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实说起来,这件事最让她不解的,不是顾清芷的横刀夺爱,也不是顾府接受退婚让她称病,这些事情都有理由,她也能明白这些理由,不管愿不愿意,她都得接受。
她唯一不能理解的,是张钰的那句“对不起“,和他看向自己时的眼神。那种眼神不该是给她的,应该是给顾清芷,又或者像太上皇对着谭太妃,才该有那样的眼神。也兴许,只有顾清芜或是谭太妃那样的女子,才会得到这样的感情罢。
既然已经决意负我,又何必用那样的眼神看着我说对不起呢?这句话是张钰离她最近的一次,也是他永远离开的一句。
顾清芜抛开这些自怜自艾的思绪,吩咐道:“明日一早备上车,我要去别宫。”
第11章
第二日早起下了蒙蒙的细雨,这个时节多雨,但却不大,绵绵密密的把整个天地都罩在一层灰白的薄雾里。
顾清芜素来性子和顺,今日却有些执拗的要按原定安排去别宫。霍嬷嬷年纪大了,一遇上这样的天气就腿脚疼的动不得,想了想,还是依了她。点了晓月晓雯两个老成的伺候。正要加派些侍卫,忽然想起他们是进不去别宫内院的,即便去了也只能在宫门外等候,再者这片地界安全上倒是无需担忧,便只让一人跟上护送。
如此几人只乘了一辆马车就足够了,轻便而行。
到无人处的山路时,顾清芜学着谭太妃将侧边的帘幕挑了起来,向外面山谷望去,微雨薄雾萦绕不散,湿漉漉的扑到人面上。
她素来端庄,此时做这样的出格举动,晓月晓雯诧异相视,但是转念都觉得她开心便无妨,因此也不劝阻。顾清芜的眸光凝视着远处,思索着画里如何留白才能描绘这雨景。
快到别宫时,远远看见一个红衣人骑着匹黝黑的骏马冒雨疾行,在雨雾和浓绿的山林中穿梭,格外的显眼。
晓月仔细分辨了一会儿,不禁莞尔,道:“看这样子,像是小卫公子。”
顾清芜默了默,吩咐道:“前边有个亭子,去那里等一下罢。”
车夫依言把马车赶到了亭边停下,晓雯先下车撑起伞,晓月才扶着顾清芜进了亭子里等着。
那抹红色的身影缓缓近了,果然是卫彰。
他翻身下马大步走来,少年清秀俊挺的面容上浮漾着一层水光,如墨的长发叫雨水打湿了,有几缕顺着下颌贴在脖子上,竟带着些旖旎的味道。晓月和晓雯脸一红,躲开几步到了亭子一角去。
卫彰走到顾清芜面前,先是咧开嘴一乐,拱手揖道:“芜姐姐。”
以前他并未如此称呼过,顾清芜闻言先是愣了一下,然后才上下仔细打量了他一番,见他身上衣服几乎都湿透了,只立了片刻,脚边已经滴滴答答的落了一圈水下来,不由蹙眉道:“阿彰,怎么下雨也不知道换马车出门,就这样淋着,生病了怎么办?”又转头吩咐晓月和晓雯:“马车上可带了干帕子?拿出来给小卫公子擦拭一下,再取点热茶水来。”
这些物品都是常备的,两人赶忙应了。
钻进了车箱,晓月从软榻下的暗格里找出几条没有绣纹的帕子包好,又取了两个垫子拿在手上,问晓雯道:“试试壶里的水还热吗?”
马车里备的茶水一般都用银丝炭的小炉暖着,晓雯刚才已经拿手在茶壶边上试了,这时正往壶里添水,道:“姐姐放心,热的。”又压低了声音笑道:“今日还好霍嬷嬷没来,不然姑娘怕不能跟卫公子好好说话。”
那日从别宫回来,顾清芜已经问过了卫彰如何折腾起松烟墨一事,晓月哪敢隐瞒,事后自然是挨了说的,于是道:“可不敢胡说了,如今姑娘身上的麻烦还不够多么?”
