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琼亦呼呼地睡着了。
只有满怀心事的两个人睡不着。
翟量在不熟悉的条炕上翻了半天烧饼,终于问:“妹妹,不管大汗和扶风王谁赢,咱们又能逃到哪里去?翟家还有那么多人在陇西呢!”
翟思静默然了一会儿说:“前朝四王战乱时,五胡乱我中原,那个时候咱们翟家就应该南渡了。现在战战兢兢在人家的领土上,还自以为有着以前世族门楣的荣耀,想着彼此通婚姻,掌实权,胡汉共治,本就是妄想。我们宁可多吃点苦,回去后回报家中尊长:陇西虽是故土,但已经待不得了,还是南渡迁回汉人的地界去吧,好歹可以安安生生过日子。”
“能安安生生么?”翟量反问。
翟思静想着她多活的那十年,的确,天下何曾有一片乐土?南边南楚易南秦,西边西凉内讧不断,北边柔然汗位更替更是血腥一片,独独杜文治国手段狠辣,国中尚算平靖,但与周遭三国也是战事不断,白骨露于野,百姓不聊生,士大夫比小民活得好些,但其实又何尝不是苦乐尝遍?南方寄情于玄学,北方摩顶皈佛祖,哪个不是苦谛当头而在虚空中寻求些宽慰?
她苦笑道:“没办法,把眼下先过下去。总不能看着是坑,还拚命往里头跳。”
“唉!”换之同样的长叹。
翟思静说:“别愁了。扶风王现在也只有一往无前攻下平城才有活路,这不是三五天的事,所以以他的性子,只能打落牙齿和血吞。咱们就趁这个空隙,早早把家事安排好吧。接素宁妹妹的人马安排了吗?”
“安排了。”翟量说,“只怕她要哭出一缸眼泪来。”
翟思静想了想自己,又是一阵茫然,闭上眼睛强迫自己睡着不再想杜文的模样,但是一夜乱梦,脑海中是各种各样的他,无一例外笑得深情而邪气,叫人又爱又恨。
第 39 章
平城的高墙, 破得艰难, 但是各部藩王的损失反倒不大。
被逼为前驱的贺兰部人, 背后是虎视眈眈的长戟和大刀,前头是自家的兄弟之部, 没有退路,又只能前行。
高高的城墙上被礌石打得千疮百孔,雉堞里的人被箭雨射得刺猬一样,云梯车上的人又被砸得面目全非、烧得焦炭一样还在打滚哀嚎。上下士卒都含着泪作战——面前的,或许就是自家兄弟、朋友、邻居,此刻却被迫打这你死我活的仗!
尸体在城墙下堆起了很高,杜文骑着马远远地看着,面露一些得意的笑。
后方也不断有军报送过来, 军情紧急,杜文只捡着关于粮草、后防、援兵什么的略略读了,接着看到一份贺兰温宿缄封的“亲启”字样的, 就觉得心烦了, 随手扔给身边一名主簿文书:“你看看有没有什么要紧话, 若是‘当心’‘珍重’‘加餐饭’一类的,就不用告诉我了。”
连主帅家眷那么私密的信笺都能看, 那主簿也是说不出的酸爽滋味。接过信笺看了看, 一大半文字都是在说“当心”“珍重”“加餐饭”,耐着性子看到最后, 急忙回报杜文说:“大王,说翟氏部曲的统管翟量带着些人离开了。”
这是温宿有意避重就轻, “带着些人”——谁说不能带翟思静啊?再说,杜文他又没明着吩咐她要把翟思静的情况件件汇报给他!
杜文点点头说:“没事。翟量上次请命,想带翟家的部曲专管粮道——汉人胆小怕打仗,就让他遁逃到不死人的地方去吧。”看思静的面子,就挑她堂兄建点轻松的功劳也无妨。
他沉浸在即将破城的喜悦中,丝毫没有意识到主动请他“带我走”的翟思静,居然会有离开他的举动。
前锋的贺兰部死伤差不多了,攻城几乎到了白热化。成堆的尸体高及城楼,后头的人在杜文的指挥下奋勇向前,把已经打得失去了信心的守城官兵杀得落花流水。先登者封侯,被激励的战士们终于开始有几个登上城墙上,兴奋地一阵厮杀,抛下软绳梯,破坏飞天弩。继而一拨又一拨人登上城楼,打开城门,把杜文所带的这支花色各异的队伍放进了城门。
前头是血海肉山,地面全是红的,天空变得灰濛濛的。他的兄弟和叔伯奋力朝平城宫冲击,打算先入者为主,万一改朝换代,也能弄个大汗当当?杜文却不急,依然在后头骑着马晃悠,冷眼看着穿谁家花色军服的军士已经越发稀疏,便知道谁接下来不堪一击。
过了城中一半,桑干河的渡口处,有人过来,举了举令牌。杜文下了马,低声问:“我阿舅来了吗?”
