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抬起左脚踩在了边缘,就听身后一人道:“你这是在干什么?”
她一惊,左脚下偏又踩着了裙角滑脱了,右手也失了力道,整个人朝后仰倒下去。正想这下可能摔个四仰八叉,没想到,转瞬却被人接在怀中,她的后脑勺磕在那人胸前,只觉得像是撞在门板之类的硬物上一般钝钝的疼。她还来不及回头,又听见背后之人闷哼了一声。原来虽然她被接住了,却重重的踩在人家脚上。
即便如此,身后的人还是没有松手,忍着疼将她扶稳了。
顾清芜一站定,忙回身要道歉,只见一个身量和卫彰差不多的青年立在那里,他穿着一身浅黄色的圆领窄袖锦袍,腰间束带缀着金玉,熠熠生辉,乌发以一金冠高束,而那张面孔,和谭太妃有着八分相似,虽生在男子身上,却仍不减其美艳,眉飞入鬓处带着几分冷峻,但那眉下的一双眼和谭太妃简直一模一样,都如星辰入海一般,既柔和又遥远。
她脸一红,慌忙后退一步,光是这张脸就已经昭示了他的身份,而她从未如此失去仪态,不免有些慌乱,福身下去行礼道:“见……见过皇上……”
“不必多礼。”赵熙的声音从她头顶传来,低沉而清冷,“你要拿那幅画?”
顾清芜站直了身子,只是仍旧垂着头,帝王面前不可直视。
“是。”
她听见自己的声音,似乎打了些颤一样,有些沙哑。
只听耳边传来簌簌之声,然后一个卷轴横在了她眼前,握住卷轴的手白皙修长,骨节分明。
“是这副吗?”头顶传来赵熙的询问。
顾清芜忙伸手接了画,抬起头来朝着放置高程画作的格子处瞟了一眼,那格子里只有一副卷轴,仍静静的放在那。赵熙拿的,并不是高程的画作,而是旁边一格里的。
“不是……”
赵熙顺着她的目光看去,瞧清楚了高程二字后,微一迟疑,不过还是展臂替她取了下来,又取回她手里的卷轴放回原处,道:“这幅画不可带出宫外,你还是在这里看罢。”
顾清芜反应过来不妥,但是事已至此,只得接过画闷着头应了,又问道:“皇上,刚才臣女踩了您一脚……”
赵熙道:“无事。”似乎觉得自己有些冷硬,又道:“不是你的错,是朕吓着你了。”
顾清芜道:“不敢,是臣女莽撞了。”
赵熙刚才是被这边悉悉窣窣的声音引了过来,他本是要去寻别的书籍的,于是道:“你去那边书案看画罢,朕去寻书了。”他说着便要转身,刚一动,却又迟疑着停了一下,才缓缓迈步走了。
顾清芜虽然瞧不见他面上神色,却明白必是刚才那下踩得有些重了,不由的十分懊恼。只是这会儿跟上去问询又嫌多余,他让自己去书案看画,甩手就走似乎也有些不好。顾清芜从未觉得自己这样无所适从,抱着画,半天才挪步到了殿门口处的书案前。
她将卷轴放在书案上,偷眼瞅了瞅后面,书架格子的缝隙处似乎能瞧见皇帝的衣角,只是殿内此刻格外的沉静肃穆,连外面内监们的声音也消失了。她不好再出声打扰,便将画卷展开,想着看完马上就走便是。
不过高程的画作一打开,顾清芜的全副心神便被吸引了进去。这一副江山晴雪图是真迹,颜色鲜亮,带着湿润之气,仿佛昨日才画成一般,画面上绵延无边的雪山,线条勾勒细致入微,几乎可感知那雪山带来的寒意刺骨,山下模糊可见两人驰着骏马,衣袂飘飘,束发的红色飘带和白皑皑的雪山相映成趣,发带衣角仿佛纠缠在一起,不能分辨。
这幅画用了两种技法,雪山是细描,而人物则是模糊,但是都精纯无比,笔画线条不可加亦不可减,她伸出手去,轻触纸面,顺着画面描摹,只盼能学得一二。
“你很喜欢这幅画?”
