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吧。”他说,“我就喝一杯,让我稍微放松一下。下午,我打算接见八部大人了。”
他眯了眯眼睛,在想震慑他们的法子。
翟思静把孩子带出去交给乳母,又叫传膳来。恰见她布在宫里的宫人远远地在角门那里冲她挥了挥手。她凝神望了望,那宫人是一脸焦急。
翟思静把一块腰牌递给皇帝身边的总管宦官:“阿玉是我的人,叫她过来。”
皇帝身边都是人精儿,翟思静的地位哪个不晓得!皇帝放权给她,他们心里也都明镜儿似的。立刻取了腰牌一路小跑,到门边儿把那叫阿玉的宫人叫了进来。
“是……”阿玉左右瞥瞥,压低声音说,“是御药房的消息。”
“什么要紧消息?”
阿玉声音压得更低了:“惠慈宫召见了御医,说是给一个宫女儿瞧病。回头从御药房照方子抓的药,我那对食在御药房当差,说方子起头写的是‘妇科调经方’,但一看药色就不对——麝香、红花、乌头、人参……娘娘想想这里头……”
翟思静心里一阵乱跳:这方子她熟悉,当年梅蕊被骗流产,就是这副方子——打着调经的名号,其实搅乱宫血,迫使胎儿堕下。
太后宫里要这副验方,无非宫人怀孕——宫人怀孕,要么是不严谨的外侍入内,要么就是杜文;当然,还有另一条。
翟思静有点不敢去想。
“我……我知道了。”翟思静强压着焦灼,稳稳而切切地吩咐道,“但是,在查实之前,牙关要咬死了,一句都不能传出去!”
“我晓得!”那宫人郑重地点头,“这是要命的。”
在翟思静打算开口让她离开之前,阿玉又说:“刚刚那消息是昨儿个晚上的,今儿早上还有一条。”
翟思静忖度,自然是要了小产后补益的药材了,这倒也是个关节:若是药用得便宜马虎,只怕不过宫人怀娠被迫流掉了;但若是药材贵重,等闲人就吃不起了。
“是不是又要了新的方药?”
阿玉点头,佩服地说:“一点不错呢!又要了一副药。”
她记性很好,一味一味都背了下来:“有紫苏、黄芩、桑寄生、砂仁、艾叶、白术、菟丝子、杜仲、阿胶、竹茹、苎麻根和石菖蒲,我问了懂药性的宦官,都说不是补益的药,可能是……”
她又开始吞吞吐吐了,而且任凭翟思静催问了一会儿,都只是说:“御药房毕竟不是御医院,那点子小宦官也就是个二把杈,未必懂得透彻。娘娘还是得空找御医来问更妥当。”
话也不错。
翟思静默默地记着药方,回到杜文的寝宫时,饭菜已经一道道开出来了。
杜文好像也没胃口的样子,呆坐着看饭蔬,只等翟思静进来了,才用筷子点点菜肴:“今日我叫准备些清素不腻的东西,想来你爱吃的。”
他心里难过,不想吃以往喜欢的荤腥油腻;没成想吃惯了荤腥油腻的人,清淡的蔬食他更难以下咽,觉得秋菘嫌软烂,药芹嫌味怪,韭黄嫌跟草似的,冬笋先两口还可以忍耐,多了就觉得磨牙难咽……
翟思静倒是吃得慢悠悠的,不时抬头觑觑他的神色,放下碗后才说:“大汗今日心情不爽利,是出去绕绕弯换个心情,还是歇一歇晌放松一下?”
杜文说:“我到箭亭去练箭。”
出一身汗,看着箭镞射穿皮做的靶子,心情或许能好一点。
翟思静说:“我今日小肚子微微有点坠胀,想请个御医来诊一诊脉。”
“好的。”杜文看了她一眼,“你当心身子骨。”
翟思静顿了顿又说:“我那里有一条消息,但是没有查实之前,恕不先回禀大汗你。”
杜文倒是一笑:“好的,我信得过你。”
他叫贴身伺候的宦官给他找了身窄裉的骑射衣装,然后拎上他的长弓和箭囊,到太华宫后头的箭亭和箭道一带练箭去了。
而翟思静很快等来了御医。
诊脉之后,御医笑道:“娘娘恢复得不错,寸关尺不浮不沉,脉象和缓有力。”
翟思静见他想要告退的样子,叫住道:“我新得了一份方子,据说有产后补益的效果,请御医看一看可不可用?”