晓雯咬了咬嘴唇,仍有不甘道:“可是……”
晓月摇摇头,示意她不要再说,掀开帘子跳下了马车,晓雯只得收声跟上去。
外面雨势渐大,打在亭顶的瓦片上,发出沙沙的声响。
晓月将软垫铺在亭中坐凳上,二人分别坐了一边,那边晓雯也把茶水和干帕子摆在了卫彰身侧。
卫彰先喝了口热茶,然后取过一张帕子随意的在脸上抹了一把。不好叫自己的婢女伺候外男,顾清芜只得又出声提醒他,道:“阿彰,把头发也擦擦,不然受了凉头疼。”
卫彰清亮亮的目光扫了顾清芜一眼,很快又移开了,嘴上说着:“不碍事。”但是手底下还是依言擦拭起来。
“……刚才说到我常来别宫这边,也是为着太上皇最近陪了谭太妃在这边赏花,皇上若有事难以决断,便宫里和这边两头跑着。不过皇上一般不用銮驾,带了侍卫们骑马过来,也就一个时辰来回。”
顾清芜点了点头,微笑道:“也是巧了,不然叫你白跑一趟。”适才已经知道他正是为了送墨要去庄子上,皇帝正在别宫议事,卫彰不必伺候在侧,便逮空跑了出来。
卫彰想说为了你的事,白跑又有何妨,只是话到嘴边却噎住了,顾清芜素来端庄,说这话恐怕她生气,他微一沉默,从怀里掏出一枚小小的玉盒递了过去,道:“没事儿,我骑马脚程快,再说这会儿左右也是无事。这墨做的不多,也不知使着如何。”
顾清芜示意晓月上前接下。
“多谢你的心意。”她微顿了一下,缓缓道:“只是以后还是别这么莽撞,万一生病,耽误了差事不好。”她以前也曾跟张钰说过这般类似言辞,如今想来,自己的确是木讷无趣。
卫彰虽然性情直爽,但却不傻,觉察出她的疏离,点了点头沉默下来。
几股细流顺着亭上的瓦槽潺潺泻下,顾清芜起了玩心伸了手去接,卫彰抬眼看去,只见她指尖莹白如玉,似要和那雨珠子融在一起一般,雨滴带着些微寒意溅起,将她的袖口也打湿了。
他连忙起身,拿起一方帕子就要递上去,一旁晓月也正巧抽出腰上系的帕子上前。这两人在顾清芜身边差点撞上,卫彰赶忙退了一步,脸上登时潮红一片。
顾青芜回过头,也不看他,垂手接过晓月的帕子,细细的把手上的水擦净了。
擦完了,才缓缓又道:“你打算好以后走武官路子了?不知卫大人和卫夫人可同意吗?”
