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襄有梦——未晏斋
时间:2020-02-23 09:41:24

 
  翟思静怔怔地不大听得懂。
 
  而翟三郎也只是要宣泄一下,说完就神色茫然。又过了一会儿,他起身道:“我走了。你伯父和叔父还在议论,是南渡还是西迁。我只是有点妄想,希望你能避免这一切。”
 
  “当然是南渡啊!”翟思静忍不住说。
 
  翟三郎又停下步子,回头问:“为何?南楚内讧得极为厉害,现在朝中庾氏和桓氏已经水火不容,寒门黔首倒开始步步执掌军权,我觉得不是好兆头,只怕要改朝换代,那可是要多少年血雨腥风的。”
 
  翟思静上一世在平城宫,也听杜文谈起过外间的格局,她有一句没一句地听,大致晓得南楚确实内讧到一朝灭亡,权臣篡位,而且施行土断,削减了世家大族的力量;但是国家安定富饶,也未见得就血雨腥风活不下去——只要没有妄念,又怎么会活不下去呢?
  她说:“南边毕竟是血脉相连的汉室之邦,而且咱们阖家南迁,不考虑重入中枢,平平安安过自己的小日子,多好。”
 
  “世间哪有桃源!”父亲摇摇头,“我倒是赞许你伯父的意见,西凉李氏原也是汉族,虽然与鲜卑匈奴相处久了,风气不再,但地方广阔,活路也大,也避开了南楚的纷争,我们有时候与那里有些贸易的往来,官宦间有通问的情谊在,还是西去比较好。”
 
  “但是,西凉孱弱,不堪一击啊。”
 
  “谁要击它呢?”父亲反问。
 
  翟思静有口难言:杜文会为找她,不惜与西凉开战么?
  想了想觉得,他这么自私自负而算计清楚的人,为一个落跑的女郎,不惜与别国开战,只怕是天方夜谭了吧?
 
  然而杜文在肃清朝中乌翰及贺兰氏的余孽之后,真的开始计划“天方夜谭”了。
 
  改朝换代,有血流成河,也有暗波涌动,上位者必须目光敏锐,手段狠辣,犁清敌手,还必须有人扶持,有人襄助。等朝中基本“干净”了,已经是半年之后,时值深秋了。
 
  乌翰逃到了右夫人所在的柔然王庭,被当作“奇货”招待在草原上的石头小城里,他随即立右夫人为可敦,赢得了柔然汗的信任。
  杜文投书给柔然汗,先叙利害,后论亲善,接着又隐晦地威胁,最后答应,以乌翰的两名妻儿来换他的母亲闾太妃。
  乌翰在新丈人家的篱下苟活,哪敢开口想换。妻子,索性连儿女一并不想要了,但觉察杜文孝母,顿时把闾太妃看作手里的人质,趾高气扬发函骂了杜文一顿。
 
  杜文心里憋着恶气,便想折磨乌翰的家人,先传来乌翰的一位公主,只有十三四岁年纪,赏到死囚牢里给一群脏兮兮的死囚享用了,然后把浑身是血、奄奄一息的小公主送还给原可敦贺兰氏,笑眯眯说:“朕看你也是如狼似虎的年纪,久旷之人,淫.心勃勃的,一定很难受吧?若是开春了乌翰还不肯换你,我带你到四处去挑男人好不好?”
 
  大贺兰氏抱着小公主嚎啕大哭,叱骂杜文不得好死。
 
  杜文的目光却巡睃着挤在简陋宫室中其他的乌翰的妃嫔儿女,看到谁,谁就惊恐地低下头,怕和他有任何目光接触,更怕被他看上,拖出来折辱。
 
  然而越怕来的就越逃不掉,杜文指了指一个缩在墙角的年轻妇人,说:“今日这个有福,先送到宫城角楼,让辛苦了一天的侍卫们赏鉴赏鉴。”
 
  他的贴身侍卫们哄笑着,把那瘦削而脸色不好的小妇人拖出来,说着:“幸而是年轻,不然这样蜡黄的脸孔,只能从后面才不膈应。”
  另一个笑道:“又不是给你享用!角楼上四十几号人,值宿憋了六天了,看母猪都是双眼皮儿的呢!”
  还有一个说:“尽够好了!废帝选的妃子,只是蜡黄,未必丑陋,说不定好吃好喝将养两三个月,养得白白胖胖就是美人儿了呢!”
 
  杜文哈哈笑着,心里有恶意盈盈的快感。
 
  突然,他听见那小妇人在凄厉的哭喊挣扎中叫道:“冤啊!我不是他的妃子!我只是翟女郎的陪嫁丫鬟!”
 
