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世,若还是这么来一遭,她就一定比上一世坚强?能够面对这一切?!
想着就不由落泪。
但是父亲已经不愿意听了,见她哭就烦躁,极度不耐烦地对她挥手:“你在这儿做什么呀?!晚间我叫你阿母去找你,这会儿我有话对你阿母说!”
翟思静回到自己的闺房里,遣开侍女,颤着手打开了妆匣,从深处掏出了一张粉笺。已经读熟了,每一句都记得,甚至每一个字的笔画的走向都记得。她暗藏着一份告诫自己不能沉溺的感情,粉红色的笺纸一如她每次打开时心里的颜色,像初会那天周围粉红色的海棠花一样。
翟思静突然想赌一赌:如果现在一切的走向和上一世一样,那么,如果她改投叱罗杜文又会怎么样?她知道他是强者,隐忍待发,伺机要给乌翰致命一击。她若不叫他求而不得,不叫他因爱生妒,不叫他心里总攒着乌翰的那一根刺,而是相信她、理解她,甚至听命她,那时间的轮轴会不会扭转到另一个方向去?
她记得,杜文虽然没有兵权,但先帝的禁军统领,有好几位一直与他相处得很好;乌翰在陇西登位后不久,非常忌讳禁军权力旁落,但又不宜立刻撤换禁军的几位统领,所以干脆命令杜文从陇西直接到扶风就藩,美其名曰“不必再到平城绕远”,打发了他为净。
杜文在扶风虽然有藩王控辖的人马,但初去生疏,无法使用,而且与平城失去联系,乌翰赐死杜文的母亲闾妃,还故意透露消息,令他奔波前往,意图再次削减他的实力,更是为了逼他在势弱的时候一个忍不住,跟皇帝顶撞、反抗,就可以给他安罪名。若不是当时杜文肯打落牙齿往肚子里咽,只怕那一世的结局要重写。
翟思静决定从这一节点开始,先做些改变。
她从书桌上拣出一张竹子暗纹的蛋青笺,开始写诗。
“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色,惆怅心自咎。”
写完读了一遍又一遍,诗意略有些暧昧,但心中况味如此,也很难修改,也无心修改,便匆匆折起来,放入封函中,又放入妆奁中。
她要冒一步险,想来不至于贻害父母,但是确实是很冒险,未来会进入她从没有见过,因而也无法掌控的境地。
翟思静几乎一夜未眠,第二天却已经想定了,她把封函交到侍女手中,说:“想办法送出府去,这是我给扶风王的回礼。”
仅仅两天之后,翟三郎便被大汗乌翰传到了行宫里。
行宫外都是打算回程的各种车辆,马嘶灰灰,禁军们脸色都很糟糕,一边喝马,一边无端地对更低等的小宦官或民夫动着鞭子。
翟三郎不由心头发颤,总有不好的预感,进到行宫中皇帝处置事务的正殿,跪候了差不多半个时辰,膝头都跪得痛不能忍了,才听得里头传唤。他更是惶惶然,弓腰进到里头,不及看皇帝脸色,先跪下来低声下气地问安。
皇帝好久不发一言,翟三郎再次跪到膝盖疼痛,实在难以忍耐了,才悄然往上一瞟:乌翰的面色比上次到府时更加阴鸷,死死地瞪着他,终于冷笑道:“陇西翟家性善投机,这朕是知道的。不过投机到这种程度,打量着一个皇子攀附不成,总还有另一个,横竖能攀上皇亲国戚——倒也胆大得没边儿了!”
翟三郎背上冷汗频出,俯低身子叩首,紧张得半日才说出话来:“大汗!臣……不知道大汗的意思……”
乌翰“匡”地一声把一个匣子丢到翟三郎身上,砸得他胳膊断了似的痛。匣子弹到地上打开了,里头飞出一张蛋青色暗纹笺纸,上面写着东西。
“念念。”乌翰冷冷说。
“是……”翟三郎顾不得胳膊的疼,抖抖索索地捡起笺纸,抖抖索索打开,心也抖抖索索起来——那是他女儿的字,他认得,嘴像被黏住了似的,顿时张不开了。
“念!”上头一拍案桌,桌上奶茶杯子、笔洗、砚台和若干御笔全都跳了起来。
“清……清……清漏掖垣深,起向庭中游。
春流急如箭,睹此危坐久。
寂寞返蓬山,归去京洛州。
谁能留夜……夜色,惆怅……惆怅心自咎。一片孤心,在此诗中……妾……妾思静亲笔。”
翟三郎越读越心惊,这满句的相思之意,夜晚的绮思,爱而不得的惆怅……这是他女儿写给谁的?
