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钰路过,听见她曼妙的笑声,看着她生气勃勃的样子,他不由停住脚步,然后还去和她搭了话。
顾清芷的脸蛋粉扑扑的,鼻尖上沁着细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着微光,她笑着跟他说:“这蝴蝶是我自己做的,好看吗?可是怎么也飞不起来。”
张钰笑了,从她手里接过风筝,看了看,说:“这翅膀做的太大,头太轻,所以飞不起来。”
顾清芷歪着脑袋,眼神里带着点迷惑一样问他:“你不是国公府的公子吗?怎么还懂得做风筝呢?莫不是骗我的吧。”
晚上回去,他就按着记忆里的样子,亲手给她扎了一只蝴蝶风筝,又悄悄托人带进顾府送给了她。
那时候他是根本没有想过,即便自己身边的人不规劝,顾府的下人也能那么顺利的就帮他们传递东西。
柳姨娘瞅见张钰神色不对,赶忙道:“都是我,这都是我的主意,是我贪慕富贵,为了攀附国公府才做下这些事情,清芷她毫不知情!她就是被我这么个娘给害了!”
张钰缓过神来,看了看萎顿在地的顾清芷,那个脸孔上闪着微光的姑娘,如今面色蜡黄,似乎老了十来岁一样,他轻声问道:“她说的,是真的吗?”
顾清芷愣住了,她抬起头望向张钰。原本她和柳姨娘的算计中,只要国公府认下她这个媳妇,那么顾府也不会再对柳姨娘如何了,毕竟她是自己亲生母亲,也算得上是姻亲。
可如今,如果承认都是柳姨娘的谋划,那么顾府要怎么处置一个犯错的姨娘,张家恐怕都不会过问。
而如果不承认,那么她好容易算计来的这段姻缘中唯一倚重的,张钰的情意,恐怕要就要在这一刻烟消云散了。
顾清芷不过十五岁,她没有柳姨娘那隐忍数十年的心机,她的脸色一下煞白,看着张钰嘴唇抖着,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柳姨娘急了,在她腰上掐了一把,哭道:“你这个傻孩子,还护着我干什么?快跟张公子说,说都是姨娘的主意,你什么都不知道的!快说呀!”
顾清芷眼泪迷蒙,她转过脸朝着一地狼藉寻摸着,那些混乱中被踩得稀烂的,都是两人素日传递的书信物件。她在其中找出了那只已经被压坏的风筝,破败不堪,一如他们二人此时。
她把风筝递到张钰眼前,声音飘忽如同呓语:“钰哥哥,你还记得它吗?你说过要带着我离开这个地方的,像风筝一样,自由自在的。”
张钰闭了闭眼,不再追问,片刻,他似乎下定了决心一般,沉声道:“我没忘。”
这片刻于顾清芷是极其漫长的,得了这三个字,她的一口气就沉了下去,人也软软的晕到了。
这次是真的晕了,柳姨娘大惊之下,抱着她哭号起来,张钰没去看她两人,站起身,直视着堂上的顾侯,道:“顾侯爷,这一切都是我惹出来的祸,我愿意承担一切后果,还请顾侯爷先让人带清芷下去照看,她怀了我的骨肉,我……”
张钰说到这里,转头看了看张夫人,自己的母亲颓然的叹了口气,挥挥手。
张钰回头沉声道:“我要娶她。”
顾侯冷哼一声,道:“你也算是有担当。”他对着嬷嬷们一点头,几人便抬了顾清芷和柳姨娘下去了。
张夫人那边也不再废话,站起身,掏出袖子里顾清芜的庚帖以及婚书,让自己的嬷嬷送还给李氏,道:“贵府二姑娘的庚帖今日怕也拿不着了,等几日送到我府上就是。若是顾侯爷没别的意见,婚礼还是下个月,换成二姑娘就是了。再快,也来不及了。”
顾清芷怀孕已经三个月了,再早,也掩盖不住此事。
李氏道:“我会让人把庚帖送去。”
张夫人没别的可说,点点头应下了,道:“那我们先告辞了。”
她说完转身就走,到了门口,看张钰还立在那里不动,喊他道:“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走?”
张钰此时正看着堂上的顾清芜,半晌才道:“对不起。”说罢,他转身越过他娘,匆匆去了。
王夫人坐的腿都僵了,此时终于瞅着空子站起身来,道:“这,时候也不早了,我也该回去了。”
李氏回过神,才想起她这么个人来,这半日功夫,连水都没给人家上,于是谦然道:“劳累了,今日还要多谢你。”
王夫人摆了摆手。
只是今日哪曾想到,留下王夫人都在人家算计之中。
李氏连连苦笑,吩咐下人道:“好生送卫夫人出去。”
王氏一走,顾侯让堂上的下人退了下去,只剩下了顾家人。
顾老夫人疲惫不堪,不过强撑着一口气,跟众人道:“如今这个局面,虽然不好,但是家里颜面到底保住了几分,二房,三房还有外边亲戚日后问起,只说清芜病了,需要养个一段时间,张家那边着急,才改了二姑娘。如此虽然不合情理,也含混过去便是了。”
顾侯等人点头应了。
老夫人继续道:“府里也需要整顿一番了,这件事在咱们眼皮子底下谋划了恐有半年,咱们都是睁眼的瞎子,半点不曾察觉。”
李氏忙躬身请罪:“都是媳妇的错,媳妇明日就开始清理府里人事。”
顾老夫人点了点头,又摇摇头:“她是有心算计无心,再者家贼难防,你一个当家夫人,哪可能天天盯着几个妾室的事情。”她转头看向顾清芜,道:“清芜丫头,这事儿这样了结,你可怪你祖母和父亲?”
