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和纠正说自己现在改名为春和,又介绍了身后的纪初霖。“相公,他是鹿归林。”
本已经走得浑身大汗淋漓,几乎快要只有出的气没有进的气的纪初霖听见“鹿”这个姓氏,又看看界碑上的闻家村三个大字,“他住你们村?但为什么他姓鹿?”
春和说是鹿归林他爹私塾的学生。
整个闻家村只有他这一个姓鹿的孩子。鹿归林是和改嫁的娘亲来到闻家村的。
春和方才闭嘴,鹿归林就抢过话头,说春和的爹,也就是他的先生闻克己曾多次在私塾里说若不是因为自己天资聪慧,他是决然不会收一个不守妇道的改嫁女人的儿子进自己的私塾的。
“我十三。”
纪初霖未曾想才初次见面,鹿归林就会将这些私事说得清清楚楚。
“我不说,先生也会说。先生不说,春和不定也会说,不如我自己说。”鹿归林眉梢高高扬起,神情颇有些得意。“我和九妮,不,春和——这名字取得好难听。我和春和是从小一道长大的。”说着,口气中带上了一丝挑衅。“春和,你穿着有些变了。”
纪初霖看看鹿归林,他的额头上有干透的汗渍,身上粗布衣服上也有汗渍。书上手握的部分也有被汗浸过的痕迹。界碑下,脚留下的印迹一清二楚。
再看春和,她只是紧拽着拿回家的米粮,一声不发。
纪初霖面上浮现了一丝狡黠。“也对,十一到十八,都是早恋的好年纪啊!很好很好,十三岁的男孩子很好,怎么都比我这个二十出头的老男人好。”
“相公在说什么?”
“日后再说,现在先回家,休息!累死老子了……MD,老子真想念地铁和公交车啊。”
春和赶紧扶着纪初霖,分外随意地同鹿归林道别。
鹿归林站在界碑处,目送春和离开,在地上狠狠踢了一脚。泥土四散开。
进了村往西走,柳树旁边的就是春和的家。春和的家除了闻克己用来充当授课的私塾的一间屋外,还有堂屋、灶房和三间小屋,普通的泥地,破旧的砖瓦。三间屋子一间是爹娘的。一间是弟弟十财的。剩下一间是她们七姐妹的。
春和记得一开始房间很拥挤,但姐姐们一个个嫁出去,房间越来越空,最后只剩春和自己。
现在春和也出嫁了。
闻氏坐在门口,漫不经心地打理着一小把青菜,看见春和同纪初霖回来,闻氏的眼中也没有丝毫光彩。嫁出门的女儿泼出门的水。女儿终究是别人家的,儿子才是自己的。何况闻氏生了九个女儿,春和是嫁出去的第七个。
七次回门,早已将闻氏所有的热情湮灭得一干二净。
“娘亲。”春和怯生生唤了一声。
紧跟在春和身后的纪初霖赶紧弯腰:“妈、啊呸!娘!你好!娘!我是你的小婿!”
“怎么才回来?”
“路上有些事情耽搁了。”春和轻声解释。
闻氏还未开口,纪初霖就抢过话头说是他走累了,和春和没关系。
春和微微瞥一眼纪初霖,乖乖垂头。将纪初霖给她的东西尽数交给闻氏。
闻氏板着脸,翻了翻沉甸甸的东西,面色稍解。复又拉下脸来。“进来吧,姑爷。去做饭,九妮。”
“那个,娘啊,你女婿我有一句话不知道当讲不当讲,但即便你说不让我讲我还是认为应该讲几句,现在她不叫九妮,叫】春和,我给她取的名字。”
“姑爷看着办。春和,做饭。”
闻克己本以为春和和纪初霖中午就能到家,闻氏早在中午就备好了小菜,还给闻克己打了二两小酒。左等右等不见人,十财又饿,闻氏便让那两父子先吃了。
“幸好家中的青菜长势正好。那个叫做小梅的女人又打发儿子送了一些鲜菜过来。鹿归林那小子找你出门抓鱼,你爹说你出嫁了,那小子还在我家门口大吵大闹。果真是荡】妇的儿子!你爹说,那个闻石头也是真找不到媳妇,才会娶那种改嫁的女人辱没家门。再说,改嫁?谁知道那种荡】妇之前是否真有相公。若不是看鹿归林天资聪慧,你爹才不会收那种荡】妇的儿子进私塾。”
春和只是听着,她觉得娘说得不对。鹿归林的娘亲小梅每次见到她都会给她一点儿家里永远轮不到她吃的东西。但是她不敢替小梅说话,她只要开口就会挨打。
春和引纪初霖进他们之前住的房间。床上的铺设和春和婚前也没有任何区别。被褥使用了太多年,冰冷,漆黑,补丁叠着补丁。
纪初霖鼓着眼睛环视这一切。“简直不敢相信。”他轻声说。
即便被赶出家门,纪家依旧给纪初霖准备了顶上覆盖着青瓦,地上铺着青砖的砖房。春和从来不敢想象纪家会奢华到何种地步。看着床上已经黑硬的被褥,春和开始担忧纪初霖会当场摔门离开。毕竟在新婚之夜他都没有碰触过她。纪初霖本来就嫌弃她。
纪初霖却只是将准备好的东西丢在床上,皱眉嗅了嗅被褥,揉了揉鼻子。
“奴家明日一定拆洗干净。”春和赶紧说。
纪初霖却摇头。“扔了,下一次你的为夫我雇一辆车拉些新的过来。”
“新的是弟弟的,奴家不配用。”
“那就拉够足够你全家用的,总有给你用的。”纪初霖说。
春和觉得浪费钱。
却又觉得心底流过一阵温暖的柔情。这种感受是今天的第二次。第一次是纪初霖抱着她坐在桌子旁的时候。
“春和,做饭!”闻氏在唤她。
春和让纪初霖去堂屋和闻克己聊天。她进灶房帮闻氏做饭。闻氏问起昨夜的事。
春和只能直言相告。
闻氏面上隐隐有怒气。“没用的东西!”那毕竟是纪家。“就算被赶出门,也是纪家的六公子。那种怪病万一好了?你就是六少爷明媒正娶的夫人,就算他休妻,只要你能生出儿子怎么都少不了你的好处。你真是没用!”