赵熙的声音自耳边传来,顾清芜抬起头,不知何时他走到了书案面前,手里拿着本书,正探究的看向自己。
顾清芜点了点头,答道:“这幅画里的景致,着实令人神往。”
她答完了才想起回话未用敬语,但赵熙已经从她面前走开,到了她身侧站定,他身上带着和太上皇如出一辙的冷峻威仪,虽站在离她有两步远的地方,但仍叫人有些瑟缩之意。
赵熙并没有注意到她的不安,他正低下头仔细的看着案上的画卷。
好半晌,才道:“幼时母亲给朕讲故事,其中有一个关于画师的故事,说的是一位叫做王佛的画师,他走遍了一个王国风景秀美的地方,画尽了天下美景却身无分文,背上的行囊是装满了画稿的口袋,他总是弓着腰背,毕恭毕敬,因为这个口袋里的画作,是他的整个苍穹。”他顿了顿,又继续道:“王佛认为,自己的口袋里装满了白皑皑雪峰,滔滔不绝江水以及明月皎皎夏夜,是以十分珍贵。”
赵熙的手指在画上的雪峰划过,眸子里显出一些神往之色。
顾清芜将这几句话在心里反复默念,不由憧憬,问道:“后来呢?”
赵熙偏头看了她一眼,唇边带了一抹笑意,道:“这不是一个有美好结局的故事,你还愿意听吗?”
虽然她十分喜爱作画,可是她的身边素来只有像顾侯或是张钰那样的男子,于他们而言,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方是正途,画画虽属琴棋书画之一,但也仅是怡情之事罢了。至于女子,更是应该以内宅之事为要,相夫教子,打理家事。
没有人像这样同她说起一个如此特别的故事。
一个关于画师的故事。
她期盼的点头,这回连回应天子不合乎礼仪都忘记了。
赵熙并不在意,他将目光转回到了画面上,声音有些低沉,带着些循循善诱的意味道:“后来画师被皇帝抓到了宫廷里,因为皇帝打小喜欢画师的画,他收集了无数他的画作,终于发现自己统治的王国,竟然比不上画师画里的世界美丽,所以他决定挖去他的双眼,砍去他的双手,让他不能再通过作画,拥有一个比自己的帝国还要美丽的世界。”
顾清芜的双手一下攥紧了,她盯着赵熙,惊疑的问道:“皇帝真的这么做了?”
赵熙看了她一眼,微笑道:“是故事里的皇帝。”
顾清芜发觉失言,不由尴尬的低下头。
没等她告罪,赵熙继续道:“在皇帝这么做之前,他让人取来了一副王佛早年没有完成的画作,让他把这最后一幅作品完成。那幅画画的是大海,王佛看到了之后,十分高兴的答应了皇帝的要求。”
“这是为何?他不怕画完了,会被立即处刑吗?”
“不,他根本不在意这些,他高兴,是因为那幅画是他年轻的时候画的,可是渐渐年迈之后,他再也画不出有着年轻气息的作品了。所以他十分欣喜的完成了这幅画,画成之后,画中的海水漫了出来,淹没了皇宫里的众人,在海水中王佛登上了一艘船消失不见了。后来等海水退去,你猜,怎么样了?”
“画师被抓住了吗?”