顾清芜似才回过神一般,转头有几分迷茫的看向老夫人,她在琢磨张钰的那句对不起,看他的神色,她有几分不确定,张钰是不是真的只是被算计,他的心里还是……
可是这点想头,当着众人,她绝不能宣之于口,甚至她还必须做出一副端庄的样子来,情情爱爱的事情,顾清芷可以宣之于口,顾清芜却不能。像顾清芷和张钰刚才那样,她从没看过,也根本不能理解。只是她心里还是疼痛仿佛棉絮一般塞住了她的心口,喉咙。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嘶哑的仿佛从地底传来的一样:“不,我不怪祖母,也不怪父亲,顾侯府的颜面保住了,这才是最重要的。”
第4章
大致议定,顾侯又匆匆去了前院。李氏虽有心多安慰女儿一下,可是拿人审问的婆子来回不停,她这个掌家夫人也只能赶去审讯那些闹事的下人。
闹闹哄哄一整天,顾清芜和顾澈陪着老夫人略微用了点晚膳,老夫人便躺下歇息,她年纪大了,早就撑不住了,若不是顾澈和顾清芜哄着,连饭也不想吃了。
服侍完祖母,顾清芜由晓月扶着,慢慢走回了明月阁,而顾澈落后两步跟了过去。
明月阁里掌了灯,一进屋,就见大红的嫁衣还随意的被扔在桌子上,在烛光下鲜红刺目,顾清芜一眼瞧见,有种喘不上来气的感觉。
顾澈赶忙上前一步,将嫁衣团巴团巴,塞给跟进屋子的丫鬟,让她丢的远远的。
晓月则扶着顾清芜在桌边坐下,知道兄妹二人有话要说,给他们上了茶后退了下去。
屋子内一时静了下来。
自打出了内院在外求学,顾澈便少有机会和这唯一的胞妹坐下说话。虽然兄妹情分在那里,但到底比幼时多了几分生疏。
顾清芜知道自己哥哥是想来安慰她,但是她此刻心里盘旋不去的那个疑问,却没办法向他诉说,甚至没办法对任何人提及。
“不然,我找人狠狠揍他一顿,给妹妹出气!”顾澈放下茶杯,终于憋出一句话来。
顾清芜摇了摇头,道:“若是让父亲知道了,又该训斥你了。再说家里已经决定的事情,打他又有什么用呢?”
顾澈一拳砸在桌子上,震得茶碗子哐啷一声,道:“训斥就训斥,顶多是上顿家法,跪跪祠堂罢了。不出了这口气,实在憋屈得慌。如今贱人们都如了愿,后果却让你来承担,我若连替你出气都不敢,还当什么兄长?”
他站起身来,又道:“得了,你也别管这么多了,祖母说让你装病,你就在家里好好歇着,闭门谢客,等着我的好消息!”
他说完,也不等顾清芜回话,转身就走。
顾清芜这一天实在心力交瘁,哪有力气去追他,唤了晓月进来,让她跟外面顾澈的小厮说好,这几日务必把人看紧了。只是晓月这会儿也出不去内院,便先伺候顾清芜更衣洗漱。
顾清芜没能睡着,她躺在床上左右翻腾,眼前不断浮现出白日里的情形。出了这样的事情,她一个十六岁的姑娘,能勉强在众人面前维持着不失态,就已经不错了。天知道她今天多想冲到柳姨娘和顾清芷面前去,抽她们十几个大耳刮子泄愤。
可是她是李氏教养长大的,这种事情,她实在做不出来。
今天看着顾清芷柔弱的倒在张钰怀里,喊他钰哥哥的时候,明明有资格这么叫他的只有自己才对,可是扪心自问,即便成了亲,她可能也喊不出来。
所以,才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吗?
如果她肯和顾清芷一样,像她那样说话,那样笑,这些事情就不会发生了吗?
这一天的冲击太大,顾清芜的世界一下子涌入了太多需要思考的事情,甚至明早起来,又该如何面对被退婚的局面?
