继国岩胜点头,动作无声地走近,跪坐在了母亲的面前, 用着茶桌上早已经冷掉的茶水给自己倒了一杯。水流声安静平稳, 看着另一个同样长大成人、让自己格外骄傲的孩子,继国夫人的神情带着温柔和亲昵。
“自从见到你后, 原一这孩子就一直往着我所希望的方向改变。”十几年前所发生的一切仿佛不过昨日,继国夫人回忆着当时所发生的事情, 语气有些感叹, “我当时一直在想,我是不是做错了。”
“原一在出生后的一段时间里总是不声不响的, 若不是婴孩的生理需求, 还有医院的体检报告, 我大致也会误会这孩子无法说话。”
“那个时候,我甚至怀疑原一的眼睛也是无法看见的。”
继国夫人很少会说出这些话,不管对象是谁,她大多都是一副温和有礼的模样。她是大家夫人,哪怕身体不好,也一直都需要和所有人的外人保持距离,家中的仆人女佣就不说了,哪怕是曾经的友人,在嫁入继国家后,她也很少再去联系了。
而幼时原一的性格摆在那里,继国夫人担忧自己的负面情绪会影响到他,让本就有些自闭的孩子变得更加沉默,除非是在忍不住想要找人倾诉,她都一直是一个温柔体贴的母亲。岩胜更是和她有着长达七年的空白,她又怎么可能会对当时还并不和她太亲近的孩子说这些呢?
也许是现在气氛正好,十多年前的事情也早已经被她放下,看着早已长大成熟变得稳重的孩子,在心中感到骄傲的同时,这些话说出来,也就变成了理所当然。
继国夫人只有两个孩子,他们是只隔了一段时间的双生子,所以她从来都没有照顾孩子的经验,尤其是对待原一这种特殊的孩子,很多时候她都带着茫然和无措。
用医学方面的理论解释,原一当时的状态就是多发于儿童的自闭症,这是发生于儿童早期的一种涉及感知觉、情感、语言、思维和动作与行为等多方面的发育障碍。
家庭医生告诉她,需要多和原一交流,于是继国夫人就自己抱着原一,不厌其烦的每天都像是自言自语一样,和原一单方面的产生对话。
哪怕原一只是眼神的一个偏移,继国夫人都能感到一阵满足。
后来在原一五岁那年,很少有着反应的孩子抬头看着她,用着平淡干净的声音,轻轻地喊了一声“妈妈”后,继国夫人当时就愣在了原地。等终于反应过来后,她已经紧紧抱住了自己站在地面上的孩子,也一点没有继国夫人的形象,声音被遏制,大滴大滴的眼泪掉落在原一的衣领上。
原一并不理解她的反应,因为他从未见过有人在他眼前哭泣,所以并不明白她到底是怎么了。他甚至也看不到眼泪,只能看到因为情绪波动而带起的肌肉内脏和血管激烈的反应,母亲身体不好,如果再这样下去,就会因为这种状态而导致昏厥过去。
没人教导过原一医学的知识,但是原一仿佛天生就会分辨别人的身体状况。他能看到母亲的身体左半边的身体病变,若非有着药物支撑,母亲早就会因为身体的原因导致行动不便。
所以原一伸出了手,像是母亲平时哄着他的时候的动作,轻轻地拍在母亲的后背,然后也学着母亲哄他睡觉时候的摇篮曲,节奏没有任何区别的轻声哼着。
他不理解这个行为的作用,但是母亲的确也因此被安抚了下来。
继国夫人紧紧抱着自己的孩子,五年来的坚持最后终于得到的她期望的结果。虽然原一的反应还是很淡,但这已经是一个极大的进步了。
之后两年,原一也会时不时在继国夫人说话的时候,回应一个音节。大多数时候都是对于他人而言显得有些敷衍的简单应和,但是继国夫人知道,原一是在很认真的在听她说话。
仅仅只是,不知道应该怎么回复而已。
然后,在七岁那年,在岩胜出现后,原一就仿佛变得完整了起来,变得会笑,会撒娇,会想着要跟哥哥一起玩。
“双子就是对方的半身,我从未如此深刻的意识到这一点。”
继国夫人这么说道,她回忆起了当年发生的事情,突然笑着道,“你还记得吗?当时你们在一起放风筝,却总是放不起来,最后才发现是风筝的左右不对称。”
继国岩胜没有意识到自己脸上带起的柔和笑容,回答道,“嗯,记得。”
岩胜从小就受到父亲严苛的教育,很少有时间能出去玩,也没有人可以和他一起玩。所以对于游戏,反倒是岩胜一点都不懂,还是在其他乡下孩子口中,或者是看着他们玩的时候才知道的。
等原一抱着一个不知道从哪里来的风筝站在他面前的时候,继国岩胜只想着哥哥的尊严一定要把他放起来,结果最后等到了天黑都没成功,反倒是把自己搞得全身上下都是汗。
——这里就不得不提一句,原一从小的身体就很好,就算跟着跑了一下午,身上几乎也没有出一点汗。但是身上的温度却没有降下来过,一直都像一个小火炉。
一开始岩胜注意到这一点的时候,还一脸担心地拉着原一去找母亲,说原一发烧了,要看医生!