赵熙的脸上染上了明快的笑意,瞅着一直瞪大双眼的顾清芜,这一会儿功夫,她一时莽撞的从书架上跌下来,下一瞬立在书案前时又宛如古画里沉静美好的仕女,此时那双浮起湿润柔光的双目瞪着自己,好像他说画师死了,她立刻就能哭出来了。
他戏谑的指了指自己衣角处浅蓝色的水波纹样,目光灼灼的看着她低头瞧去,笑道: “海水退了,只在皇帝衣角留下了这个。”
作者有话要说:
这个故事来源于尤瑟纳尔的《东方故事集》原作更复杂一些,也更有深意,推荐大家去看看~
第13章
顾清芜从藏书阁出来,只觉得自己面上发烫,适才皇帝说完了那句话,抄起案上的书便笑着离去了。她愣了半天,心脏越跳越快,似乎要从胸腔里蹦出来一样。
原地站了半天,她才缓过神逃出了藏书阁,连画也忘记放回去。只是走了一段,步子又越放越缓,踟蹰起来,听说皇帝纯孝,他议完了事,拿了书,现在会不会去沨春殿给谭太妃请安?
磨蹭了两盏茶的功夫,才远远看见了沨春殿的檐角,门前两排宫人肃立着,面目端凝,适才的闲适随意完全不见了。顾清芜停下了脚步看了看,似乎还有些生面孔的宫人立着,别是真的来了罢?
正迟疑着,立在殿外的宫女兰琴瞧见了她,从台阶上快步走了过来,冲她屈膝行了礼,道:“顾大姑娘,平王妃来了,正和太妃娘娘在殿里说话,兰岑姐姐让我在此处迎侯您。”
顾清芜屈膝和她见了礼,问道:“娘娘可是宣我进殿拜见王妃?”
她今日穿的是一件鹅黄色的对襟小袄,下身是条浓绿的洒金八福裙,珠钗仍旧是素银的,虽然这身妆扮在富贵人家见客无碍,但是拜见王妃这样有品级的贵妇则失了礼数。而谭太妃不介意,她才如此随意。
兰琴面上带着笑意,道:“娘娘想着姑娘大约不想参与这样的场合罢,因此让转告姑娘,若是想看画,便让我带了姑娘去用午膳,之后再去藏书阁,若是要回去,也不必去跟娘娘告辞了,回头再来都可随意。”
顾清芜听了这话,不由松了口气,她现在只想离这别宫远远的才好。因此道:“我家中还有事,今日便先回去罢,改日再过来看娘娘。”
兰琴点点头,道:“那姑娘在此处稍待片刻,晓月和晓雯两个正在偏殿,我去唤她们出来。”
等坐上自家马车,离开别宫一段距离后,顾清芜才终于出了口气。她用手背按了按自己仍有些烫的脸颊,瞟了一眼旁边晓月和晓雯,两个丫头正热闹地说着偏殿的事情,没瞧出什么不对来。
晓月拉过顾清芜的手,她的指尖像一段白玉尖子上沾了些艳红色的朱砂一般,对比分明,不由羡慕道:“还是姑娘皮肤白皙,蔻丹染出来更好看。听兰茉姑姑说,太妃娘娘在凤仙花汁子里调了些牡丹花汁,因此颜色别致。”
晓月和晓雯也染了一样的颜色,只是因为平时要做事,指甲留的不长,显不出那种纤细的感觉。
“这回回去,玉竹她们恐怕要十分羡慕了。”
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晓雯把手伸在眼前欣赏,得意道:“那可不,她们几个早上听说是来别宫,一个个吓得不行,只知道躲懒,哪曾想太妃娘娘如此随和,这别宫里又这么有趣。刚才平王妃来了之后,兰茉姑姑带我们去了偏殿,您可不知道,太妃娘娘的偏殿里有那么多好玩儿的东西,像制胭脂口脂这类的倒也罢了,还有什么制戏曲头面的,做折扇的,金银细工盆景年画全都摆满了,最有意思的是皮影戏,娘娘的皮影小人都是自己描绘的,听说太上皇还给写了个本子。兰茉姑姑说,等做好了,让您带我们过来,到时候在偏殿要搭了大幕让众宫人一起看呢。”