卫家拢共两个儿子,卫彰的哥哥卫煊已经走了武官的路子,近些年北狄那边又隐隐不安分,王氏便不想让他和父兄一样过刀头舔血的日子。只是卫家武官出身,卫彰打小提起读书一事就只剩头疼,为了这事儿也不知挨过多少打了。
卫彰笑道:“心里肯定是不同意的,但是有了皇上的金口玉言,他们也不好说什么。不过今年武举未开,皇上说我年纪小,直接封官职怕难以服众,才让我在侍卫营里先历练历练,等明年我若能在武举里取个头名,父亲母亲自然不会再反对了。”
“你年纪还小,不懂得父母的苦心,不过眼下事已至此,日后只得多当心些就是了。”
卫彰听了这话,昂首直视着顾清芜,道:“芜姐姐,我不是小孩子了,我知道自己在干什么……”
顾清芜打断他道:“看这雨势似乎一时半刻也停不下来,你不如跟着我们一道坐马车回别宫去,车上还备了蓑衣,再者前头檐子也能挡雨。”
她站起身来,吩咐晓月:“去把蓑衣给小卫公子取来。”
晓月依言去了,顾清芜又对卫彰道:“阿彰权且和我家的侍卫车夫挤一挤,切莫介意。”
卫彰虽然想再说点什么,但是知道她近来心情不佳,也不想逼得太紧反而弄巧成拙,便顺从的应了。
接了晓月捧来蓑衣穿上,卫彰又将自己的马系在马车边上,顾清芜等人已经进了车厢坐好,帘子严严实实的遮着,他脸上这才带上了一点黯然,走过去和侍卫车夫一道在前边坐下。
马车顺着山路又咯吱吱的走了起来,一路无话。
到了别宫,卫彰自去寻皇帝。宫人们执伞引了顾清芜等人往后边去见谭太妃。
谭太妃正在绯烟池边的沨春殿内染指甲,见了顾清芜来,也不叫行礼,抬手招呼她到身边坐下,笑道:“我正想着下雨天儿山路难行,也不好叫你来,不想你就到了。”她双手的指尖上都裹着些白纱,冲着一旁的坛坛罐罐偏头示意道:“那天出门还摘了些凤仙花瓣,正好染指甲。”
兰岑笑吟吟的拉过顾清芜的手道:“顾大姑娘来得巧,正好轮到我了,若是再晚一步姑娘怕是要自己动手了。”
顾清芜一看,果见周遭伺立的宫女们都如谭太妃一般,十个指头的指尖上都裹了细纱。
她不由掩唇失笑,这谭太妃让宫人都和自己一样染起了指甲,众人手上不便,奉茶都小心翼翼的。
“娘娘真是好兴致。”
她扫了一眼晓月和晓雯,示意二人帮忙。
“独乐乐不如众乐乐。“谭太妃笑道,”今日熙儿过来寻他父皇,加上下雨又不能出门,只得拿这个来发时间。”
兰岑指了指地上的坐垫,让晓月和晓雯坐下,道:“还是我来罢,你们先看一看怎么弄。”
说着执起顾清芜的双手,用一块白纱比量她指甲的大小。
顾清芜有些不安道:“怎好叫姑姑伺候我,还是让我的婢女来罢。”
谭太妃道:“无妨的,她最细致,你让她做就是,不必拘束。”
只见兰岑比量好了,拿起剪子裁出数十个指甲大小的方片,又用镊子夹着微微沾上调制好的凤仙花汁,然后仔细的贴在甲片上。一双手的指甲都贴上了,略等片刻,拿起一杆细羊毫的毛笔,又沾了一些花汁子刷上一层。如此数次重复,才拿细棉条将指甲包好。
谭太妃在旁道:“原本将花瓣捣成汁,直接敷在指甲上包起来就成。这丫头说会把指尖也染上颜色,好几日才能洗净,因此才想了这么个繁琐的主意出来。”
兰岑给顾清芜弄完,又要拉着晓月和晓雯也染,二人如何敢叫她伺候,忙推说:“姑姑辛苦了这么会儿,不如歇歇,婢子们也瞧明白了,还是让我们来伺候罢。”
谭太妃瞧着她两个实在不安,便道:“你就应了罢,莫非还不想传授手艺不成。”
兰岑笑道:“既然娘娘说了,那我也享享福罢,劳累两位姑娘了。”
谭太妃和顾清芜笑着看了一会儿,问道:“你来是来看画的罢,不如让人带你去别宫藏书阁里,待会儿我让你的丫鬟去寻你便是。”
顾清芜正是为了这个而来,于是立马站起身,郑重的福身下去道:“如此先谢过娘娘。”
第12章
一个年纪略大的老內监承恩引着顾清芜一路往藏书阁而行,此时雨已经停了,空气里湿漉漉的带着清新之气。老內监走在前面,一路都在殷殷嘱咐她仔细地上积水。
藏书阁位于别宫西角处,离着沨春殿颇有一段距离。
约莫半盏茶的工夫到了藏书阁门前,承恩把顾清芜交给了迎出来的內监承喜,交代了一番,又对着顾清芜道:“别宫人少,臣还需得去谭太妃那边伺候,就不多陪姑娘了。”
顾清芜谢过他,承恩便转身离去。
因是谭太妃的客人,承喜十分客气的带了顾清芜进去,客套了几句,他将何处放置字帖,何处放置画卷同她细细说了。只见偌大的殿内除去临窗的一侧摆放着一个书案外,其余地方都是一排排的书架,屋内萦绕着油墨和檀香的气息,还有些雨后树木散发的幽香。
顾清芜心里赞叹,又看书案上散落着些笔墨纸砚,问道:“太上皇常来这藏书阁里吗?”
