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音寺是寺庙，里头住的都是和尚。八年前无尘犯戒，却有了个女儿。这事情，棘手得要命。若是处理不好，无尘下半辈子就毁了。
无尘盘膝坐于床榻，青年微微垂眸：“他是我的孩子。”他能感觉到血脉相连的亲近，看到小姑娘怯怯弱弱，大眼茫然懵懂时的心疼。
他在这世上，再无亲人。亲生父亲谢廷对无尘而言，并非亲人。这孩子……就是他唯一的亲人。
“我知道是你的孩子！”无忧子悲叹一声，自从有了无尘这个师弟，他一天叹气的频率都增加了好几倍。以往，担忧无尘心如死灰，指不定哪天就得寻死。他想，佛祖定会有最好的安排。
好嘛，佛祖是安排了！直接安排了个这么大的闺女塞给他师弟。这到底是缘还是劫？
是救赎还是毁灭？
另外，跟来的两个师弟无风无雨都是少年。未经历练，心性质朴又有些天真：“反正是无尘师兄的孩子，先带回寺里呗。”直接被无忧子拍了一巴掌：“这绝对不可以。”
出家人带着闺女一同住到寺庙里，这像什么样子！无忧子捂着自己被敲痛的脑门儿，嘀嘀咕咕：“可是，我们不能把这孩子放到山下村庄里。很可能会被妖女惦记上。万一连累了收养她的人家，怎么办？”
无忧子：“这……”
这实在是个千古难题，无解。妖女心狠手毒，云荭刚刚又违逆了妖女的意思，要是重新被妖女抓到，定然生不如死。
“无尘，你说话呀！”无忧子一巴掌拍到无尘肩膀：“你打算怎么办？”无尘淡淡摇头，语气波澜不惊：“不知道。”
“啪啪啪。”房门突然被敲响，门上映出浅浅的小影子，瘦瘦弱弱：“大和尚。”
无忧子刚准备起身，对面的无尘用比他快了一倍的速度，行到门边开门。无忧子？？我师弟轻功又长进了？我咋不知道？
洗白白的小孩子还是瘦弱没肉，湿头发披散在肩头。她穿着干净的红色小衫儿，站在无尘腿边，仰脸望他。无尘看到孩子干净澄澈的眼里，倒映出自己的影子，那双眼里仿佛只盛的下自己一般。
死寂的心微微跳动起来，无尘蹲身下去，一句话也不说，只伸手，默默催动内力，替云荭烘干湿头发。
直到头发完全干燥蓬松，无尘又伸手替云荭整理凌乱的衣裳，领口和袖子：“头发没干，不要乱跑，容易得风寒症。”
男人话音低浅柔和，与平日的淡漠疏离有天壤之别。小娃娃微微伸手，试探性抱住和尚的胳膊，小脸在他身上撒娇地蹭了蹭，像只找到了家的小流浪猫，笑容甜甜的应：“嗯。”
“走吧，带你去吃饭。”无尘牵着小娃娃的手走出房间。走远了，依稀听到他们的对话。
“是你点的吗？我可以吃肉吗？昨天看到李小宝吃鸡，我也想要吃鸡腿。”
无尘沉默片刻：“刚刚忘记点了，想吃，我就去给你点。”
“好呀！”小娃娃干脆利落的回音里带着满满的开心和兴奋：“和尚，你要一起吃吗？”
“叫我无尘。”
“无尘和尚，你真的是我爹爹？”
逐渐远去的声音再听不清楚，无忧子坐在房中想了一会儿：嘿！他师弟脸皮真厚！明明是他点的饭菜！
“我们也下去吃吧。”
小汤镇是个偏远小镇，客栈中客人不多。青年和尚牵着个小娃娃出来，很是惹眼。“呦！无尘大师，饭已经替您摆好了。您还有什么吩咐吗？”