她拿一枝细笔,簪花小楷写在一张笺纸上,然后吹了吹递给御医。
御医一瞧就笑道:“娘娘大概是给谁骗到了。这药材也不稀罕,紫苏清热宽中,黄芩补益气血,桑寄生清肝化湿,砂仁行气温中,加上其他的君臣佐使的药材,分明就是安胎的良方,哪里是产后补益的?娘娘若要补益的方子,臣倒是有几张好的……”
翟思静心里“隆隆”地作响,御医谄媚而神秘的神色她也没有太在意了,泛泛地吩咐了寒琼赏赐,又假装感兴趣地要了产后的验方,然后把御医打发走了。
开始还有些隐忧。但把前因后果连起来一想她就明白了:
先是想着堕胎,转念却又想着保胎——月份大了堕胎就有风险,还不如好好生下来。
特特调换门禁,不怕大张旗鼓——事情决不能外传,一个有漏话风险的人都不能留。
原本就算母子有隙,也不禁着杜文前去讨好——他们毕竟还没有决裂,以闾太后的城府,决不至于自断后路。
翟思静刚刚“隆隆”响过的脑子,这会儿又“嗡嗡”开始发胀了。
这,又该怎么告诉杜文?他都年过二十了,又要当阿干了?
这阿干当的,还是同母异父的?
却说杜文射完一囊箭,中靶当然是百分之百,就是射中靶心羊眼的,也是十成里占了九成。
他的郁气终于消散了些,对自己强大的掌控力重新充满了信心。
眼见时间不早了,他擦了擦额角的薄汗,换了皇帝的朝服,郑重其事地去接见朝中封任的“八部大人”。
四大部族的八位年长的大臣,几趟求见被皇帝打了若干次回票了,当然心里恼火,这次也是都谈好了应对的策略,怎么一步步从祖宗家法开始,再谈到后宫某位善妒、倾轧嫔妃的“事实”,再谈日后倚仗母凭子贵的汉俗,拿“孝”字控制小太子,母后当朝。那么北燕就不再似现在这么强大了……总之,是要恩威并施,把皇帝的头能说得软下来,再请太后最后一击,立太子而杀翟氏的事儿就成了。
当见到杜文身着紫色朝袍大步流星过来时的身影,八个人倒是一顺儿地从高脚椅子上弹立起来,彼此互相觑一觑,然后参差不齐地给杜文问了安。
杜文表情冲淡,坐下后抬手道:“不必多礼,各位也是朝中勋旧重臣,那么多年来襄助朝政。今日一起要来,朕想着无论如何要抽些时间接见各位。”
他黑白分明的眼睛,从上方把下头的人一个一个地看过来,仿佛带着些睥睨,看得八部大人的每一个都心里有点毛毛的。可是皇帝又分明在笑,语气也很和蔼,又叫人觉得,也不过是一场进谏,并没有什么你死我活的。
大家你看看我,我看看你,最终目光锁定在辽河闾氏的人,亦是杜文的一位舅舅。他鼓足勇气先开了口:“大汗——”
杜文已然拊掌道:“对了阿舅,朕正想找你说事儿。”
他开始滔滔不绝谈辽河一带改牧为耕的事,从春种谈到秋收,从秋收谈到赋税。最后说:“朕叫三省下细细算了一笔账,仅仅今年一改,辽河的赋税就增加了三成,输送到国库的,还有留存在本地的,都较往年丰厚多了。而且以往年年闹得最厉害的汉人和鲜卑人争地的事,这次也少了。只是闾家作为大族,屯钱屯粮都可以,土地嘛还是要均下去,佃户和部曲还是得管管好。”
闾氏的这位大人,被连夸带批的一顿,说得背上汗都出来了,只有唯唯点头的份儿。
好容易杜文说完了端奶茶喝。那位舅舅见是个话缝儿,赶紧道:“大汗,咱们大燕自从立国之后,就有一条祖制。为防着母壮子幼,有弄朝窃国的事出来,避免外戚专擅,封太子之后则赐死太子之母。”
杜文点点头,喝着茶姿态没变:“嗯,朕知道。这条祖制,着实不太人道,孩童丧母,如鸡雏失了鸡母,惶惶之状,想之犹怜。”
“可是国家为重,孩童可怜,可以请乳母多加照顾,宫中太后、太妃、其他妃嫔也可以替母职。”
一位贺兰家的大人亦插了一句:“可不是。再者,怕幼子可怜,那么趁着还未开智识,有乳便是娘的时候早早割断这母子的联系,日后也不用担心了。”
杜文冷冷地斜了他一眼,但没有呵斥,只是皱着眉不应答。
皇帝不辩驳,不发火,大家觉得劝解有戏,便开始你一言我一语地围攻起来。
这个说:“长痛不如短痛,大汗的抉择还是下得早啊。”
那个说:“翟氏是汉人之女,更没什么好可惜的。今日就算是臣家的亲侄女遇到这样的情况,臣也要挥泪求大汗决断。”
这个说:“可不是。区区汉家之女,大汗能留作嫔御,已经是她祖上生辉了。”
那个说:“何况太子之母必然封皇后,翟家出一个皇后,就是在诸汉人南渡之前,也是光耀门楣的异数了。他们都未必觉得这样不好呢!”