承喜道:“太上皇不常来,都是叫人把书送去沨春殿。倒是皇上,有时歇在别宫时,会到这里来看看书。”
顾青芜点了点头,拿眼睛在殿内巡睃一番,并没瞧见什么人影。
见她止步不前,承喜又道:“今日听说皇上在前面议事,这会儿肯定不会过来。姑娘只管放心找您要看的画就是。”见她点了点头,又道:“今日有雨,怕书籍受潮,臣还需去后边瞧瞧,姑娘若是有事,在殿内唤一声就是。”
他告退下去,顾清芜便缓步走进殿内仔细看了起来。
书架齐整的一排排列着,中间留有约五步宽的距离供人行走。藏书阁地势在别宫的宫殿里算是高的,又在墙侧上开了些格窗,因此光线甚好,架子上的书籍名称清晰可见。殿外此时隐隐传来人声,听着似乎是一些宫人正在查看格窗是否进水。
顾清芜依着承喜所言,开始寻找摆放画卷的书架。听说太上皇喜书法,于画画一事相对淡一些,因此近些年都不曾有出名的画师奉诏入宫。藏画的书架子也是摆在了内里,并不常有人去看。
她寻到了画作一处,发现几个书架按着花鸟,人物和山水分列,又有画师名字贴在画卷旁边,分门别类,十分清楚。看来虽然上面的人不喜作画,但是到底也没有随意的对待这些珍贵的画册。
一卷卷画册打开,便如一个个美妙的世界在她面前徐徐现身一般,令她目不暇接,她甚至觉得自己能从线条的起承转合中,看出画师当时的心境来。
看了许久,顾清芜几乎忘记了时辰,直到一束明亮的阳光从窗格处照了进来,她才回过神来,原来外间已经放晴了。她放下画卷,也不知道自己在这里呆了多久了。正想唤承喜来问问时辰,一抬头,却看见架子略高处用纸笺标着一个名字:高程。
高程的出名不是为着文字画作等等,而是他实在是个佞臣,大概是二十来年前,太上皇登基不久,因高程把持朝政,朝中有过一次很大的动荡。最后的结果是高程被罢黜,高家势力销声匿迹,连带高程的书法画作也渐渐遗失了。
他虽然为官不怎么样,但是顾清芜幼时曾在父亲书房见过一副他的仿作,当时惊为天物。她还记得父亲嘱咐她,不可对外人提起云云,早年朝中大臣即便藏有高程仿作,也是犯忌讳的事情。
顾清芜迟疑了片刻,到底忘不了小时候的惊鸿一瞥,决定把架上的画作拿下来看看。
只是高程的画放的高,她巡睃一番,也没找到梯子之类的东西。左右无人,顾清芜拿手推了推书架,觉着十分稳固,便想顺着架子攀援上去,只要一点高度,她就能拿到那个卷轴了。
顾清芜将底层的画卷往旁边挪开了一些,然后提起裙角,迈出了一步踩在书架边缘,右手攀住书架侧边,左手探出去取。
她努力了两下,虽摸到了轴杆边缘冰冷的玉石,但却没办法抓住。她咬了咬牙,决定再往上爬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