继国夫人刚开始也被吓了一跳,但是在岩胜说清楚后,也就无奈又好笑的解释着这是原一身体的特殊。
原一在夏天的时候,因为自己身体温度就足够高,所以并不会觉得三十来度的温度有多么让人觉得热,也就不理解哥哥为什么这么热衷于在电风扇面前吹着风。
但是这也不妨碍原一学着自己的哥哥做出这样的行为,如果不是母亲终于反应过来一下午都没看到自己两个孩子,岩胜和原一大概能盯着风扇呼啦呼啦吹着的纸条看一整天。
继国岩胜的耐心很大程度都是因为原一才被锻炼出来的,因为原一又迟钝,反应又慢,要他有个反应总要等上很久。
如果岩胜不说话,那么原一就会坐在走廊上看着上面悬挂着的风铃一动不动,仿佛连眼睛都没有眨过。就像原一会模仿岩胜,作为双子的哥哥,岩胜很多时候也会被原一影响。于是等继国夫人走过来时,就看到两个长相一模一样的孩子,都一脸乖巧地看着随风发出声响的风铃。
因为两个孩子都很听话,原一慢慢变得像是普通的孩子,而岩胜的乖巧以及并不拒绝她的亲近又解开了她的心结,又生活在乡下这种宽阔的地方,继国夫人的心情自然也变得轻松起来。她眉眼弯弯,招呼着两个孩子过来吃冰。
原一并不怕热,可是跟他相反,岩胜反倒是对于温度的变化很敏感,体温也比常人要偏凉一些——所以就显得更加怕热了。但有什么是夏天的一根冰棒不能解决的呢?如果有,那就再来一根。
继国夫人拿的是当时那个年代流行的双人冰棍,也就是那种两根黏在一起,然后掰开一人一半的手工糖水冰棍。当时电子游戏什么的也没有像现在这么盛行,乡下的孩子的游戏更多的都是一群人招呼在一起,用最简易的工具,跑跑跳跳,躲藏追人。
原一不太适合和其他的孩子一起玩,所以岩胜也就一直待在原一的身边照顾他,保护他。母亲走过来的时候,也是他主动结果冰棍拆成两份,将其中一根交给原一。
岩胜知道母亲身体不好不能吃冰,所以在晚上吃饭的时候,偷偷泡了一杯温热的糖水放在餐桌上,还假装什么都不知道偷瞄母亲的反应。
乡下曾经发生的事情,带着母子三人几乎最亲密美好的情感,继国夫人抚摸着原一柔软的短发,温声说道,“岩胜,虽说你是哥哥,但你和原一只是差了几分钟而已。”
“你也知道原一小时候的情况,这让我一直都很担心原一,怕他什么时候又回到了当时的状态。所以这么久以来,我更多的注意力放在他的身上。”继国夫人的目光带着母亲柔暖的爱意,“你从小就是非常可靠温柔的兄长,让我放心的孩子。”
“但是也正因为如此,为了不让我们担心,你总是把一切都藏在心底。”
“就连生病,也是原一提起我才知道的。”继国夫人看着自己已经长大的孩子,又长又柔顺的长发披在身后,若非气质过于明显,她甚至看不出来是一对二十岁双胞胎的母亲。
“我知道我不是一个合格的母亲,但是我还是想用明白的话语对你说,你是我的孩子,如果遇到了不开心的事情,也可以对我抱怨一下,就算是撒娇也是没有问题的哦。”
继国岩胜一愣,对于这种直白的带着爱意的贴心话,他总是最不适应的那个,只能脸上带着让继国夫人会心一笑的些许红晕,僵硬地把话题重新转移到原一身上。
不过这时候继国岩胜才忽地反应过来,他微微皱起眉,对上躺在母亲膝上没有任何反应,也没有被他们吵醒的弟弟,迟疑道,“原一他……最近似乎一直没有睡好。”
原一在今天之前,除了那次彩排突然的不对劲,和后面稍微有些粘着他之外,几乎没有表现出任何不对劲。但是他和原一并不是一个房间,也就并不知道原一的睡眠状态到底如何。
但是原一对于外界的感知总是很敏锐的,如果真的不是身体或者精神坚持不住,就算他们压低了声音,也根本不可能像现在这样一点反应都没有。
而他们并不知道,被他们担心着的原一,早已再次陷入了无法拒绝的梦魇。
第57章 撒娇
夕阳西下, 仿佛眼前所有的一切都被染成了太阳余光的金红色彩。原一并不知道自己的终点在哪里, 只能跟随着身体本能一般, 一直往前走着。
偶然可以遇到的路人, 都在看见他时,身体带起紧张的颤抖——原一知道为什么, 因为他带着刀,在别人的眼中,他就是一位武士。这个年代, 过路的武士随便抓一个人类以试刀为借口, 轻易就能夺走别人的生命。
他的视角所看见的, 大多都是红色,红色的血管、肌肉、内脏, 还有埋葬在下面的森森白骨。或许是因为战乱、又或者因为贫穷, 那些脏器都显得不是那么健康, 带着病痛、血块, 这些全都是原一手中的刀刃无法解决的。