…………
杜文喝着茶,等他们说得口干舌燥了,然后才放下杯子,环顾一周说:“啊,翟氏女先封皇后啊……”
然后点着头:“也好。”
第 117 章
八部大人有种被阴了的感觉, 愣了片刻才说:“还是先立太子吧?”
杜文摇摇头:“立太子不是为了废黜的吧?”
“……”大家面面相觑, 这是什么话?
杜文说:“既然不是为了废黜, 给一个长嫡的身份才免得日后话多吧?”
八部大人中有七双眼睛一顺儿看向闾氏大人。
这位皇帝的阿舅心想:杀了之后追封也是封,这会儿封了再杀也是封。自家侄女儿又不讨皇帝喜欢, 横竖现在就想为她争个皇后之位也争不到了。倒不如此刻卖个好,日后杜文再继立皇后的时候,可以再为自家侄女儿争一争。
后宫的情形他也略微有数,李迦梨虽然受宠,到底不过城下之盟和亲来的异国公主,真正在朝中有势力的还是四大部族家的女儿。
他不自觉地就警惕地望了贺兰家那位大人一眼。
杜文何等眼尖,一眼的神色他都了然于胸。
于是扭头说:“只有一点难办。朕听说街头酒肆里,还有人说要以进门先后来定嫡庶。”
名分上进门最早的, 除了后来送还回翟家的翟素宁之外,就是由废帝乌翰赐婚的贺兰温宿了。
但贺兰家大人的脸顿时胀紫了:酒肆里这句话,当然是贺兰家的人说的。现在他们在皇宫里从太后那头入手, 渐渐侵染了一些——但太后也好, 皇帝也好, 对侍奉过先朝的贺兰氏还是警觉的,这样的争宠的话出来, 简直是往头上扣屎盆子。
他不能不发言撇清:“于社稷有功者先册立, 也无不可。手铸金人的仪式,还是要的。”
杜文并不否定, 点点头说:“手铸金人的仪式,叫太常备办起来。”
“那册立太子——”
“册立完可敦皇后再说。”杜文答道。
事儿要一步步办, 八部大人也无话驳回,横竖横已经完成了第一步,慢慢来,就是了。
八个人退出去后,杜文心里就开始思量了。前期放话出去,现在收回的信息已经不少了。从四大部族的情形来看,最热心于杀母立子的,无非辽河闾氏、西北贺兰,因为他们都有女儿在宫里,都企望着通过后宫的联姻保证家族地位的长久——所以将来也一定会使出么蛾子来废太子——谁又去管一位因儿子被立而死去的母亲值得不值得呢?
可是闾氏是舅族,杜文一时还下不去手。他回思了一下全部过程中诸人的反应,还是与辽河接壤的北部草原独孤氏族比较冲淡——一来他们自有草原进行放牧,与人无争,二来他们家没有女孩子入宫,也无所谓。扶持独孤部,便可以不动声色左遏贺兰,右抑闾氏。
想定了,他的目光又锐利起来:管阿娘她怎么想!他的刀,必须砍下去了。
杜文吩咐传几个汉家儿郎到后殿密商,这几个都是从中书学新进到御史台的,而御史台的职责是纠劾谏诤,最适宜给皇帝拿来当“刀枪”使。密密吩咐完,杜文闭目思忖了一会儿,像打仗前他要独自坐在沙盘前思索战略一样,把前前后后都想清楚了,连同平城宫里的护卫工作和后宫内侍的侍奉细节都想得无一错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