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梦笛不言,只是浅笑,将叹息声藏入笑颜深处。
金明池上驶来一条龙舟,上面是两个吟唱的技者。竞标结束,乐趣却才开始。
为了听清楚小曲儿,周围一片寂然。杨梦笛在春和耳边轻声道现在人还是太多,等一会儿人少了再送春和回去。
两人方才坐下,忽然来了一个宦官传令:“太后说要见杨大人府上的的落难公子,还有救了公子的侠女。”
两人大惊,周围的官员也蓦然沉寂下来,他们用眼神交流,揣测此事对杨慨来说究竟是太大的恩赐还是莫大的耻辱。
杨慨疑虑重重,面上却感激涕零、没忘记领旨谢恩。
众人皆知今日太后来了,但之前太后却也不是从未来过,也不是从未见过有人落水,怎么今儿忽然想要见杨梦笛与春和?
他却也只能领旨。
只能在杨梦笛走前略微叮嘱了几句。
杨梦笛面色略有凝重,动作却还是轻快。
春和却已经吓得双腿发软,若不是被杨梦笛搀扶着她恐怕会跌坐在地上起不来。
“小娘子别怕。届时只管应着就是。官家仁慈,想来太后也不会为难我二人。”他却又笑问宦官此次召见所为何事。
“好事。天大的喜事。”宦官笑道。
杨慨的面色骤然冰冷。
杨梦笛面上始终带着笑意,牵着瑟缩不安的春和去见太后。
见太后前得先见官家。
可他二人也不过远远看了官家一眼。眼下官家的心思在金明池上,对太后召见谁不以为意。
太后在宝津楼的二楼,她身份尊贵,一扇屏风遮挡住了天颜。但坐在屏风外的那位贵夫人春和却是认识。
韫夫人。
但春和未见到鹿归林。
见春和来了,韫夫人对屏风后的太后笑道:“话本中总是落水女子救下男儿郎的故事,这一次却是女儿家救了男子。我见这两人男才女貌,也是相配。想来还真是天赐良缘。”
春和闻言一惊,纪初霖顺口说的那个话本故事在脑海中起伏不定,心中阵阵不安。
屏风后很快有了回应。
韫夫人露出傲慢的笑意。
宦官得令,从屏风后走出更是一脸喜色。
他朗声道:“传太后懿旨。杨大人家二少爷是青年才俊,这位姑娘也青春明媚,既然上天定下了这一幢良缘。太后便顺应天意,给你二人赐婚。你二人还不领旨谢恩?”
作者有话要说: 【咋说呢,发这种章节的时候我就会感谢自己是个没啥人关注的作者君了~~~亲们,别盘我……也别抛弃我……此文不是虐文……真的……】
第105章 第一零五话
春和觉得自己似乎挨了一记闷棍,下意识看向杨梦笛。
杨梦笛也是满脸惊诧,嘴唇张了张,终究一句话也未说出口,只是带着僵硬的笑意磕头谢恩。
春和急了,慌忙道自己身份低微,不过是个秀才的女儿,还有相公,如何配得上从二品高官家个公子?
韫夫人却是笑言:“相公的事本夫人也曾听小鹿说过。你与你的相公不是早已经和离?而且,似乎你相公不能人道,多年一直未有身孕。至于你爹……”
她与屏风后的太后耳语了几句。
韫夫人终于笑道:“那就给你爹爹一个官做好了。听闻天长县最近有了空缺,就让你爹爹补上。你与杨商在身份自然是有差异,但我二人也未说让你给杨二公子做正妻。婚姻大事终究不能儿戏。”
不能儿戏?
这可是正在儿戏!
春和欲言,杨梦笛却轻轻拽了拽她的衣角。朗声道:“谢太后与韫夫人的厚爱,杨商感激涕零,娘子,还不赶紧谢恩?”
看着杨梦笛,春和的心绪一阵胜似一阵的慌乱无措。只能道:“可一女不能……”
话音未落,她却被杨梦笛的目光吓着了。那素来带着媚笑的眼此刻竟是清冷得像是寒泉,眼神中还带着一丝狠厉。
杨梦笛在警告她。
春和不清楚缘由,却也知道自己必须住口。
屏风后坐的是什么人?
当朝太后。
容得她一个秀才的女儿抵死不从?