他悄然抬头又看了乌翰一眼,皇帝仍是死死地盯过来,目光一点温度都没有——若是给他的,想必他不会如此发怒。冷汗又出来了:不是给未婚夫,那这样旖旎的文字是给谁的?
“大汗!大汗!”他只有先叩首认过,“臣教女无方,竟不知她写出这样的东西!愧死了!愧死了!”
乌翰露出一口牙,森森地笑:“愧什么呢?杜文本就是我父汗的爱子,若是攀附到他,叫我父汗改立太子,难道不也是一条捷径?左右逢源,是最佳的平衡之道嘛!”
他叫来一个侍宦,让把地上的匣子连同里头的信笺一起送到扶风王的宅邸去,还说:“既然是写给扶风王的信,朕当然不能不做这传书的鸿雁,不能叫人怨我棒打鸳鸯。”
翟三郎惊得几乎想去拦那侍宦,然而看见皇帝阴涔涔的眼神,才想到自己未免也逾矩,只能低头俯身,哀哀地说:“大汗,臣不敢!臣不敢!”
“这东西不给扶风王看也罢。”翟三郎连连叩首,额角青了也未曾觉察,害怕得涕泗横流,“臣女做下这样的丑事,臣原该担管教不力之责。只是臣心里冤屈,因为臣心中只有大汗,以为那婢子也是如此,实在不知那婢子居然……回去后,臣就……”
“就怎么样?”乌翰似笑不笑地问。
翟三郎横下一条心:“若她真起了不贞的心思,翟家也留不得她了,臣少不得挥泪——”
“那也不必。”乌翰负手道,“这样的美人儿,没了也怪可惜的,教训教训就得了。不过,纳妃的事先缓一缓,朕也要看看你,还有思静到底是什么心思。”
扭头道:“匣子和信,给扶风王送去呀!”
这是惩戒,也是保护男人的尊严,更是放了一条线,刻意地考验翟家的忠诚和杜文的心思。
他最后说:“你记得,翟氏终是朕的嫔御,入宫早晚,位置高低,还是朕说了算。你是父亲,但也别越过朕的次序去。”
对于贞洁,鲜卑人不像汉人那样计较得厉害,漂亮的女人就像草原上的小羔羊,是群狼戏弄、追逐的对象。皇帝不欲取翟思静的性命,也是施恩,也是警告。
翟三郎明白皇帝的意思,心里的惶惶然在到了宫殿之外,就慢慢化作了气怒。
他到了家里,压抑的恶气不打一处来来,匆匆几步到了后院,猛地踹开女儿的闺房大门,见妻子正和翟思静一起描花样子,便双手先指着妻子:“你教出来的好女儿!”
又指着女儿:“你这没皮没脸的婢子!你要把全家人断送在火坑里么?!”
翟李氏讶异得只会问“怎么了?到底怎么了?”
翟思静却态度沉静,默默放下纸笔,起身问:“是那封信?大汗怎么说?”
翟三郎恨恨地瞪着她,见她毫无愧色,声音都是抖的:“大汗都疑我们一个女儿周旋两家,是在玩平衡,凤仪亭的故事殷鉴不远,这样没皮没脸的事!”
“就这?”翟思静关心的是其他。
她的父亲却被激怒了:“‘就这’?你还要什么?”
他的肩膀、胳膊、手,也一起颤抖起来,脸色变得青白,想着乌翰说的“教训教训”的话,也顾不得女儿原本是他的掌上明珠,对妻子说:“你去书房取家法来!”
翟李氏吓得攀着丈夫的胳膊:“郎君,这是何意?那家法,是责处犯了重过的儿郎的,从来没有碰过女儿家!”
“今日也顾不得了!”他说,“大汗猜忌到这样,我们若无反馈,是想全家送命么?!”
第9章
叱罗杜文接到皇帝兄长遣人送来的匣子时,警觉的目光扫视了半天方笑道:“中使,这是什么呀?”
那宦官亦笑得阴阳怪气的:“大汗赐给大王的,自然是好东西。大王何不打开看看?总不是怕吧?”
杜文冷笑道:“君有赐,不敢辞。怕,也得收下呀!”