  她绝望中也不知哪句话该讲不该讲。单见杜文听了这句,突然面目狰狞地转脸过来,然后像要杀人一样掐着她脖子问:“翟思静的丫鬟?”
 
  梅蕊透不过气来,挣扎着点了点头。
  原以为触怒了叛乱残暴的新君,大概要小命呜呼哀哉了,不想杜文松开了手,鹰隼一样的眸子盯了梅蕊一会儿,冷笑道:“哦,还有这层渊源?”
  扭头对侍卫们说:“押解到我宫里!”
 
  梅蕊身不由己,被一群侍卫拉扯着,送到皇帝所居的紫宸宫。
 
  贺兰温宿正在门口翘首以待,远远地见杜文的人又拖着一个女子来了,不由带着哭腔说:“大汗,你饶了我阿姊吧!你饶了她的孩子吧!废帝的错,与她无关……”
 
  杜文走近,没好气说了一句:“滚开,别挡道!”
 
  几个侍卫把梅蕊一把丢在氍毹毯上。
  梅蕊已经是肝胆俱裂,不知将要面对怎样的折磨,也不敢再说什么,唯恐触怒了大汗。
 
  杜文要了自己的鞭子,然后挥退侍卫们,边在手腕上不停地绕着鞭子,边狞厉地问梅蕊:“你们女郎翟思静,在未嫁之时有过哪个心上人?”
 
  梅蕊看着鞭子直咽唾沫——她虽然是丫鬟,但翟家以诗礼传家,一般不苛虐下人——她可不想尝尝这可怕的东西的滋味!
 
  冷不防杜文狠狠一鞭抽在地上,氍毹毯子上顿时裂开一道口子,细细的羊毛绒飞了起来,在一道道烛光里如同细细的尘雾。
  “说!”他厉声喝着,看着比乌翰可怕多了!
 
  梅蕊一下子就吓哭了:“大汗,我们女郎七岁不与异姓男儿同席,出入都有丫鬟嬷嬷陪伴,常年不出闺房——她哪有什么心上人啊?”
 
  杜文本就是狐疑的性格,当然不会因这句话就信她。
  他换了语调,凑到梅蕊身边,边盘弄皮鞭边说:“你莫怕,你跟我说实话,就是立功了。我不仅不打你、不杀你,还放你出宫,让你嫁个好人家!”
 
  梅蕊却是一道直肠子,摇摇头说:“可是没有怎么说啊?”
 
  杜文变了脸色,对外头说:“来人!把这小贱妇拖出去送角楼!”
 
  立时几个侍卫如狼似虎地扑进来,拖了梅蕊就跑。
  梅蕊何能扛得过几个大力的男人!被倒拖在地,背上磨得钻心疼痛。她哭叫着:“女郎纵有心上人,也只剩下你了!不然,最危急的关头,她为什么要冒着生命危险,叫我把大汗要陷害你的消息告诉闾太妃?”
 
  杜文喊道:“停下来!”
 
  几个侍卫岂不是人精儿,赶紧把梅蕊扶起来,搀到杜文面前。
  杜文胸口起伏,但是很久都没说话。
 
  梅蕊给他凝注得脊背发麻,战战兢兢不知道是说错了还是说对了。
 
  杜文板着脸问:“那她为什么要偷偷走?”
 
  梅蕊直肠子地问:“我怎么知道?!你惹她生气了?”
 
 
  第 43 章
  杜文脸一呆, 倒是开始虚心求教:“我也不知道啊。她到底为什么生我的气?”
  这一阵这件事他很苦恼, 而且是难以向人倾诉的苦恼, 日日夜夜只有自己煞费思量,思量不出, 再想想和乌翰谈判不成,母亲岌岌可危的现状,更是双重焦躁。
 
  梅蕊瞟瞟他,心道:大概是你太凶残了,女人看了都怕吧?
  但这话不敢说,只能说:“大概是女郎想家了吧?她离家那么久,当然思念父母亲人啦。”
 
  杜文皱着眉头,斜乜着梅蕊, 不知该不该信她的话。万一她撒谎撒惯了面不改色呢?
  不过,他总算觉得有一条可以查实的路径,心里略有些松弛, 于是对梅蕊说:“好, 朕今天先放过你一马, 但是你若是骗朕,朕管叫你碎成齑粉!”
 
  梅蕊倒抽一口凉气, 心想:女郎啊女郎, 你可千万别有了心上人还没叫我知道!我可不想碎成齑粉——这凶巴巴的王八羔子做得出来啊!
 
