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见他只是笑,一个字也不说,浑身是伤,早就不复当初的风光,可眉眼仍旧是俊俏丰逸的,笑起来很有那人当年的风采。
“想不起来也罢。”皇帝松开手,语气平静道:“这事情的始末,朕已经调查清楚了,不管是你,还是子安,都并非全然无辜,无过,但朕虽是天子,也是人父,终归是要护着亲生儿子。”
顿了顿,他又微不可闻地叹了口气:“朕这些年来,对你的所作所为,一直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你的确出色,在朝为官做了不少实事,可同时也做了不少恶事。你玩弄权贵,心狠手辣,做事无所不用其极,这些朕都忍了。”
“朕知道你喜欢元嘉,曾经不顾子安的苦求,将元嘉赐给了你。可你终究是亲手将她推开,这怨不得朕。”
谢明仪仍旧痴笑,仿佛一句都听不懂。
皇帝却自顾自地说了起来:“事到如今,朕也不妨告诉你,就凭你挟持元嘉跳崖,就足够定你死罪了。朕其实不想你死。”
“明仪啊,你若是肯向朕低一次头,朕就饶你一命。”
他抬眸望着谢明仪,摇头道:“以你的心气,想必饶你一命,你势必要卷土重来,但无论如何,朕会看在你母亲的颜面上,饶你一命。”
谢明仪的神色逐渐变得嘲弄起来,低笑道:“皇上本可以将我杀了,以绝后患,何必如此大费周折,难道真的只是找不到合适的理由?”
“君要臣死,臣不得不死,理由很好找,但朕不舍得。”皇帝回身瞧他,单手摸了摸他的脸,“你其实不该辜负元嘉,她是无辜的,她的父亲也是无辜的,错的人是朕。”
“皇上终于肯同臣说实话了?”谢明仪抬首,眸子冷得似霜,字字冷冽,“愿闻其详。”
“因为朕爱你的母亲,”皇帝语气平静,抬眸望着谢明仪,思绪却仿佛飘到了过去,“你也知道,你的母亲乃宁国公府的养女,当初朕对她一见钟情,她对朕也是如此。谁曾想先皇下旨让将宁国公府的嫡小姐下嫁于谢拂。”
顿了顿,他神色一沉,攥紧拳头道:“朕当初乃东宫太子,谢拂不过就是个外臣,若是让他娶了宁国公府的嫡出,而朕只娶了个养女,传扬出去,该是多大的笑话?”
“所以,你就因为这个负了我的母亲?”
“并不全然如此,”皇帝摇了摇头,“即便你母亲嫁给了谢拂,只要朕想,还是可以将她接入皇宫,但她却背叛了朕,当真爱上了谢拂。”
“朕是皇帝,怎能容忍自己曾经深爱过的女人,在其他男人怀里享乐,朕曾经不止一次地给过你母亲机会,是她自己拒绝了,怪不得朕。”
话到此处,皇帝眸色中闪过一丝阴戾,似乎还很不甘,冷笑道:“谢拂胆大包天,居然敢公然抢走朕的女人,就勿怪朕心狠手辣!”
顿了顿,又道:“至于赵家,朕记得当初赵大人同你父亲交情甚笃,一样的乱臣贼子,觊觎着朕的东西,就是该死!”
“这一切都是你策划的,就因为你的私心,你就害了我谢家满门?!你该死!”谢明仪猛地往前冲了一下,震得锁链哗哗作响,面若豹状,低吼道:“我一定要杀了你,替我全家报仇雪恨!”
“哈哈哈,现在说什么都晚了!”等皇帝笑够了,才轻声道:“朕曾经答应过你的母亲,永远不会对她的孩子下毒手。朕纵容了你这么多年,已经给了你机会,可你却变本加厉,实在伤透了朕的心啊!”
