仰起脖子,才能观望到顶上缠绕的花纹。
有人在她的手里塞了一支香,要她在佛前跪拜。她懵懵懂懂的随着那人的话做,记忆里的声音很遥远了,她却能够记得。
“佛祖保佑,我女无病无灾,一生喜乐,平安到老。”
桑暖看过去,看到了已是被她忘记很久很久的,母亲的侧颜。
原来她也曾有过,真心喜爱她的时候。
这天佛寺的人尤其多,宝塔飞檐,庄重肃穆的佛殿里到处都是人头,熙熙攘攘。佛门圣地,终究染了俗世红尘,变得有凡尘味许多。
夏日这样炎热的天气,还有今天连绵的雨,她想不通在这么糟糕的天气里,佛寺里为何还会有许多人。问了人才知道,今天是观音的出家日,也是观音诞辰,所以才有众多香客信徒聚集。
她只带了帽子,没有戴口罩,自觉到了佛寺,戴上口罩是对菩萨不敬。
解宴也是如此,他的脸色苍白,在天光下显得剔透,桑暖回头望时,似乎能借着雨天不甚明亮的天光,看到他皮肤下青色的血管。
风裹挟着细雨,吹得莲花幡鼓鼓而动,香火气沉沉,即使在这里也闻得到。
解宴没有去买香,他只是举着伞,站在殿前。
桑暖问:“不去拜佛吗?”
他轻轻摇头。
进了殿里,他收起伞,人潮依旧汹涌,他牵着桑暖的手往里走。地上湿漉漉的,但佛像前永远是洁净的。
佛乐声在这里变得清晰,桑暖以为维持着这里光亮的是仿佛不会熄灭的长明灯,但是她抬头,看到角落里,也有现代的灯光。
穿着深灰僧袍的僧侣在旁,低声颂念着佛号,正中的菩萨金身垂眸,无悲无喜地看着底下的人世的翻涌。
人头攒动的人群无暇关注他们这两人,世间有许多烦恼,爱恨别离,生不得,死不愿,他们垂首叩拜,乞求佛祖满足心愿。
“其实我从不信佛。”解宴牵着她的手,在她身旁说。
他的声音轻,稍不留神就会被连绵的佛音盖过。
桑暖看到解宴仰起头,对垂眸慈悲的菩萨说:“若佛祖灵验,我只求一愿。”
他的声音很轻很轻,大约只有佛祖和她能听得到:“她能爱我。”
他仰着头,没有敬香,也没有跪拜,如此冥顽不灵,不敬神佛的信徒,佛祖会完成他的心愿吗?桑暖想。
飘渺的佛音,僧侣的颂念,还有万千的信徒的叩拜,她本不应该听到的。
桑暖也仰着头,看深黄的幔帐,还有下面不灭的长明灯,也看金色的佛身。她忽然鼻酸,很想落泪。
一进一进的佛堂内,他们牵着的手终于被人流冲散。桑暖觉得解宴一直在她前面,但是攒动的人群阻碍了她的视线。
她只能跟着人群往前走动,指引出口道路箭头的牌子在显眼的出口。她终于看到了解宴,年轻的男人带着鸭舌帽,最普通的白衣黑裤,却是这俗世红尘最令她留恋的风景。
年轻男人抬起眼,向她这里看过来,然后他笑了。
解宴朝她走过来,还是如之前那样牵起了她的手,“我知道你会来找我的。”
“所以我不走,等你来找我。”
细雨一直不停,从台阶上往下望过去,窜动的人流撑起伞,变成五彩的海洋。
他们沿着山石台阶往下走,细雨交织成了一个模糊的世界,热气夹着水汽,好像处在一个大闷炉里,让人喘不过气来。
解宴将车开出来,桑暖撑着伞,回头再望了一眼佛寺,已经看不清了。
黑色的轿车停在她面前,桑暖把伞收起来,她还是坐在了副驾驶的座位上。
雨刮器一下一下地,将雨水清扫干净,可是下一秒,绵绵的雨水还是会覆上车窗。如同她总也清理不干净的思绪。
桑暖握着手机,平静地说:“我是下午的飞机。”
解宴颔首,“我知道。”
然后再没有话,我知道这句话后面是什么呢?桑暖茫然地看着前方,她也不知道想让解宴说什么,她也怕解宴和她说什么。
道路慢慢从狭窄变得宽敞,路上的车辆不是只有香客的车了,他们从宝相庄严的佛寺,到了俗世人间。
解宴温和地对她说,要送她去机场。
桑暖没有准备从佛寺一出来就去机场,她的行李没有带,但登机的资料都在身上,所以她嗯了一声,没有拒绝。
带不带行李又有什么关系,如果能暂时早点离开解宴,就好了。她沉浸在自己的思绪里,所以没有看到,那辆迎面驶来的货车。
等注意到的时候,那辆货车已经离他们很近了,再往前一点,就要被撞上。
桑暖那时想着,解宴会不会,就让他们撞上去。
下一秒,他猛打方向盘,车子往一侧的行道树撞上去。最后的印象里,是解宴将她护在了身下,挡风玻璃已经破碎,有一块甚至扎在了他的额角。
满脸鲜血下,他好似完全不会痛的,温柔地对桑暖说话:“不会有事的。”
桑暖也想说什么,只是在巨大的冲击力下,她只来得及看一看将她整个人护在身下的解宴,连一句话都没有说出来,就昏了过去。
她的运气很好,只是受了轻伤,第二天就醒了过来。守在她身边的人是舒舒和俞姐。桑暖挣扎着爬起来,问解宴在哪儿。
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挡风玻璃不知道扎进他身体多少片,他流了那么多的血。
他在哪里?
