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常一提钱,林小雨当众跪下来给她赔罪的事情不是没有过。怎么今天完全没反应,背影都不带停的?狗屁沈先生又是谁??
这该死的绿茶婊就知道勾引男人!
想到顶头上司吩咐过,绝对不能让林小雨擅自爬上别人的床。经纪人咬牙切齿,不得不忍着疼痛起身,追上去低声警告:“林小雨,待会儿闭上嘴少说话!别忘了公司合同和你欠的钱!”
沈音之揉揉耳朵,直接跑周副手身边去。
走进昏黑的地下停车场,四面八方的车辆整齐排放。
她从没见过这么多车,毕竟在日本军鸠占鹊巢之前,繁华的上海自有电车四通八达。四轮汽车座驾太过奢侈,算是有钱有势的身份地位象征,只有大人物才用。
沈公馆当然有车,其中还有辆洋红色。
那是沈音之自个儿讨来的生日礼物,之前盼星星盼月亮缠着七爷学开车。
后来小汽车来了,她转又看上别人家的小提琴,除了惹七爷生气的时候装模作样缩在小汽车里睡觉之外,压根没认真研究过那车的周身线条。
以至于现在完全想不起,它究竟长什么样。
只记得她抱着方向盘不松手,寒风瑟瑟里发抖。他直直在窗边站着,眼神漆黑锋利,但终究会踩着雪缓慢走过来、弯腰伸出双手揪她出来,再抱回卧室里裹紧被子。
你瞧。沈七爷要怎么取沈音之的性命?
他下不了手的。
而沈音之就仗着沈七爷下不了手,仗着这点说不清楚的底气,1937年胆大包天地逃了出去,1938年死在他的面前。又在2018年猝不及防重新站在他跟前,依旧没心没肺不知愁。
隐没在黑暗之中的男人看着她,动了动手指,指尖触到手腕上一串细碎的佛珠,好似一簇火延伸到身体里,在五脏六腑间猛烈地烧。
“过来些。”他说。
沈音之左看右看,往前走了半步。
双手背在身后,十分聪明地防止挨打。
“再走近点。”
身旁经纪人认出这个声音,瞳孔皱缩。
万万没想到世界上千千万万沈先生,竟然被这丫头碰上最矜贵温雅、无数女明星倾慕又畏惧的那个沈先生。这还了得?
她眼疾手快地抓住小丫头,一脸紧张:“您好沈先生,我是林小雨的经纪人,不知道您——”
话未过半,手被甩开。
沈音之大大方方走近两步,两只眼睛睁得大大。仿佛泥土里突然钻出来的地鼠,灰头土脸又乱七八糟,一头长发干燥杂乱……
不。
分明是只蓬松的小狮子,年纪不大活蹦乱跳。不过胆大包天溜出他圈好的森林,才会沦落成街头的小耗子,眨眼的功夫便被欺负成这样。
模糊想法划过心头,浓郁的不悦在胸腔内翻涌。沈琛微微压低眉,视线冷静地扫过眉眼五官,很确定这就是他梦里的那个小女孩儿。
“上车。”
他字字带着股不容反抗的命令劲儿。
沈音之往前瞅瞅黑暗里好大一团更黑的轮廓,回头再瞧瞧双眼嫉妒到发红地经纪人,当机立断抓住车门,缩小身体要往里头钻。
“等等,她不能走!”
经纪人连忙出声阻挠,隔着衣服用力掐着沈音之,“沈、沈先生见谅,林小雨是我们星娱重点培养的重要艺人,您不能、不能就这么……”
“我是沈先生的秘书,有事可以联系我。”
周秘书面无波澜地打断,单手递出名片。
他的意思好像是,所谓圈子里位居二线的经纪公司,随便由他这个秘书足以打发,完全没必要打扰沈先生的雅兴,更轮不到她说话。
经纪人咬唇,只要想到林小雨有巴上高枝、洗清债务的可能性……
她忍住接下名片的念头,格外清高地偏过头去,“身为经纪人我有义务对她负责。不管您今天说什么,我绝对不会让林小雨离开的!”
周秘书脸上没有什么表情:“吴莉莉,二十七岁,北通人。南江传媒学校毕业,单身未婚,目前合租在南江花苑16栋403室,另外三位室友分别是——”
“你调查我?!”
吴莉莉难以置信地瞪大眼,手指不禁松开些许。
没想到沈音之逮住机会便一骨碌钻上车,唰一下关上车门,在她手臂外侧划出一道鲜血淋漓的疤痕。
“林小雨!!”