原一继续往前走着,一个如同火焰燃烧着生命一般的年轻剑士出现在了他的眼前,呼吸平稳,身体内部血液的流速要比常人快,甚至可以称得上是美丽的颜色。
——这是一位使用着呼吸法、使用着炎之呼吸法的剑士。
下意识的、虽然并不理解为什么要这么做, 但是原一反应过来之时, 他已经躲了起来。
但是并没有什么作用, 在非战斗的时候, 原一的反应总是比别人要来的迟钝, 说话、表达自己的想法,总是需要在脑中组织好语言才能顺畅的说出口。
所以,在原一逃走前,那位炎之呼吸的剑士显然已经看到他了。
在原一看不到的视角,仿佛拥有着这个世界最灿烂的色彩的剑士,一头金红色的齐肩短发在脑后扎了个小小的马尾,同色的双眼带着旭日一般的神采与光亮。
剑士的额前有着两束不知为何向上翘起的刘海,腰间别着日轮刀,如果原一关闭了通透世界,就会意识到这个长相显然是炼狱家的孩子。
小太阳一般热烈的如同猫头鹰一样的少年知道,如果日之呼吸的剑士真的不想让别人见到他,那么谁都无法知晓他的位置。
日之呼吸的剑士拥有着别人连嫉妒都显得太过于傲慢的天赋,那是其他人用尽一生都无法追逐触碰到的高度。
所以炼狱家的孩子直接对着无人的空地,用着呼吸法加持的洪亮声音说到,“我知道您不愿意看到我!但是,有些话父亲拜托过我!若是有机会在未来见到了您,一定要转告给您!”
原一愣住了。
“家父的名字是炼狱悟寿郎!在五年前因为斑纹的关系已经离世!在临终前,他告诉我!缘一先生您是不同的!斑纹的诅咒不过是他们的剑术和呼吸法不精,他从不认为您会因为斑纹而死亡!”
“父亲说,请您对自己不要太过严苛!斩杀鬼舞辻无惨,是大家——所有人都未曾做到的事情!放走那个女鬼,您也一定有着自己的思考!”
“他很感谢您的出现,是您带来了呼吸法,让鬼杀队的剑士们可以拥有更强大的实力!他也并不遗憾自己会在二十五岁死亡!”
“父亲说,请您不要因为他的死亡而感到难过、或者自责!即是停下脚步,徘徊不前,时间也不会停止流逝!”
“您只需要走自己认为正确的道路!”
“……家父埋葬在祖宅,您知道位置的!”炼狱少年对着空地深深鞠了一躬,“我不知道您是否还记得我,但是在幼时,我是见过您拔出刀时、那强大而温柔的身姿的!”
“我会努力成为新的柱!支撑起鬼杀队,保护人类的!”
如同火焰一般的少年剑士离开了,只留下呆愣在原地的原一。
斑纹的剑士活不过二十五岁,而拥有着斑纹、却依旧还活着的他,在此世的连接越来越少,飘在天空的风筝似乎再也没有落地的机会了。
原一似乎想了很多,又什么都没想,右脚往前踏了一步,身边的背景又转换成了一个并不宽阔的木质房屋。
虽然不大,但是周边的布置都有着细节上温馨的感觉。原一站在门口的位置,看着早已经头发花白,甚至无力起身躺在床铺上的老人家,一时间不知道该做什么。
就算没有通透,原一也知道对方的时日无多。
“缘一先生,真是抱歉啊。”老人家用着苍老的声音说道,“我现在没法起身招待您了。”
“缘一先生才不会在意这么多呢,炭吉。”一个老妇人笑呵呵地抱着一盘点心走进来,招呼着原一坐下。
“真是好久不见啦?”朱弥子一直都是非常热情活泼的性格,哪怕年纪大了,也是如此。她穿着和当年的样式没什么区别的衣服,除了外表以外,其他的一切都没有变化,她笑着道,“今年的栗子比往年都要大,缘一先生你可要多留一段时间啊!炭时那孩子可是老早就问过缘一先生什么时候才过来……”
“啊,也不知道你还记不记得?炭时已经是炭元的儿子,是炭吉的小孙子哦!你以前还抱过的!”
“哦哦对了,说起来你还记得芽子吗?那孩子家里前段时间也添了个孩子呢~芽子小时候也总是缠着你要抱抱,这么想想都是三四十年前的事情了,哈哈哈!”
在这里,原一的心情也变得极其的轻松,就好像有着家的味道一样。可是他也没有待多久,因为炭吉在今年下雪时闭上了眼睛。
原一跪坐在炭吉的面前,看着这具身体最后一点的生命力流逝,看着那原本还在流动的血液停下,所有的器官都开始停止了运动。炭吉在生命的最后,还在说着,“缘一先生,不用感到悲伤,我的一生已经足够幸福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