舒舒吃惊地看着她,桑暖把流出的眼泪擦一擦,又问了一遍,他在哪里。
舒舒有些语无伦次:“你们都出了车祸,解宴伤得很严重,他在、他在抢救。”
俞姐扶着桑暖走到抢救室门口,长长的椅子上坐了一个老人。他佝偻着身躯,看着抢救室亮起的灯,也不知道他坐了多久。
桑暖叫了一声爷爷。
老人颤巍巍地转过头来,见到她还能和蔼地微笑,虽然紧皱的眉头没有松开。
“醒来了啊,醒来就好。”
桑暖看着急救室禁闭的门:“解宴在那吗?”
爷爷喃喃说:“他在那里睡觉,小宴太贪睡了,他应该要醒了。”
俞姐在病房里对她说过,解宴的情况很危险,发生车祸时,他受到的冲击很大,流了一地的血。救护车赶到的时候,差点以为里面的人都死了。
如果这场手术不成功,解宴应该是,救不回来了。
桑暖笑着说:“是应该要醒了。”
他不能再睡下去。
桑暖从不信佛,她没有信仰。可是这一次,她宁愿愚昧,宁愿去相信虚无缥缈的神佛。
若佛祖有灵,我只求一愿,愿他平安。
他许过的愿,如果佛祖厌他心不诚,她愿意帮他实现。
不打诳语,永不变卦。
第61章
夏天的记忆应该只属于阳光, 绿叶, 以及蓝色的, 能清晰看到底的游泳池, 所以那些缠绵的雨,知情识趣地只下了短短两天,便消失了踪迹。那些潮湿的空气, 昏暗的天光,连同绵绵水汽里长明灯的光和飘扬的香灰,也一并连同这天气,消失在灼热的阳光下。
仿佛从未发生过。
医院从没有这样安静过,诊室里没有排着长队的病人,也没有忧心的家属, 偶尔有护士或医生走过, 脚步轻轻,没发出一点声响。
这是一家私人医院,目前接诊的病人, 只有寥寥几位, 所以才能换来安稳的环境。
医院的环境很好,周围绿植葱葱,桑暖认识了一位新朋友, 这位新朋友坚决地不准将桑暖将她的年龄说成六岁。
“离我的生日还有一个月。”她掰了掰手指头,“所以我差一个月就是七岁了,那么我说我的年龄是七岁,也没有什么问题。”
面对她如此理直气壮的要求, 桑暖自然没有什么意见。
她不知道这位新朋友的名字,只听照顾她的人叫她年年。
年年是个很瘦的小女孩,苍白嶙峋的瘦,全身上下唯一肉多点的就是她的脸,有可爱的婴儿肥。她身体不好,不能剧烈运动,但很爱玩球。玩球的方式也很简单,就只是拍球。
桑暖有一次,在楼梯上捡到她的球,她将球还给这个小女孩时,听到照顾她的人小心翼翼地对她说:“年年小姐,我们以后不玩球了好吗?”
年年好像根本没有听到她说话,细瘦的手拿着球,那张婴儿肥的脸却甜甜地对桑暖笑了。
桑暖其实见不到她几次,仅有的几次都看到她在发脾气,很难想象这么瘦小的孩子,会有如此大的怒火,她将病房里的所有的东西都砸了,看那些人一句话不说,默默地收拾东西,她会对在门口的桑暖,露出仿佛像个小天使的笑容。
唯一一次看到年年不笑的,就是她对桑暖说出那一句关于年龄的话语。
“他们说,我到七岁,能上学了,爸爸妈妈就会来接我了。”
但是直到桑暖出院,也没有见到年年口中所说的父母。
医院里不准抽烟,所以陈医生是在院外,住院大楼覆盖的阴影下,对桑暖说的。
“他们这些人,不知道是不是权与富达到了鼎盛,家庭方面,或多或少总有那么一些不如意。而在他们那种环境下,这些不如意会被无限扩大。”
烟雾缭绕中,陈医生叹气,“所以尽管人格有缺陷,也不能全怪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