从前听长辈们说起的被退了婚的女子,这一辈子就毁了,可是她的一生才刚开始,根本没有想过那些悲惨的故事能和自己扯上关系,怎么样叫做被毁掉?她睁着眼胡思乱想了半宿,东边的窗纸亮起来的时候,才昏昏沉沉的睡过去了。
……
第二日一早,消息经过一夜发酵在京城炸开了,各府一片哗然。
从吃早点开始,各家女眷和下人们就纷纷议论此事。连坊间挑担子买菜的老翁,都知道京城的两户富贵人家,在婚礼前一个月,把新娘从姐姐换成了妹妹这个新闻。
“哎哟,这样大户人家的婚事,不是早早就开始商议吗?如今眼跟前儿换了新娘,定是新娘子出了什么大事儿,才不得不用这个办法。”
“这能出什么事儿,除非新娘犯了错,亏了德行?”
“对,若不是新娘家理亏,哪能说换就换?”
“这倒也是,平常退婚的,做不成亲家多半成了仇家了,哪有一个不嫁换一个,又不是娶续弦?”
“也不一定吧,说不定是那个妹妹抢姐姐夫婿呢?”
“既然能抢过来,那这个姐姐肯定是不如妹妹了,不然人家男方也看不上不是?拼着得罪人也要换一个娶回家。”
众人不好直接跑去张顾两家当事人那,便涌入了威远将军卫家。
卫家一大早开了门,就迎来了几波客人。
王氏叫苦不迭,一遍遍的帮着顾家解释道:“哎,哪有什么内情,昨日我就在顾家,眼瞅着他家大姑娘突然生了急病,下月肯定办不了婚事了。张家早年曾让无梦寺的老和尚给他家二公子卜了一卦,说是必得下个月成亲才好,不然要等五年,哦,不,是十年,要等十年才行。这如何等得?还是顾家老太太心慈,顾大姑娘也通情达理,所以昨日两家商议了,定下这么个办法来。这也是没法子的事情。”
她昨日回来的急,哪想到一大早就有人上门来八卦,这些说辞还是临时胡诌出来的,瞅着空子,又赶忙写了封信给顾家送过去。
不多时李氏回信来了,她认可了这个说法,补上了些细节,譬如顾大姑娘也不能病的太厉害,也不能太轻,总之是既不能立马成亲,也不能影响以后嫁人。又送上不少礼物,谢了王氏一番。
王氏把信里这一段反复念了几遍,免得出纰漏,又见了几波客人,挨到中午,才口干舌燥的回了内室。她刚坐下喝了口茶,就见自己小儿子卫彰噔噔噔的跑了进来,一进门就大声问道:“母亲,听说张家和顾家大姐姐退了亲?新娘子换成了换了顾家那个老二?”
王氏气不打一处来,道:“你这孩子,不好好在书院念书,跑回家来问这个干嘛?”今日又不是休沐,竟为这事儿来回奔波。
卫彰拿起桌上茶杯灌了几口水,才道:“早起书院里的学子们就议论呢,大伙儿都知道您要给顾大姐姐做全福夫人,所以都跑来问我了。”
王氏道:“这也奇怪,各府夫人知道这事儿也就算了,怎么还传到书院去了?”
卫彰想了想,才道:“好像是刘家的那个刘缌先说起来的吧?”他也不太确定。
王氏一想,刘缌可不正是张夫人母家的亲侄子吗?她冷笑一下,就知道张夫人不肯善罢甘休,虽然同意了娶顾清芷,但到底咽不下这口气。不知道等婚后六个月,顾清芷就生下孩子,她还有什么说辞。
“得了,事情不是外面传的那样,就是你顾大姐姐病了,才不得不换她妹妹嫁过去。你可别跟着别人胡说八道去。好好读你的书。”
“我就是怕说错话,对顾大姐姐不好,这才跑来问您的。”卫彰道,又问:“她是不是病的很重?”
王氏终于不耐烦了,她在卫彰脑袋上拍了一巴掌,道:“还不赶紧滚回书院去,一会儿让你父亲看见了,又要揍你!”
卫彰只得嘟囔着去了。
那边顾府里,二房和三房的几个姑娘来明月阁探望。
来的都是嫡女,庶女们听说此事,一个个都缩在屋子里,只谴人送了补品过来,李氏如今和巡山将军似的在府里四处审人,她们这样的身份,这会儿在府里走动,恐怕都要吃瓜落。
丫鬟们给几个小姐在内室摆好了椅子,围在顾清芜的床前,又搬来小几子摆上了茶点,
“大姐姐身子怎么样了?”顾清枚坐定了,探着脑袋朝床上看去,她是二房嫡女,在府里排行第三。
顾清芜躺在床上,拉着帘子,只看得见一个虚弱的人影。她依着早上李氏的交代,道:“不妨事,就是不能出屋子见风见光,不然身上起的疹子,红渗渗的吓人。不过好在不过人,只需要静静养上几个月罢了。”
这个毛病,连人都不能见,可不短期内没法办婚礼嘛。
“那我回头给姐姐送些话本子来看,不然在屋子里多憋闷呐。”这是老五顾清淑,年纪尚小,一派娇憨,也是二房的。
“姐姐这个毛病,就是不见风不见光,也不妨碍当新娘子吧?盖头一盖就是了,怎么能换顾清芷嫁去张家?”这是三房的老四顾清荷,三房是庶出,在府里消息一向不大灵便,因此只知道老夫人想让他们知道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