说完,皇帝凑近一步,低声道:“不过你放心,朕不会杀你的,朕会让人废了你的武功,打断你的双腿,将你永远囚禁在大理寺。这样一来,朕就不算愧对你的母亲了。”
“卑鄙!只要一息尚存,我一定会杀了你,替我谢家上下报仇雪恨!”
“你若如此执迷不悟,那朕也没办法。”皇帝拍了拍他的肩膀,阴狠道:“朕会吩咐下去,三司会审那日,必定断你一副腿脚,至于你那妹妹,她同你母亲生得很像,朕同你母亲有缘无分,现如今倒很希望后辈能达成朕的心愿。”
“朕会下旨命子安娶了你妹妹,至于位份嘛,正妃她不配,侍妾又太低,就侧妃罢,你看如何?”
“你若敢碰我妹妹一根毫毛,哪怕让我粉身碎骨,我也要让你们付出惨痛的代价!”
第94章 狗子换马甲啦
还没等到三司会审那日, 谢明仪就死了。
刑部尚书急匆匆地入宫禀告,跪在金銮殿上颤声道:“回皇上, 今晚狱卒来报,说罪臣已死,连身体都硬了, 仵作检查了尸体,说是罪臣原本就身负重伤,又曾经被九王殿下命人穿了琵琶骨,是个人都受不住啊!”
皇帝早起时右眼皮一直跳, 初时只当是昨夜没睡好, 谁曾想才短短一夜的时间,谢明仪竟然就死了。
做事一向招摇过市的首辅大人,竟然死得这般无声无息, 仿佛一片雪花落在房檐上。以至于皇帝久久未能回神, 急匆匆出宫去了趟刑部, 只能瞧见一方白布盖住的尸体。
谢明仪死得很安详,脸上的鲜血早就干涸,看得出来,死之前没受太大的痛楚,手腕上还残留着淤青, 甚至连铁链都没来及解开。
他就这么去了, 连一句话都没留下。
许久之后,皇帝才命人将尸体抬下去,单手捏着绞痛的眉心, 很快,眼珠子就红了。沉声问道:“这事元嘉郡主知道了么?”
刑部尚书道:“回皇上,消息还没传出去,微臣一得了消息,就赶紧进宫了。”
皇帝点了点头,吩咐道:“那现在可以传出去了,罪臣谢明仪畏罪自杀,抄家灭门,让人将谢府查封,府中下人男的发配至边疆,女的全部收编军妓,下去办罢。”
刑部尚书一一应了,说到阿瑶时,又为难道:“元嘉郡主很护谢明玉,臣等实在不敢擅闯长公主府,还请皇上定夺。”
“既如此,那便由着她罢。”
待消息传到赵泠耳朵里时,她才刚起身,负责传话的丫鬟一口气把话说完,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赵泠只觉得晴天霹雳,好半天儿都没反应过来。
她此前千叮咛万嘱咐,让谢明仪一定熬过三司会审,只要他熬过去了,自己就想法子将他弄出京城。谁曾想三司会审还没来,人就去了。
传话的丫鬟道:“听刑部的狱卒说,首辅大人是活活疼死的,刑部折磨人的法子本来就多,首辅大人此前还受了很重的伤,也无人给他医治,因此才……”
赵泠身形一晃,险些摔倒,她此前明明就知道谢明仪伤势严重,一直以来觉得他不畏痛,仿佛铁打的人,因此根本没想过去刑部探望他,或者是找个太夫送去。
好端端的一个人,怎么说死就死了。
她只觉得一瞬间,仿佛被人掏了心窝子,浑身发颤,可硬是一滴眼泪也没有,丫鬟见她如此,忙上前将人扶住,嘴里嚷道:“太好了,以后总算没人再纠缠郡主了,看郡主的样子,定然极开心的!”
若是换作从前,赵泠早就让人在门口放串鞭炮庆祝一番,可自从经历过黑山寨后,她便再不能下手杀谢明仪了。
两个人明明约定好,忘了此前种种,然后重新来过,可他怎么说死就死了?