“来了!”那人也低声说,“在那群士兵里。”
杜文招了招手,迤逦而来一小撮人。亲舅舅是认识的,上前已经是遏不住的喜笑:“大王!你总算来了!”
“阿舅!”杜文对他咧嘴一笑,“我这算是有主心骨了。他拚命谪贬闾氏,但到底是谪贬不完的!”
“放心!”他这位舅舅有着闾氏家人的敏锐与果敢,“娘娘步步筹谋,从一开始就没叫咱们家人被一锅端了。虽然这段日子动辄得咎,但是咬咬牙就熬过去了。”拍了拍外甥的肩膀,满怀喜悦:“日后有盼头了!”
“我阿娘在宫里还好吧?”
他的舅舅缄默了一会儿,又拍拍杜文的肩头:“本来,太妃们都要搬去西苑颐养天年,但是大汗始终不许你阿娘出平城宫。宫里她有人,也在积极地筹备躲出来。但是——”
舅舅顿了顿,说:“但是毕竟挺难的。太妃说了,若是事有不谐,弄得推车撞壁了,你不能显出有软肋在乌翰手中。该杀伐果决,就杀伐果决吧。”
杜文皱紧了眉头,好一会儿说:“不,阿娘只有一个!”
城里砍杀了三天三夜,除却城里鏖战的士兵,也有不少是无辜的百姓被杀。北燕旧制:官不发俸,军不发饷,得胜之军默许可以掳掠而塞进自家腰包。是以从将军到士兵们,听见打仗就摩拳擦掌,恶狼入了肥羊圈一般。
前半夜始终是嘈杂的,入民户搜查的声音,抢夺钱财和民女的声音,鸡飞狗跳的声音,屋子着火的声音,还有女子凄厉痛苦的哭叫声。
杜文始终住营帐而不去他原本在平城的王府——当然,王府里惨不忍睹,他精心收集的漂亮婢女们,人头已经围绕墙裙挂了一串——他甫一入平城,乌翰就命人开始了对各个藩王家眷的屠杀。
他喝着酒也抵御不了外头的噪音,但这是跟着他的将士的狂欢,他不能阻止,所以继续听着。
突然,帐门被他手下一个醉鬼撞开,醉鬼后面还跟着一群笑嘻嘻的人,醉鬼手上抓着一个船娘,头发披散,衣襟撕裂,吓得瑟瑟发抖。
醉鬼给他单膝一跪,大着舌头说:“大……大王!这个妞儿最……最漂亮!”
杜文笑道:“你是来孝敬我的?”
“对……对!”醉鬼很是自豪,“她还会弹琵琶,吹埙!”
天天耳朵里是打打杀杀的也很厌烦,乍一听有个会器乐的,甚是想听点乐音洗洗耳朵。杜文把小船娘的胳膊从醉鬼掌心里解救出来,把她鬓边散开的头发抿好,笑道:“乐器有吗?”
小船娘抖抖索索说:“有的……还在船上。”
“去取来吧。”杜文笑眯眯说。
船娘的家人也远远跟着,不知是黑了心的亲娘,还是更黑心的老鸨,听见这里有大官和颜悦色的,心里念了两句“阿弥陀佛”,赶紧去取乐器了。
小船娘在他的笑脸和抚慰下,终于不再紧张得发抖了,接过琵琶,调了调弦,“咿咿呀呀”唱了一首小调。
杜文摆摆手:“不要唱,就弹奏,《将军令》,会么?”
“会。”小姑娘怯生生地望了他一眼,屏了屏息,手指飞快地在四根弦上弹拨起来,顿时大珠小珠落玉盘。
杜文负手听她把一曲弹完,不由点了点头:“好听!还有埙,也试试。”
埙声音呜咽,格外需要幽静,杜文一手虚按,整片营地顿时静了下来,唯只剩篝火燃烧时干柴的爆裂声。
小船娘把陶埙放在唇边,嘟着的嘴像花骨朵儿似的,那悠扬绵长的乐音就流淌了出来,如泣如诉,直往人心里飘。
这下子,不用杜文虚按手掌,四处都静谧了,目力所及的所有人,都张着嘴,翘首听这曲子。
杜文的眼中隐隐有些泪光,但若凝神看他,又觉得应该是看错了。他挑起一边唇角笑着,又不显得轻浮,好像真的被乐声打动了。
这一曲吹毕,他回头问诸人:“好听不好听?”