晓月笑道:“这丫头可真是疯了,听了这些都恨不能做了别宫的宫女,缠着兰茉姑姑问东问西的。”
“姑娘下回还带我来罢,这样的好差事,玉竹玉兰她们真是傻了才不敢来。若不是今日平王妃突然来了别宫,恐怕太妃娘娘还能带姑娘去看看。”
顾清芜呼吸一滞,不知何时才能鼓起勇气再来,只道:“果然是疯魔了,回头叫霍嬷嬷看着,又要说你。”
“不过平王妃一到,兰岑姑姑她们立刻肃然伺立,把我们都吓了一跳,太妃娘娘也是,换了衣裳后真是叫人不敢直视,想来宫里的娘娘只有皇后才能有这番气势罢。”
“宫里哪有皇后,如今的皇帝陛下,不还未大婚呢吗?不过说起来,要是能有谭太妃这样的做婆婆,那真是几辈子修来的好福气。”
“是呀,听兰琴姑姑说了一句,平王妃是为了王府的世子和郡主的婚事来的,可是平王妃那般端肃,瞧着就让人害怕,比谭太妃的随和差远了。”
这两个越说越不像样,顾清芜不得不开口打断她们:“好啦,太妃娘娘随和,纵的你们也没大没小起来,这种话岂是可以随便议论的?叫霍嬷嬷知道了,不打你们板子才怪,赶紧收收心罢。”
两人嬉笑着点头,止住了这个话题。
回到庄子里,玉竹几人围着晓月晓雯的蔻丹看了又看,果然羡慕不已,这蔻丹虽不是新奇物事,但做丫鬟的在侯府平日里簪朵花已经是极限了,哪里敢往手上涂这个?上赶子在主家面前找不痛快么。
于是都想着下回一定要跟去伺候。
本来照顾清芜这两日爱画的劲头,最多隔一日便会去的,没想到连日阴雨绵绵,她闷在庄子里画了几天的画,绝口不提出门之事。连收了谭太妃的帖子,也称病推拒了。
没几日就到了顾清芷出嫁这天,一大早就看出是个极好的晴天,天空上一丝云彩也无,等到了正午时分,阳光更是像夏天一样炙热,连日的阴霾一扫而空。
这样的吉日,本该是顾清芜披上嫁衣的日子。
霍嬷嬷头一天就赶回侯府帮忙去了,而顾清芜,倒是没什么不对劲儿,和平常一个点儿起身,用了早膳出去庄子里走了走,等日头有些高了,便回去书房看书了。不过今天庄子上下的气氛还是有些凝重,婢女们埋着脑袋做事,若非必要,话也不多说。
刚吃罢午饭,别宫那边派了老内监承恩送来一道谭太妃的内谕旨。
谭太妃前几日的书信和寻常贵夫人下的帖子无异,很是随意,这还是头一次用了内谕旨,顾清芜不敢怠慢,换了衣裳,又依着礼仪让人设好香案等物,将全套功夫做完,接过旨展开一看,竟是宣她明日去别宫赴宴,随旨还让承恩捎来带了一副耀眼夺目的红宝石头面并一套华丽的绯色绣金宫装。
看完这道简短的旨意,顾清芜抬起头来,微微嘘了口气,下人们已经请承恩坐下,他放下手里茶盏,对着她笑面相询:“姑娘可有回话或是书信让臣带去给娘娘?”
他算是熟面孔了,顾清芜迟疑了片刻,问道:“大人可知明日这宴请是为了什么事情?”略顿了顿,又踌躇道:“都请了哪些人家?”
既是旨意,那她便不能再躲,只是不问明白了她实在忐忑。
承恩的笑容和煦,说话一如既往的慢条斯理:“哦,这次别宫开宴名为牡丹宴,实则是为了平王府的小主子们择亲一事。”
又缓言道:“平王殿下有一对双生儿女,臣记得约莫是比姑娘您小了一岁,因是双生,只得在郡主及笄礼后立马开始相看,免得日后妹妹先于哥哥定亲,或是为了等哥哥耽误了妹妹,都是不美。于是娘娘便为平王一家,在别宫开了这个宴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