她爹,她娘,弟弟,姐姐们。
还有——纪初霖。
“民女春和叩谢太后恩典。”
说话时,春和只觉每一个字都浸透着血,一张口血就满溢出来,腐烂了四肢百骸。
头重重磕在地上,一声闷响。
韫夫人笑道这女子还真是识大体懂规矩,得到这天大的恩赐,还是知道磕个响头的。
消息很快传了出去。
各位官员面上带着笑意对杨慨贺喜。杨慨脸上挂着笑意,周夫人却是眉梢眼角都露出欣喜来。
回到家中,喝退左右,看着唉声叹气的杨慨,周夫人劝慰道:“好歹是太后赐婚,无上的荣耀。至于那女孩的爹,老爷你手中毕竟有权势,太后既然已经发了话给这个不是进士的老头一个官做,难道你还不能给他一个油水丰厚的职位?何况,不过是妾。”
“妾?太后赐的妾,梦笛还能给自己娶一个正妻不成?”
“不管如何,事已至此。”周夫人轻声叹息:“何况,商儿本就心悦那个女孩。那孩子的眼神……倒也算是一件喜事。”
“喜事?!胡闹!我儿是何种身份?那女孩又是何种身份?说话人!身份低微!我儿竟然心悦那种女人。”
“又如何?”周夫人压低声音对杨慨耳语道:“老爷还是少抱怨一些。当今太后是什么出身老爷怕是忘了!难道老爷还敢抗旨?还是说老爷欲与那位大人结亲?那位陆小姐刁蛮跋扈,本夫人可是看不上眼!”
杨慨终究没有脾气,只招来下人,让他们叫来裁缝,给少爷的新夫人做几身衣裳。“免得丢人养眼!”
周夫人垂首略作思索,又让下人将库房中那粉底烟雨绣纹的锦缎拿去给新来的二夫人裁剪一身衣裳。“那颜色我用终究是太花哨了些。”
“老爷,二少爷求见。”下人前来通报。
“让他进来!”
春和坐在窗边,有些凉,她裹紧了衣衫。
杨梦笛说有一些事要去找杨慨。他又说今日晚了,让春和早些休息。知晓今夜见不到他,春和心中略微松了一口气。
这次她依旧住在杨梦笛的小院中她上一回住的地方。
心绪却是全然不同。
春和却是不解。
不过是同杨梦笛一道跌入金明池中,怎么就被赐了婚?都说每年都有人失足落入金明池中,怎么就她被赐了婚?
偏有一件事春和却是忘不掉的。
先就有人推了她一把,她险些落入金明池,幸而被杨梦笛给抓住。那时人头攒动,摩肩接踵,她也不知道究竟是何人推了自己。
那时她就想快些离开是非之地,却也因为太多人一时走不出去,最终,而后她与杨梦笛都被推入了金明池中。
想到这儿,春和后背窜过一阵阴寒。
若是第一次杨梦笛没有拉住她,她跌入池中,再被慕容弈捞起来,会不会被赐婚的就是她和慕容弈?!
若捞出她的甚至不是慕容弈——
春和不敢想了。
为何不是她与纪初霖一道落入水中?
春和一阵发冷。
窗外,侍女们来来去去,偶尔看她一眼,交头接耳。
她们中有几位本就是杨商的通房丫头,那些丫头看她的目光此事满是怨毒。杨家二少爷的妾室,在她们眼中是无上的荣耀。
春和却只想回家。
她想哭,却又不敢哭。
窗外亭台楼阁,蔚为大观,似乎比上一次来又要富丽堂皇了不少,却像一个精美的囚笼。身边堆着太后的赏赐,金银珠宝,绫罗绸缎。价值万贯钱。
春和回想起杨梦笛走前对自己说的那些话。
“当今太后姓刘。原本是个卖艺女,本是蜀中人士。她与相公来汴京过日子,却被选入王府后来还得到宠爱。那位王爷就是先皇。小娘子说自己身份低微也就罢了。‘一女不能侍二夫’?在太后面前说这种话,小娘子还真是怕自己死得不够快。当然,不知者勿怪。”
杨梦笛轻声道,见春和红肿着眼睛,嘲弄道幸好春和在太后面前没哭出来,不然事情更是麻烦。
“春和自然知道,何种时候不能哭。”
她只敢在杨梦笛的车上哭,甚至不敢哭得太大声。一哭,就是一路,哭红了眼。
“小娘子也算聪慧。那样的身份又怎会容许小娘子反抗。何况你和纪雨的确和离。而小娘子进了本少爷的家门,即便只是个妾室,说话人那种事,却还是不能做了。”
杨梦笛说着,眼眶微微泛红,却又是笑了,拉住春和的手:“只是,小娘子,本少爷,真的不行?”
杨梦笛真的不行?