吴莉莉恶声咆哮,忽然被里头一双眼睛扫过。
仿若蛇滑过皮肤的错觉,浑身寒毛骤然颤栗。她抱着手,眼看着身旁男人收回名片、打开车门坐进驾驶座,彻底的动弹不得。
直到汽车发动,那双眼的边角悠悠然挪开。
吴莉莉额角冷汗落下,像熬过一场诅咒,双腿发软的同时还被呛了满鼻子的汽车尾气。
她拍着胸脯大口大口呼吸,只见车身擦过面前的刹那,林小雨那死丫头探出半个脑袋,笑盈盈地挥手:“我走啦,再见吴莉莉!吴莉莉再见,下次我再找你。”
下次找你打架。
最后的两个字只做了口型而已。
小婊//子得意什么!!
吴莉莉气到原地跺脚。
*
车辆在夜色中稳稳得开,后车座一派寂静。
明灭的微光落在眉眼处,称得皮肤薄而冷白。
沈琛垂着左手,右手指尖漫不经心地拨弄着手串,再没有滚烫的温度袭来,仿佛之前的烧灼感仅仅是一场自作多情的错觉。
但这小孩不是错觉。
他瞥见她真真切切地窝在角落里,骨架小而纤细。不知道什么时候甩了低跟鞋,两只脚半藏于裙摆之下,嫩生生的脚趾头动来动去没个安分。
她本来专心致志看着窗外,似乎敏感他的注视,倏忽转过头来,往这边挪了两三厘米。
他不动。
一身压迫劲儿地坐着,看着沉郁。
她又温吞吞挪近点,再挪近点。
让人联想到奶酪陷阱附近徘徊的小仓鼠,步步走得谨慎。黑白分明的眼睛定定瞅着他,好像他稍有动作,便要飞速缩回角落里装死。
沈琛假装没看到她。
下秒钟她软绵绵地来一声:“我头好疼啊。”
绝非面对陌生人的语气。
沈音之亲亲热热地拱过脑袋瓜子来,抬手指着自己的额头,似撒娇似抱怨:“刚才那人拉我的头发,还打我。你看,我的头现在都肿起来了。”
沈琛看她两眼,微微眯起眼。
恶人告状这档子事沈音之做多了,业务熟练仿佛生来的技能。
以前但凡有谁老在她面前搬弄口舌,她不高兴了,转过身便啪嗒啪嗒跑上二楼推开书房的门,委屈巴巴扑腾到七爷怀里,指这个说那个讲她坏话,往往添油加醋。
正常情况下他会笑,凌厉的线条和缓柔软。闲散地抱着她处理公事,随口问问他们为什么说坏话,又是里面什么坏话让她生气;
少有心情不好的日子,他抬眼,她只消远远看到便晓得今个儿不能告状。很有眼力见儿地收起性子,乖顺地粘在他身边端茶倒水。
但眯眼是什么意思呢?
沈音之只见过他用枪的时候、杀人的时候眯眼,谈笑间子弹穿过凡胎肉//体,人间的沈七爷便为地底的阎王爷送去好多条性命。
说来沈先生总是温柔又残忍,犹如两个灵魂在一个身体里交替出现。他喜怒太淡,干净得几乎没有杂欲,以至于沈音之没见过他饶有兴趣的眯眼,误以为他这回真的动了杀意。
所以她机敏地停下动作,适可而止。
反倒沈琛眼角微弯,温声问:“认识我么?”
没有人比她更认识他了。
沈音之开始疑心沈七爷傻了,还是他把她当作无可救药的傻子戏弄,故意撇清关系罚她?
她抿着嘴巴,在他的注视里又小心翼翼地蜷缩回去。窸窸窣窣的衣物动静之后,仅剩下两只澄澄的眼睛偷偷评估他的表情与心情。
过会儿他又说:“不是头疼么?过来我看看。”
沈音之不动,也不说话。
沈琛颇有耐心的陪她僵持良久,似是而非的熟悉感纷乱闪过,然而对方不给任何反应。
他兴致渐渐没了,笑容转淡,便如天际泯灭的月亮,进入无光的深夜。
秘书挑着时候问:“沈先生,今晚去哪住?”
车已进入市区,热闹的街道似乎吸走了小孩所有的注意力。她攀在窗户上津津有味地观赏,沈琛收回视线,吐出三个字:“蝴蝶湾。”
周秘书应声,眼角下意识扫过沈音之,两秒钟之后才后知后觉:自家这位老板名下房产多多,然而蝴蝶湾与众不同。
那是一片离海很近的别墅区,偏僻但寂静。
2015年开发,因为交通不方便的关系,当初开发便不被房产商赏眼。15年末它在上市前月改成沈琛名下,圈子里纷纷观望且猜测:沈先生是否终于准备涉及房地产了?