赵泠不肯信,直到听说谢家被抄,府中人一律获罪,才终于清醒几分。她顾念着隽娘的安危,托人花了一大笔银钱,才将人保下来。
隽娘才一见赵泠的面,话都未来及说,噗通跪下,哽咽道:“郡主,咱们大人走得太急,竟连句话都没留下。谢家现如今只剩下小姐一个人了,若是连这点血脉都保不住,奴婢还不如一头撞死!”
“隽娘,来,你先起来说话。”
赵泠起身扶她,隽娘不肯,仍旧求道:“奴婢知晓郡主厌恶咱们家大人,可到底夫妻一场,多少有几分情分在。郡主又救了奴婢,往后奴婢的命就是郡主的了。还望郡主能看在当初的情分上,善待小姐!”
其实不必隽娘多言,赵泠也会善待阿瑶的,但从隽娘嘴里听说,便觉得眼眶酸涩。
谢明仪曾经那么宠爱偏护阿瑶,临死前居然连一面都没见到,甚至一句话都没有。谢府再度被抄家灭门,阿瑶连一点念想都没有了。
等赵泠寻到阿瑶时,天色已昏,秋风卷杂着落叶,显得庭院里极其萧条,阿瑶抱膝坐在门口的第二排台阶上,背影单薄瘦弱,很可怜。
赵泠缓步行了过去,凑近她坐了下来,从旁道:“阿瑶,想哭的话,你就哭出来吧,这样心里也会好受点。”
阿瑶抿唇,眼眶通红,可也是一滴眼泪都没有。也不知她是觉得谢明仪罪有应得,还是觉得谢明仪的死,本就在意料之中。并没有歇斯底里地痛哭。
可越是这样,越惹人心疼。
赵泠将人抱在怀里,拍了拍她的后背:“阿瑶不怕,只要有我在,没有任何人敢伤害你。从今以后,你就是我的妹妹,我会照顾你一辈子的。”
阿瑶肩膀颤抖得仿佛狂风中的黄叶,一滴晶莹剔透的眼泪,终于顺着面颊缓缓落了下来。
一为了自己是谢家人,二为了谢明仪的死。
皇帝下旨封了谢府,就连谢明仪的葬礼也草草了事,沈小公爷此前在刑部当众同谢明仪划清界限,现如今也不出面,还是刑部尚书出面送了口薄棺,让人拉去郊区乱葬岗,草草埋了了事。
乱葬岗。
沈非离一身玄衣,身后候着一众马车,以及七八个家丁,他抬手吩咐家丁破土挖坟,直到露出点棺材板,才让人停下。
谢明仪的尸体安安静静地躺在棺材里,脸色同死人一般无二,沈非离将人抱了起来,直接放入马车里。
夜深人静,马车飞快地穿梭在夜色里,同京城越行越远。
沈非离用金针刺了谢明仪身上的几处穴道,不消片刻,他便缓缓醒来,脸色白如霜雪,可却有了几分活气。
“我现在就送你离开京城,往后天高任鸟飞,海阔凭鱼跃,你一个人逍遥自在,莫再回来了。”
沈非离从马车里掏出一个包袱,往谢明仪怀里一送,轻声道:“表哥能为你做的,只有这么多了。明仪,表哥希望你往后惜命,好好活着,活得越久越好,不要辜负了表哥的一番苦心。”
谢明仪抬手将包袱推至一旁,起身半倚在马车上,摇头道:“可能又要让你失望了,我不会善罢甘休的。”
“你都沦落至此了,你还要怎样?”沈非离神色复杂,知晓他中了情蛊,算是彻底断了痴情,遂刻意不提赵泠,只问:“难道你还想继续报仇?”