他大方落落接过匣子,大方落落打开,原想着里面若是匕首、白绫、毒-药之属的,他就装傻不遵旨。他无过,想必阿干也不敢硬要杀他。
但是匣子里是薄薄一张纸,清爽的蛋壳青色。他打开笺纸,先看结尾处的署名,立刻呼吸就滞住了。但他现在每日战战兢兢,如临深渊,如履薄冰,虽是翟思静的名字,但他并不熟悉她的字,也不敢判断这字就是她的——万一是陷阱呢。
他又匆匆读了一遍上面的诗歌,有点暧昧,有点旖旎,有点含而不露的相思之意,他又皱了皱眉,上回到翟家,他是厚着脸皮在那儿胡扯,但是不代表他没看出翟三郎的冷淡,翟家的女郎,见一面就对他暗含相思?
杜文把信笺往匣子里一抛,又把匣子往那宦官怀里一抛,满不在乎地说:“看过了。什么玩意儿?”
那宦官先一挑眉,接着眨巴着眼睛,谄笑着说:“咦,谁给大王写的信哪?”
杜文笑道:“大汗一定知道,你问大汗去呀!”
在那宦官难堪的时候,他冷了脸别转过身子:“还有啥事?这几天到处在收拾回平城的行李,忙是忙的来……”
那宦官道:“哦,大王收拾行李不错,不过不去平城,大汗旨意今天要下来:命大王直接去扶风郡就藩——省得来回路上折腾了。贺兰家的女郎,也由她的母亲送到扶风与大王成婚,大王只管放心到郡中享福便是了。”
叱罗杜文冷眼看着他,最后笑笑说:“等大汗下旨,我就遵旨。”
那宦官走了,杜文心中极为愤懑:父亲突然离世,他从天之骄子一下子变作战战兢兢的皇弟。哥哥的每一个举动,每一道旨意,乃至哥哥身边人递送来的每一个信息,他都不得不小心斟酌,还不能让人发觉他的恨意。
他的书桌旁有一把小匕首,他刚刚几次想用那刀刃割进那公鸭嗓子的咽喉里,这会儿见着这闪闪的寒光,就有见见血的冲动。
黄昏时,他换了一身寻常百姓的短打衣衫,悄悄到角门外,那把匕首,悄悄地掖在靴页子里。角门的门房是他的自己人,诧异地张大了嘴,见自家主子“嘘”了一声,就没有吱声儿,把门推开仅容一人的缝隙,让杜文出了门。
杜文想像着“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的那种豪迈壮阔,一路顺着角门后的小路往集市上而去。频频回头,没有瞧见异样的人。
集市热闹,但没有找到可以动手的机会,他只能在宰羊的地方格外多呆了一会儿,眯着眼睛看羊羔在血腥的刀下“咩咩”地惨叫,而后被屠夫毫不留情地割喉放血,挣扎不几下就不动了。
他心里略感舒悦,然而很快又想起了哥哥送来的那封信,因为不知真假,不知用意,便觉得烦躁,不知怎么的,脚步里拐弯,不自觉地往翟思静家的深宅而去。
他没有,也不敢走正门。夜幕已经降临,他绕到翟家的后园子墙边,认准了缺了一片墙瓦的地方,踩着凸起的石头疙瘩攀了上去。
海棠花还寂寞地开着,夜色里也看不清颜色,也没有气味,只觉得一片一片云一样蓊郁,一架秋千还垂在树间,随着微风慢慢悠悠地晃荡着——他那天攀在墙头,看着她双腿一蹬一蹬,那架秋千越荡越高,简直飞到碧蓝的天际里了。他忍不住一声“哇”,翟思静正飞在高处,当不起一个惊慌走神,便从秋千上摔下来人事不省。
那个时候他愧疚万分,急忙翻墙进去,离近了,被她的美震撼了,呼吸都要停滞,只觉得天底下怎么会有这么美的人!只想着他这辈子就只有她了!
可是现在,她家已经接了新帝纳妃的聘仪,哥哥乌翰话里话外都是叫他不要妄想。
我偏要妄想!杜文气呼呼的,仿佛不记得自己之前几天是在谨小慎微里熬过来的,是不断地告诫自己“识时务者为俊杰”,不能在最不合适的时机里触忤皇帝,把自己陷入他的圈套里。
此时,他一心想着:我要见一见思静,我要知道那封信是不是她写给我的!她若是像诗中写的那样心中有我,那我想尽一切办法也要抢回她!
他没有去过翟思静的闺房,但是这并不打紧,小心贴着墙,沿着边走,每过一道门就先屏息探听一会儿。
但是翟家是大户,里面房廊迷宫似的,杜文终于没有了耐心,在花园里的一条假山小径上看见一个粗使丫鬟正端着一盆水疾步走着,周遭也没有其他人,他便小心攀缘到山岩上,随后鹞子翻身,一胳膊从后头勒住了那丫鬟的脖子,还不忘另一手接住了快要落地的铜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