春和老实听着。
闻氏低声给春和支招,春和也只是听着。娘让她今晚怎么做,她就怎么做。
饭菜备好。春和却觉堂屋的气氛略有些古怪。
她爹闻克己手拿戒尺板着脸,弟弟十财坐在爹身边,手中拿着书卷,看纪初霖的目光中透着鄙视。
反倒是纪初霖,大大咧咧躺在竹编椅上,吃着桌上的裹了糖的山楂对旁人的目光熟视无睹。
闻氏赶紧打圆场说饭已准备好。
十财得意洋洋邀功。“娘!姐夫连《诫子书》都不知道!”
“因为我上中学的时候教材里没有那篇课文啊。”纪初霖嘟噜着嘴里丢进一颗山楂。眼中带着一丝似有似无的嘲弄,却又习以为常的平静如昔。
闻克己只是捻须,看似不偏袒,看向儿子的目光却带着赞赏。“复礼,不得无礼。姐夫有病。”终于开口,语调平和。
“杀人于无形,真厉害。”纪初霖朝口中丢了一粒花生,不争不吵,安静等吃饭。
用饭时闻克己坐在上席,纪初霖坐在闻克己左侧位置,十财坐在纪初霖对面。
春和摆好碗筷,同娘亲闻氏坐在门槛处。
依照家里的规矩,她不能上桌,闻氏也不能上桌,得等男人吃晚饭,她们母女才能吃点残羹冷炙。
纪初霖很自然招呼春和坐过来。春和不敢,闻克己更是愠怒。“难道纪家用饭时女人可以上桌?所谓的大家也不过如此。”
“岳父大人,你的小婿我始终不认为女人就上不了桌。当然,我只代表我自己,和纪家无关。”
“女人怎么能上桌!”
纪初霖却是笑了。“同样是人,女人如何不能上桌?春和,过来,坐在相公身边。”
春和瞥了眼闻克己,她不敢。
纪初霖面色略有些不平,却将情绪深深压在心底。笑着同闻克己说起别的。
“姑爷何时考取进士?”闻克己问:“传说纪家六公子在儒学上颇有些造诣。却不想连《诫子书》都不知。”
“岳父大人,如果我没有记错,《诫子书》也不算儒家经典吧?再说,我要是当了进士,应该当不了你家的姑爷了。身份不同。”纪初霖笑容依旧。
“无关系。小女身份低微,自然配不上进士老爷,当个外室也是她的福气。若姑爷高中,还望念及我女儿跟了你一些年月,将来多多提携小儿。”
闻言,纪初霖面色微嗔,却又只是轻笑,只是笑容中多了一丝难以察觉的阴冷。他越发不言不语,只是听着闻克己大张旗鼓地夸赞儿子闻复礼天资聪慧。用笑容随意敷衍。
春和听着父亲的话,不觉得有何不妥。
六姐被卖掉的时候闻氏就说了,伺候不好相公,被卖了是六姐活该。
她也是。
就算将来被赶出门也是自己活该。
毕竟门不当户不对。
见纪初霖对功名和儒学分外冷淡,闻克己心有不甘。他便又同他说起春和。“小女若是不服管教,打就是。她竟然进了纪家的门,生是纪家的人,死是纪家的鬼。打死也是活该。 ”
“那个——大爷、不,岳父大人。您这话要是放在微博上,会被网络大众□□到死的。还有,动不动就打死,她是你亲闺女吗?”