“自然,我若活着不能替谢家报仇雪恨,那同行尸走肉有何区别。”谢明仪唇角露出一抹嘲讽的笑意,眸色阴郁,浑身透着森森鬼气,沈非离没由来地颤了一下。
“那你想怎么做?你已经死了,一个死人还能再做些什么?”
还未等谢明仪回话,马车骤然停了下来,车夫在外头大声道:“公子,前面的路被石头堵住了,走不了!!”
“不知道绕开走,连这点小事都需要我来教?”
“不是的公子,石头底下好像压着人!”
“麻烦!”沈非离生怕被人察觉,遂连夜带着谢明仪出京,怎可在此耽误时间,他一撩车帘,就见前面的路被滚石堵住,旁边还翻着一辆马车。
石头几乎将马车压碎了,马车上悬着的灯笼上,赫然挂着一个“许”字,沈非离眉头一皱,跳下马车细瞧。
谢明仪跟随其后,先是看了眼灯笼,随手将眼前的石头推开,就见底下压着个人,已经断气多时了。他半蹲下来,见这人腰上坠着什么东西,伸手一拽,却见是一枚鱼符。
“此人是什么来历?莫非是……”沈非离低声喃喃自语,刚一抬头,却见谢明仪将鱼符攥在了手心里,迎着月光,仿佛才从地狱里爬上来的恶鬼。
他道:“冀,豫两州新上任的中书令大人,姓许名温,看来老天开眼,又给我指了一条明路!”
谢明仪死后,正赶上冀,豫两州新上任的中书令大人入京,据说半途中出了点事,耽误了几日,甫一入宫,先是入宫拜见皇上,之后便是去衙门述职。
此人原该在谢明仪手下办事,如今他骤然身死,皇帝一时半会儿没法调度,索性就让中书令暂且留在京城。
自谢明仪死后,赵泠一直待在长公主府陪着阿瑶,不问京中一切事情。
萧瑜倒是爱凑热闹,听闻这位新上任的中书令生得俊俏,眼巴巴地跑去看了,回来就同赵泠描述了一番。
说是个青衣书生模样,生得文弱,气质斐然,骑在高头大马上,身后簇拥着百来名下属官员,派头很大,谈论起身世,萧瑜叹了口气。
“他啊,姓许,名温,是陆家的远房亲戚,据说家道中落了,父母早亡,全靠陆家接济才活了下来。也算有出息,竟然一跃成了两省中书令。”
说到此处,萧瑜单手托腮,又叹了口气:“陆景和这回可要开心了,又有人给她撑腰了。泠泠,你都不知道,她这几日同我很不对付,没少在我母妃面前上蹦下窜,可把我烦死了。”
赵泠淡淡笑道:“算算日子,陆姑娘和九王殿下的婚事也快了,想必有很多事情需要着手,恰好中书令调任回京,正好赶上喝喜酒了。”
“那可不?自从谢明仪死后,东宫太子就消停了,以前太子妃隔三差五喜欢出来溜达溜达,或者是办个花宴什么的,现如今也不出来了,估计是……哼!”
萧瑜将茶杯盖重重一放,但这一声冷哼,就已经包含着千言万语。
东宫太子乃是皇帝的嫡长子,虽庸碌了些,但并无犯过大错,轻易不可废他,如今九王殿下风头正盛,眼瞅着就要压过东宫了,想来日后皇位落谁身上,还未可知。
赵泠一向主张洁身自好,那点官僚风气,她是半点不沾。
如今和离了,谢明仪也死了,生活又恢复了之前的平静。她早起时见丫鬟从花房里捧了株海棠花过来,娇艳欲滴,香气四溢,花瓣上还挂着晶莹剔透的露珠。
她猛然想起,此前谢明仪曾捧着一束鲜艳海棠花,躲在她的窗户下面,迟迟不敢露面。
被她发现之后,才带着七分羞涩,三分谨慎,小心翼翼地道:“郡主,我早晨起来见这海棠花开得甚好,立马就想起了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