无尘和尚脚步微顿，语气淡淡：“来个鸡腿。”
小二脑袋上冒出问号，差点儿以为自己幻听了。快走两步，跟上无尘，小二不确定地重复：“无尘大师，您要点鸡腿儿？”
“对。”和尚对小二震惊要几乎双目脱框的瞪视恍若未觉，伸手，把小娃娃抱到长椅上。他动作生疏，抱到椅子上，才发现娃娃身高太矮。只能扭头，再次看店小二：“你们这儿有高一点的椅子吗？”
“可以让小孩子坐。”
无尘被妖女闹事陷害的事吵得沸沸扬扬，小镇上人也不多，几乎所有人都知道了这件事。店小二也不例外，中午讲经时，他没出去瞧。小二看了云荭一眼，心倒，的确不像个八岁的孩子。“无尘大师，咱们这儿没有您要找的椅子。”
“不如，您就抱着她吃？这样还顺手。”
小二说完，扭头走了。跑去厨房，吩咐鸡腿的事儿。无尘身形略有些僵硬。微微偏头，看云荭。瞅那架势，似乎有些不好意思。
这个和尚爹好矫情哦！云荭认命地叹了口气。自力更生爬到青年僧人怀里，找了个舒服的姿势乖乖坐好。
饭桌上，摆着两盘小青菜，一碗鸡蛋羹，一碗豆腐汤。
整桌菜清汤寡水。云荭吃了两口青菜，小脸憋成了绿色。好难吃！青菜是最好炒的菜，却也是最难炒的。炒熟容易，想把青菜炒好吃，是件技术活。这间客栈的厨子技术很差！云荭想了想，她本来打算走腼腆内向贴心小棉袄路线，麻蛋地！这只和尚爹比自己还腼腆。
她得自力更生换人设了！气愤！掀桌！
无忧子大和尚走下楼梯吃饭时，见到的就是这样一幕……
套着宽大红袄的小姑娘侧坐在无尘怀里，一双小腿儿欢快地晃着：“快点快点，我好饿。”他师弟无尘拿着匕首，垂眸，一丝不苟地剃鸡腿肉。弄好一盘，伸手递到云红嘴边儿。小娃娃自己吃一口，还时不时想往无尘嘴里塞，被无尘躲开后，又自然而然地重新塞到自己嘴里。
虽说瘦了些，小娃娃眉目还是精致漂亮。特别是笑起来，露出两颗尖尖的小虎牙，又可爱又萌。她吃的欢欣雀跃，一脸满足。好像在吃全天下最好吃的东西，引的客栈其余食客都没忍住，也跟店小二点了个鸡腿。
无尘满手是油，俊朗淡然的眉目瞧不出什么情绪，任由小娃娃在他怀里乱蹭乱拱，时不时指挥无尘挑菜。
白衣僧人面容平淡俊美，怀里坐了个小娃娃，这一幕在客栈中显得格外怪异。客栈外，来往行人瞧见时，都忍不住多看了好几眼。
“没吃饱，我还想吃！”云荭啃完鸡腿儿，抓住无尘袖子晃了晃，满眼期待。这只和尚爹话少了点儿，无趣的点儿，可似乎很好说话的样子。
看起来就好欺负！
小姑娘低头，大眼睛咕噜噜转了转，满脸的古灵精怪，笑的很是奸诈。一抬头，又是天真懵懂的小可爱脸，沾满了油腥的爪子故意抹上无尘俊美干净的脸，留下超清晰的油印子。
小姑娘故意使坏，果不其然，无尘没生气。好脾气地掏出手帕，先替自己擦干净油脂，又抓过云荭的爪子，一丝不苟地替她擦干净。最后，也没有说云荭一句。
只是，平淡擦掉脸上的油。
“无尘和尚，我要吃鸡腿！吃鸡腿！吃鸡腿嘛！”云荭试探后，自以为摸透了无尘的性子，开心地嚷着买鸡腿。