“嫁出门的女,泼出门的水。姑爷记得将来高中后提携吾儿就行了。”
纪初霖彻底沉默。
春和饿着肚子,坐在门口帮闻氏给弟弟十财做新衣服。她爹对纪初霖说,她若是不听话纪初霖就该打死她。春和不认为这话有问题。反正纪家有钱,届时赔爹一点儿钱就行了,即便告官,大约也是私了。
她专心帮闻氏给十财做衣服。布料是用卖她的钱买的。
一针一线,剪剪裁裁。是慈母的心,是慈父的期待。
只是这慈父慈母,都与春和无关。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一本……有那么差吗?心累……~~o(>_<)o ~~】
第4章 第四话
三个男人下了桌,闻氏才带着春和去灶房吃剩饭。春和烧了水,依照闻氏说的,端了一盆热水给纪初霖洗脚。
纪初霖却望着春和坐在床边板着脸,见春和蹲在地上帮自己拖鞋,一把抓着春和的衣领将她从地上扯起。“你这样孝敬你爹妈是对的,这样对我就错了。因为我对你没有生育之恩,也没有养育之恩。”
“但您是相公,奴家——”
纪初霖打断春和的话,让她坐在自己身边。脱下鞋袜自己动手洗脚。嘴里还在不断絮叨:“我有手,我也不是老人,能做的事情自己做。另外,你快把那开口‘奴家’闭口‘奴家’的毛病改了。女人为什么非要说自己是‘奴’?我也有妈妈和姐姐,我不喜欢那个字。忘了是笛卡尔还是泰戈尔曾经说过,人生来是平等的。”
春和乖乖坐着。听着那些大概自己永远也听不懂的话。
“你家一直这样?”纪初霖将话转移到春和身上。
“何事?”
“把儿子当宝贝,把女儿当小野草。”
“小弟本就是宝物。只有他可以考取功名。春和本就低他一等。”
纪初霖静默。看着春和给自己搓洗袜子,明明不是冬天,那双小手上却有不少龟裂。看着,挠了挠头。“我以为穿越都够惨了,没想到还会娶一个小媳妇。更没想到还要学着照顾小学生以体验提前当爹的感受!”
“相公在说何事?”
“我说我会照顾你的。”纪初霖说。“就当我提前当爹了。”
春和歪着头,她还是不明白。她嫁的明明是相公,为什么说“爹”?洗漱过,春和站在床边看着皱眉瞪着被褥,一脸嫌弃的纪初霖。“相公,家里无多余的草席。”
“一起睡。”纪初霖语调淡淡的。他又扶额微叹,“我一个大好青年,居然沦落到给小学生当保姆的地步。小宝宝,别看我了,看我也没糖吃。快睡。”
春和坐在床上,坐得胆战心惊,她小心翼翼瞥了一眼纪初霖,一件件缓缓脱下随身的衣物,之前在灶房里,她娘闻氏就是这样教的。
纪初霖却一直没有看她,他靠着床,手中拿着一本被翻得破旧的《三字经》,一个字一个字,读得有些吃力。口中时而嘟噜,说如果能回去,一定要给教育部写一封信,要求从幼儿园开始开设古文课。“理由:这样可以大幅度提高不小心穿越的人的生存概率!教育部的估计会当我是神经病,就像我在这个世界也被认为是疯子。对吧,春和。”他终于看了眼春和。
春和只穿着浅红色的肚兜,瘦弱的胳膊环着同样瘦骨嶙峋的身体。锁骨凸显得厉害。“相公,圆房……”
纪初霖眉头狠狠皱起。
见纪初霖依旧不搭理自己,春和颤颤巍巍将手伸出,不安地攥住他亵衣的一角。见他没有动手揍自己,才小心翼翼抓住他的手。纪初霖的手指纤长,皮肤是和自己截然不同的白,那是从未吃过苦头的世家公子才会拥有的手。
依照闻氏教导的,春和将纪初霖的手摁在自己的胸口处,“相公,圆……”剩下那个字却怎么都说不出口。
纪初霖彻底怔了,手中的《三字经》落在地上。
要下雨了,空中乍然一声雷响,几道闪电划过暗夜,须臾间屋子亮堂起来,却又蓦然黯淡下去。烛光摇曳不息,纪初霖面上的神情渐渐晦暗不明。
春和不敢看她,只是垂着头,手指微微颤抖。
许久,她听见一声长叹。怯生生抬眼看去,纪初霖似乎要说什么,却又没有开口,他轻轻将春和揽入怀中。“你若是喜欢,那就这样做好了。”
他的怀抱温暖,他身上有淡淡的汗味,混着衣服上的熏香。“相公,我们这算是圆房吗?”
纪初霖微微沉默,却又笑了。“你说算就算吧。”
算?
那到底是“是”还是“不是”?
“相公,你没有嫌弃春和吧?娘说,春和做错了事,你就得打我。但相公,不要嫌弃春和。”春和很害怕被休出门,出嫁前闻克己就说过,若是她被休,最好找个地方了断,总归,别回来辱没家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