  杜文第二天就命人带着礼物前往陇西拜会,千叮咛万嘱咐, 见到翟家尊长,一定要问清翟思静的所在, 最好亲眼看一看。确定她是回去见父母了,就好言好语请回来;若是翟家古板执拗,就叫当地的府兵协助,把人抢出来塞辂车里带回来——总之,先礼后兵,但横竖横就是要弄回来。
 
  北方下雪早,一过深秋,路上就难以行走了。
  杜文一边盼母亲的消息,一边盼思静的消息,两头都盼得苦,但是都盼不着。
 
  好容易驿马重至,带着一斗篷的风雪把两处的情况都汇报给了新大汗。
 
  “废帝乌翰在柔然王庭俨然上宾。柔然汗在帐间怒斥大汗……”报柔然消息的那位偷眼看看杜文,吞吞吐吐的。
 
  “哼!”杜文冷哼一声,“想必是骂我。想必是不肯放我阿娘。”
 
  “还有……”
 
  “还有什么?”
 
  报信的愈发吞吞吐吐地说:“他说,大汗再凌.辱废帝的妻妾子女,他听说一次,就剁太妃的一块肉给大汗送来。”
 
  杜文脸色铁青,憋了一会儿,突然用力在书案上狠狠一拳。那书案摇了摇,然后裂开了一条缝。而皇帝的拳头也瞬间紫了一片。
 
  报信几乎要打哆嗦,叩首道:“别的没有了。”
 
  杜文硬是熬着怒火,期待下一位信使能带来好消息,略略排解他胸中的郁气。
 
  结果,另一边一个胆战心惊地说:“大……大汗,陇西翟家已经……已经……已经……”他大约有数这个“已经”后面会闹出怎么样的滔天巨浪,所以结巴了三次,愣是没有说出来。
 
  杜文的脸色暗得像铁,眼睛里倒像有荧火似的,直直地盯了过去:“能不能利索点?‘已经’怎么?”
 
  那人先磕了两个头,看都不敢看自家主子:“回禀大汗。陇西翟家收拾了细软,处置了田契,已经人去楼空。臣问了陇西郡牧,说是翟家思归,阖家搬去了南秦,他也正打算给大汗写折子,只是驿递慢,大概要过些日子才能递送到……”
 
  话没说完,只听响亮的“卡嚓”一声,屋子里的人全都被雷劈了似的一哆嗦,然后看见那倒霉书案的木渣子“辟里啪啦”往地上掉,再接着,一滴滴的鲜血坠落在澄泥砖的地面上。而上首那人,呼吸浊重,好像浑然不觉疼痛。
 
  “你就这么当差的?!”好半晌,杜文终于开口,但出口就是浓重的杀气。
 
  他手下无弱兵,眼力见儿那是没差的,要紧又磕了个响头,额角都青了也不觉得疼,说话快得跟爆豆子似的:“大汗息怒!臣派了手下人分三支队伍,一支在陇西周边查找,一支南下往南楚打听,一支西去往西凉打听——数千人的迁徙,不可能动静不大,一定能打听到。”
 
  皇帝这才收了杀念,坐下身对两个信使说:“下去领赏——我为消息气怒,不为你们,你们尽忠职守,这样的天气、这么大雪,这么快赶回来送消息,是忠荩之臣。”
 
  收杀念是暂时的,杜文此刻只想杀人,只想见血,看着自己血肉淋漓的手指关节,毫不觉得疼痛,只觉得这还不够!
 
  当日勾决六十名死囚,杀得人头滚滚;第二天天晴,皇帝又出猎半个月,把风雪中活得隐蔽而艰难的禽禽兽兽都从林子间找出来猎杀了,俘获的猎物装了二百辆牛车。
 
  回到平城宫,他的心情好了一些,对着沙盘开始想辙儿,手指顺着沙盘上逼真的山山坳坳、河河川川不停地滑动着,时而穿过巍巍的祁连群山,时而穿过河西走廊狭长的甬道,时而在隔黄河相望的雍州、荆州指指点点。最后,他拿起一旁已经翻看了好几遍的密报又读了一遍,眼睛眯了眯,反倒漏出杀气来。
 
  你逃到哪里,我就能追到哪里。他对心里想像出的翟思静说,你害我伤心难过,我就血洗背叛我的陇西翟家!
 
  突然,外头传来贺兰温宿的声音:“我用大汗猎的野猪,亲手做的炮肉,送给大汗尝尝鲜。你们不通报,倒拦着我,是什么意思?!”
 
  杜文一个箭步窜出门,皱着眉看着温宿吃力地端着一大盘炮肉的模样。
  温宿见他出来了,便笑道:“大汗!”
 
  杜文闻到炮肉的香味,但并没有食欲,他看着温宿渴求的目光,伸手摸了摸她的头发,说:“对不起,这些日子胃口不好。”
 
  温宿失望地低了头“哦”了一声,但想着刚刚他少见的温柔,心里又柔软了些。
 
  杜文突然问:“你是不是很恨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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