男人若黑曜石般的眼眸一片纯净，骨节分明的手指拿起桌上那碗鸡蛋羹，淡定舀了一勺，往云荭嘴里送：“鸡腿太油，你先吃点别的东西垫垫肚子。我再给你买鸡腿。”
小姑娘低头，大眼睛在鸡蛋羹上扫了一圈。怀疑的看无尘：“你说真的？”这家伙不会是没钱买鸡腿的，特意骗她吧。
僧人眉目清淡，面上摆着出家人惯有的平和：“阿弥陀佛，出家人不打诳语。”
“说人话！”
“我不会骗你。”无尘从善如流。
“好吧。”这个鸡蛋羹看起来也不错。至少比炒青菜好吃。小姑娘乖乖低头，一口口吃掉了整碗鸡蛋羹。
她鼓起腮帮子吃饭，格外乖巧可爱。无尘黑眸中掠过一抹淡淡的笑，伸手揉了揉小姑娘仍然枯黄的头发。
云荭小手捧着碗，吃掉碗里最后一口鸡蛋羹，把空碗给无尘：“吃完了，我的鸡腿呢？”无尘又端起桌上的那碗豆腐汤，豆腐汤上，点缀着点点葱花，香气扑鼻。和尚嗓音依旧平静：“再喝点汤，喝完汤，你就可以吃鸡腿了。”
云荭被哄着喝了半碗豆腐汤，刚想抬头说，我的大鸡腿呢！白衣僧人捏了捏她的耳垂，低声笑：“要不要吃鸡腿了？”
云荭点下去的头点到一半……后知后觉，好撑啊！！上个世界一天到晚都在吃，从不觉得撑。以至于，刚刚转换身体的云荭没反应过来。这具身体长期营养不良，一天只吃一顿饭，甚至，一天都捞不到饭吃。胃早就饿小了，一个鸡腿，一碗鸡蛋羹加半碗豆腐汤，对这具身体而言，不光吃饱了，还有点撑。她已经没肚子吃大鸡腿了！
“我，我……”我要吃大鸡腿！云荭梗着脖子，想点头。无尘语调淡淡：“我吃素，诸位师兄师弟只吃素。你点了鸡腿，就必须吃完。吃不完，以后，我都不会给你买。”
“食物来之不易，不可浪费。”
云荭泪汪汪捂着自己发胀的小肚子……大眼睛充满控诉，王八蛋和尚爹！好话都让你说了，你让我说什么？！
果然，和尚都是蔫儿坏的，不是好东西！
云荭替自己没吃到的大鸡腿哀悼，整只娃娃像是蔫掉的向阳花一样，很不开心地扁嘴：“你是故意的！”
无尘大手揉了揉小姑娘的脑袋，笑而不语。
无忧子目睹了小娃娃被欺诈的全过程，也瞧见师弟看似平静实则颇有些愉悦的眼眸。心底微微松了一口气，看来，无尘师弟并不如他想的那般，不能接受事实。
反而，无尘好像接受良好，不讨厌云荭。
和尚们一起吃青菜，无尘喝掉了云荭喝剩下的半碗汤。又叫小二送了两碗鸡蛋羹。
小二端上菜时，看见蔫头耷脑的云荭，忍不住打趣：“小姑娘，要不要吃大鸡腿啦？”云荭吃鸡腿吃的太满足，引得店里其他客人都点了荤菜。今天收入超额完成，掌柜已经笑到合不拢嘴了。
云荭愤愤不平，狠狠拽无尘衣袖。无尘和尚继续喝豆腐汤，动作优雅从容，姿容温润而风度翩翩：“多谢，我们明天再点。”
“好嘞！”
“谁说我明天要吃鸡腿？我明天不吃了，哼！”亏她还以为无尘是个好爹，一点都不好糊弄，嘤嘤嘤。
云姑娘决定，从此刻开始跟无尘冷战，把他当成空气！可是，无尘本来就是个话少之人。吃完饭，无尘做完晚课。他都没发现娃娃气鼓鼓地在跟自己冷战。
演了半天独角戏的云小姑娘……！！
“嘟嘟嘟！”无风敲门，得了无尘的回应后，进入房间。“无尘师兄，无忧子师兄让我过来问您，要不要重新开一间房？”