结果它至今没上市,全凭眼缘住着寥寥几人。
那片蝴蝶湾里还有栋风景最好的别墅。
临海,落地窗,装着紫红色的丝绒窗帘,房间里摆设白纱包围的公主床,而且除了卫生间之外,处处装着摄像头,定期检修且更新系统。
这些家具装修通通由沈琛过的手,之后他再没踏进去过。
剩下七零八碎的后续工作排列在周秘书的记事本之上,他曾不经意想过,那房子或许仅仅是座牢笼。关住太多朦胧诡秘的梦,以及在清醒与梦境中徘徊的沈先生。
然而现在看来——
它大约要被用来关一个十九岁的小孩。
这样说好像有犯法嫌疑?
周秘书木着脸搜索大脑,一本正经地纠正:藏小孩而已,成语字典里金屋藏娇的藏。
*
半个小时后抵达目的地,周秘书打开车门。
沈音之没有半点不好意思,踢踏着鞋子下了车,转转脑袋动动鼻子,仿佛在全方面识别这个新的西洋笼子。
周秘书绕圈去另外那边开车门,只见沈琛靠在车垫上闭目养神,丝毫没有下车的意思。
他便转身带路:“林小姐,跟我来。”
“他呢?”
沈琛听到她连声问:“他为什么不进去,是不是又在生气,他现在不想理我对不对?”
多么热络的语气,理所当然的孩子气。
不知周秘书扯了什么话去敷衍,他们脚步声远去,片刻后周遭回归安静,徒留海水拍打礁石的声音在天地间回荡。
沈琛落下眼皮,忽然摘掉手腕上那串、陪伴多年不曾离身小紫叶檀手串。
他将它丢到角落,紧接着合眼。
悠长的梦境拉开序幕,这次并非废墟中痛彻心扉的死亡,而是一家霓虹闪烁的歌舞厅里。
他坐在二楼包厢,眼皮子底下有台子,有个年岁很小的丫头猛然被推上台,差点摔倒。
那时她还不大。
豆芽菜般的身板藏匿在一件黑绸小袄之下。初次登台便不老实,偷偷摸摸地扯衣服挠脸蛋,还大咧咧仰起脑袋去看二楼包厢。
而他低头,准准看清楚那张巴掌大的脸蛋。
——俏生生、白嫩嫩,单薄精致得就像男人掌心上的小玩物,迟早长成倾倒众生的清媚妖精。
是她。
他想:就是她了。
作者有话要说:
关键的前世记忆(梦)只在关键时候出现。
明天再说为什么。
这样显得我比较高冷。
第4章 新梦
民国二十年,百花门内歌舞升平。
昏暗的二楼包厢里,半老徐娘倚在门边,笑吟吟推出身前的小丫头,“沈先生您瞧,这便是阿音,白香门未来的台柱子呢。”
未来的台柱子么。
她近看更小了。
天生一副娇俏灵媚的长相,黑发红唇衬得皮肤如雪,独独双眼泛着清澈细碎的光、稚嫩。
要说天底下的男人要女人,无非红白玫瑰,无非在清纯妩媚里择捡。那么这小孩便是又红又白,又清又欲,两厢平衡生得妙极了,只可惜被外来的浓妆艳抹坏了底,生生落成艳俗。
沈先生低下头去抿茶,忽然开口道:“年纪还小,不该往脸上抹这么多胭脂水粉。”
语气谈不上说笑,又不太像不悦。红姨拿不准他的心思,只管胡乱附和:“是、是,沈先生说得对。”
好在大人物无意为难她,抬起眼皮望向小丫头,温温然问:“你今年多大?”
她给他比划个数字:十四。
“刚才在台上唱的什么?”
“上海滩呀,你没听过?”
一脸‘你连这个都不晓得,真真没见识’的表情,被红姨低低斥责之后才不情不愿地收回去。
原来是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性子。
又问:“你家还有人么?”
“没了。”
“怎么没的?”
沈音之心不在焉:“她们都说我爸妈嫌我太傻就卖掉了。所以我没有家,家里肯定没有人的。”
再问:“哪个她们?”
她不吱声了。
脚丫子在布鞋里动,目光锁定小圆桌。
沈琛循着视线看过去,瞧见那碟绿豆糕。这回终于提了个好问题:“你饿了?”
沈音之坦荡荡地点头,眼看着他指尖推来小碟子,顿时眸光灿亮。
她伸出五根青葱似的手指,一把抓住糕点往嘴里塞。动作迅速而粗鲁,恐怕大街上的小毛贼都做不到这份敏捷,用来毁尸灭迹绰绰有余。
“慢慢吃,这里还有。”
精致的碟子接二连三挪进眼皮子底下,沈音之高高兴兴地说谢谢。全然不顾红姨在后头青红交加的脸色,她只管自个儿填饱肚子。
一连下口五六块糕点,打了个小小的饱嗝犹不满足,竟然还掏出个布袋子,试图将油腻腻的饼往里头塞,留到夜里做宵夜继续吃。
天杀的死丫头!
千叮咛万嘱咐讲规矩,这样小家子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