春和问自己。
自然不行。
除了纪初霖,谁都不行。
若是他真像谶语那般死了,她就上山当姑子去。
除了她的相公,谁都不行。
“相公……我想回家。”
(。-ω-)zzz
纪初霖不知道自己是怎么到家的。大约得感谢幸好冬儿他们在身边,他这才不至于知道消息后,在普天同庆的喝彩声中跌坐在金明池畔,动弹不得。
不就是去看了场水上的表演。
怎么——就把自己娘子给丢了?
纪思明给他沏了一壶茶,见他眉头紧锁,也不敢多言,更说不出“何必单恋一枝花”这种话来。
“兄长不如先睡一会儿……”
“你的为兄我睡不着,你的为兄我得想明白,究竟是何人推的。”
“兄长……此言差矣。今日那么多人,如何能知道是谁推的?”
“怎么可能猜不到?如果不是一个最彻底的蠢货,就一定是个心狠手辣、无所不用其极的混蛋。”
“兄长为何这般说?”
纪初霖冷笑。
金明池是什么地方?会场上那么多人,池中满是水性极好之人,官家来看热闹,今日若有人在水中身亡是件多不吉利的事情?若有人落水,自然有无数人相救。
得蠢到什么地步才会在这种时候来金明池杀人?
太后赐婚的事更是古怪。
汴京人都说金明池每年的水战总会落有人进水,达官贵人家的妇人们甚至还颇为贴心地为落水者备上了换洗衣物。
纪初霖之前还同杨梦笛说笑说写一出少女在金明池落水被救而后对救人者以身相许的故事,而杨梦笛一脸鄙夷说那种故事早已经被写烂。
“既然如此,一个每年都会发生的事情,怎么就引起太后的兴趣了?”
“大哥是说韫夫人……”
“韫夫人——韫夫人……有些人,年纪不大,还真是很有几分本事呢!”
纪思明略沉静了片许,道:“兄长在说小弟?”
“我自然希望思明你有此本事,这样,就可以光宗耀祖。”
“小弟觉得,兄长说话的语气忽然变了。”
纪初霖对纪思明微微笑了笑,“这般不好?你先回去,小孩子该睡觉了。你的为兄我要看会儿书了。”
“兄长为何今日总说‘你的为兄我’?”
纪初霖怔着看着桌上的灯花。“因为我已经没有可以说‘你的为夫我’的人了。”
纪思明皱眉看着,眼眸低垂,终是垂手退出。
见冬儿一脸愁地在门外候着,纪初霖便让她去送送纪思明。夏桔和王郎住在古镜瓦中,不在这里睡。
春和走了,这里只有他与冬儿。
冬儿凝神看着纪初霖片刻,终于点头去送纪思明。
纪初霖紧闭门扉。
家里分外安静,静得能听清隔壁小夫妻的夜间絮语。
他独自坐在桌上,挑着灯花,长久不语。
许久后,傀儡人般举着灯去春和的睡房。一阵风刮过,手上的火光却熄灭了。纪初霖却知道不用担心。
因为厅堂有长明灯,他一直点不燃火,春和便准备了长明灯。
重新点上手中的烛火,小心护着,纪初霖轻轻推开春和的房门,深深吸了一口气。
房中还有春和身上的香味。
在床畔坐下,纪初霖看着被仔细折叠放在床头的衣裙,拿起来深深吸了一口。衣衫才洗过,没有春和的味道,确实有阳光的气息,暖暖的香。
就像是春和。
紧紧抱着她的衣裙,许久舍不得放下。纪初霖忽然看见春和枕旁放着一个小木盒,小心打开,里面不过是一只草编的蚱蜢。
一时间他几乎觉得自己出不了气。
心仿若被人生生掏出,丢进了布满荆棘的荒野。
那个草编的小蚱蜢早已破破烂烂。春和竟然还留着。
这是他二人成婚后的第一年,他送给春和的生辰礼物。
他记得那一日,春和说,这是她第一次收到生辰礼物。那天她的小脸涨得通红,小手小心翼翼捧着草蚱蜢,全然没有听进去他之后说的话。那个时候纪初霖说来年他一定给春和买一个小糖人,可到了第二年才知道夏日是做不了糖人的,因为糖会很快化掉。
他便带她去街上吃好吃的。
那天春和眼中含着泪,说自己命好,才遇见他这样的相公。
“春和——”
纪初霖躺在床上,床上还有春和的味道。
春和命好?
才不。
就是命不好才会遇见他。
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笑话。才成亲时春和一直问他何时圆房。他总是满口拒绝。
可那个时候她真的太小太小,才十一岁啊!还是在爸爸妈妈膝盖上撒娇,背着书包戴着红领巾做《寒假生活》的年纪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