无尘看了一眼窝在墙角，背对着自己的小女孩。他拧了拧眉头，不太明白云荭在干什么？面壁思过吗？小孩子心思，总是难懂。
“不用了。她晚上跟我睡就好了。毕竟，还是个孩子，”无尘语气平静：“我也担心红英去而复返。”云荭一个人睡，半路被红英劫走，到时后悔也晚了。
“好，无忧子师兄也是这么想的。”无风看了丧气满满的小女娃一眼，又看时不时往云荭那边扫，眉头皱起的无尘师兄。唇角忍不住往上翘了翘。他从进入无音寺，从来没见过师兄变脸色。无尘师兄像个真正超脱世外的佛，无情无欲，无悲无喜。
他这样的情况，倒也在某种程度上和了佛家真谛。可是，他们终究还是人。寺中许多师兄弟都很担心无尘师兄。无风觉得，有了这个小女孩，自己好像有热闹瞧了。
毕竟，今天无尘师兄情绪外露的次数，比过往八年还要多。
无风走后，房间里又陷入了寂静，无尘拿着佛经继续研究佛法。他盘膝坐于床榻，偶尔，能听见他低低的诵经声。
云荭抱膝坐在墙角，生无可恋中。
她第无数次偷偷转头瞧无尘，摇曳的烛光下，白衣僧人面目平静。如同下午在高台讲经一般，神情悲悯。摇曳烛光落在她平静的面容上，更衬的他出尘脱俗，似人间佛。
……这混蛋到底知不知道她在生气？云荭脑袋冒出三个问号，最终，她决定放弃治疗。不理她？哼！
“吧嗒吧嗒吧嗒！”
“吧嗒吧嗒吧嗒！”
斗大泪珠溅落在地上，晕开一小片水渍。无尘诵经的声音戛然而止，微微抬眸，转向云荭。从他的视角，只能看见小姑娘挺直的脊背和微微颤动的肩膀。
还有耳边若有似无的小声哭泣。哭得像只被抛弃的小奶猫，嘤嘤嘤的可怜。
无尘因为诵经而平静无澜的心湖被搅和得一干二净，在他自己都没意识到的瞬间，抬腿下榻。鞋都没穿，两步走到云荭身侧，语调低浅地喊她，“云云？”
“怎么哭了？”
感觉到无尘的存在，云荭哭的更加惨了。眼泪湿了一大片袖口，小身子扭过去，再次背对无尘，小小背影散着无尽的孤寂和委屈。
仿佛在说，我委屈巴巴，快来哄我！
第163章 妖僧爹5
无尘右手按住小娃娃单薄瘦弱的肩膀，拇指轻轻敲了敲。凑过去，低声哄她：“别哭。”
小娃娃哭得可怜无助。小小一团缩在墙角，看得无尘心疼不已。他也不知是何原因，分明从未与这孩子相处过，可第一眼见到时，就觉得她该是自己的孩子。忍不住想把她护在自己身后，护在自己怀里宠着。
这些年，无尘四处游历，讲经**，见惯了各种各样的人。年前小娃娃分明可怜兮兮，可无尘就是能一眼看出，小家伙古灵精怪。那双漂亮诚挚的大眼睛里藏着调皮捣蛋的坏心思。
无尘和尚没哄过小孩儿，从头到尾，一句话颠来倒去的讲：“别哭了。”
“别哭了。”干巴巴的，毫无感情。
云荭开始是假哭，后来气得真哭了。爹太不上道了，傻瓜直男！哭到双眼通红的娃娃抬起头，一边打哭嗝儿，一边声音哽咽质问：“你是不是讨厌我？”
“我就知道，你们都讨厌我，都不喜欢我，不想要我。”云荭说着说着，小脑袋低落地耷拉下去，垂在胸口，扭头就往门口跑：“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