一群粗人,好听也形容不出来,只会点头而已。其中一个不怕丢人现眼地突然喊道:“好听是好听,但是听着想哭。”
杜文“噗嗤”一笑:“听着想哭?这,对士气不利吧?”
挥了挥手:“你们谁带来的带走吧。”
“啊?”那领头的醉鬼说,“送给大王的!”不死心加了一句:“这两天看见的最漂亮的!”
杜文打量了一眼小姑娘,她到底是风月场上的,好像也没那么害怕了,甚至瞟向杜文的目光还有些脉脉含情。
他突然有些厌恶:自从有了思静,这些庸脂俗粉哪里能够入眼?
他凌厉一笑:“我可不想被这样的粉骷髅淘虚了身子。你们带走吧,谁找到的就归谁。”
醉鬼把惊恐的小姑娘拉了出去。少顷听见那个姑娘银子般的嗓子开始尖叫得嘶哑。
杜文皱眉冲外头一喊:“急什么,弄湿点再进去不更舒服么?叫得号丧似的!”
外头背人处的一座营帐后头,醉鬼的影子正掀着小船娘纤细的双腿,闻言在掌心吐了一口唾沫,伴随着送进去,又兴致勃发地抽.弄起来。
“粗鲁!”杜文暗暗说了一句,回到营帐里,捡起小船娘掉落在地上的埙,把玩了一阵便丢开睡下了。
形势总体不错。
偌大的平城很快被这一支虎狼之师席卷。大军压至宫城墙外。
平城宫被浓重的乌云压得阴惨惨的,斜照过来的紫光勾在乌云的边沿,突地生出如残血般的褐红色。
杜文的黑色铸铁甲上也溅着星星点点的鲜血,散发着一阵阵的血腥味,刚进平城北门的时候,他还在嫌弃这血点子肮脏,气味恶浊,要了水小娘们儿似的擦拭。
强渡桑干河的时候,又溅了新的鲜血,这次他非但没有嫌弃气味,反而突然间兴奋起来,那柄乌钢重剑此刻握在手里,也仿若即将“铮铮”作响,等待着饱饮人血。
城楼的雉堞上,早已架起弓.弩,金汁铁水煮沸了置备在那里,随时准备给攻城的人致命一击。
杜文的队伍停在城下箭程之外,他骑在马上,眯着眼睛看天色,然后弛然笑道:“估计那缩头乌龟今日不敢应战了。先给我骂他娘,骂到他爽利咯;然后咱们轮番睡觉,养精蓄锐,准备明天弄死他!”
话是这么说,其实密切关注着平城宫的所有动静,轮番睡觉亦属枕戈待旦,不敢真的就呼呼熟睡。
他对亲卫和信臣道:“平城宫后门依山,山路屈曲,岔道极多……”
他一个亲信说:“明白了!臣等在那里设重兵堵着——”
“不!”杜文打断,“得给他留条活路,不然狗急跳墙,我阿娘就危乎殆哉了。”
“若是放虎归山……”下头人还是有点犹疑。
杜文叹口气说:“他有我的软肋啊,我没办法。削弱他的实力,便放他滚蛋,想必也好些年没办法东山再起的。”
他稍微眯了一会儿,天就亮了。冷水洗把脸,少年人精力旺盛,一下子就清醒了。重新披挂战甲,神采奕奕到三军转了一圈,然后在晨曦里看着不远处巍然屹立的平城宫城。
平城宫雉堞上轮班的禁军已经困累交加,打叠起精神注视着下头如蚁聚一般的叛军人马,心头却自然地有些惶恐生出来。
乌翰也是近乎一夜没睡,眼圈乌青的一片,脸色焦黄,鼻尖额角都是油腻腻的。紫宸宫里现在已经集聚了很多人,皇后贺兰氏就在屏风之后,哆嗦着嘴唇默然流泪。
乌翰过去拉了拉皇后的袖子,皇后默知,轻轻跟着丈夫到了一旁隐蔽的小室里。
乌翰说:“平城宫怕是守不住了。这小狼崽子年纪不大,胆气不小,生生地造势收编了忽伐的人马,忽悠了几支藩王的队伍,而且居然指挥裕如,逼得你家的贺兰部军自相残杀。其他各处我的人被他看在平城北郭之外,想进都进不来,没法子给我打援。我想了许久了,现今跟他硬碰硬徒增伤亡,还有送命的风险。大丈夫能屈能伸,我是天命的君主,此刻便是屈服一下,也是为了后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