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是说那杨厨子?”赵翁想到从前的往事,也有些感慨,“这人我倒还有些印象。哪一年我具体忘了,就记得是那天是上元节,后厨的其他孩子都躲懒去外面看花灯表演了,就他一个一直在后院刷碗。我瞧他的手都冻肿了,恰好锅里炖着给客人的红烧肉,就装了一小碗给他吃。没想到,几十年后,我的孙子竟然会到他这来拜师学艺。这因果轮回,或许真是冥冥注定。”
“我觉得,你应该尝尝杨厨子的这道菜先。”傅杳将面前那碗还冒着热气的红烧肉往老者面前一推,“或许,尝完之后,你会有新的想法。”
赵翁看到红烧肉,兴趣也颇大。他本来就是个爱吃肉的主,拿手好菜基本都是猪肉菜。
然而在品尝了第一口红烧肉后,他却神色怔住,“这个味道……”实在太熟悉了。虽然和他做出的味道还有差异,但是肉里面最本质的美味却是一样的。
此时傅杳在旁边道:“你虽然已经逝世了二十多年,但在你所不知道的地方,一直有个人默默地以另外一种方式纪念着你。这碗红烧肉,才你与他的因果。”
赵翁又默默吃了两块肉后,才缓缓道:“说出来你可能不信,我赵瑞安一生弟子上百,有天赋的也不少,但穷尽我一生,却没有教导出一位能传承我手艺的徒弟。这一直是我最大的憾事。现在想来,或许是我错了。”
杨厨子天赋是他众多弟子里最一般的那个,却能凭着一颗心学到他的精髓,那他呢,是不是在教导的时候,又忘了厨艺的本质?
“你现在都死了,对与错已经不重要了。”傅杳道,“还是把握当下的好。”
“你说的对。”赵翁长叹了口气,“我一直不肯离去,就是为了能找到一个传人。好在,我那个孙子还算争气。”
说到自家孙子,赵翁和天下所有的爷爷一样,在外人前分明想尾巴翘上天,但还是要做出一脸平淡无奇的样子,“他在厨艺上的天赋远超过我,六岁就开始厨艺训练,至今刀工已经远超绝大多数厨子。等到他将我的笔记找到之后,应该就能挑起振兴泰安酒家的担子了。”
想到赵兴泰的厨艺,这点傅杳不可否认地点头,“你们家确实祖坟冒青烟,得了根好苗子。”
“是啊。”赵翁一脸欣慰道,“只要他学成了,我也就能走的安心了。”
“哦?”傅杳端着酒杯喝了一口,“但你能坚持的了那么久吗?”
赵翁表情一僵,他看向傅杳,傅杳同样也看着他。
“这二十多年来,靠玉养着魂魄,但终究有到尽头的时候。现在玉上面已经出现了第一道裂痕,第二道裂痕应该也不远了。玉碎之日,就是你永远消失的那天。你,当真等得到?”傅杳说完,将酒杯放了下来,“时候不早了,我得回了。我会再让老板娘送酒来,你慢慢享用。”
说完,她也不再看赵翁什么表情,带着其他人离开了雅间。
傅杳离开后,不多会,江掌柜的果真送了酒来。
不过她推开见雅间酒菜都没怎么动,一时有些奇怪。不过做生意的,最忌讳好奇心过剩,她飞快留下酒坛之后,又重新关上了门。
这一夜,酒楼相安无事。
次日一早,伙计起来擦洗桌子地板,在收拾雅间时,进门见一桌子的好酒好菜一口都没动,一边嘀咕着“有钱真好”,一边捻了快肉进嘴里。
杨大厨的手艺他的知道的,不过他作为伙计,能吃到红烧肉的机会很少。今天难得有这么一大砂锅没动的,他心里已经琢磨着怎么把肉全部打包带回家。
然而,那块肉他在嘴里嚼了好一会儿后,却发现味道很不对。
嘴里的肉如同嚼纸一般,一点味道都没。
一晚上就坏了?
他又嗅了嗅,肉香也没有。吐掉嘴里的,他又尝试了另外一块,结果同样吃得味同嚼蜡。
就他在怀疑是不是自己舌头坏掉了的时候,外面又有伙计进来了。
“好啊,你一个人偷偷的背着我吃肉。”新来的伙计一边说着,一边用手飞快抢了块肉包入嘴里。
但很快的,他就呸呸吐了出来,“这什么东西?这是肉?一点味道都没!”
“原来你也吃不出味道……”那伙计先是心安了一下,但很快的想到某个传闻,声音都颤了起来,“你要不再试试那个酒……”
“酒怎么了?”新伙计给自己倒了盅喝下,这回他没吐出来,不过……“这酒掌柜的也掺太多水了吧,我怎么喝着半点酒味都没。”
“不是……”先前的伙计艰难地吞了吞口唾沫,“我听说……供奉的祭品在过夜之后,会变得什么味道都没有,你说这桌子酒菜不会是……”
“我可去你的吧,少吓老子!”新伙计一脚揣在同伴腿上,但他自己却连滚带爬跑了。
很快,雅间里的事情被江掌柜知道了。
江掌柜当然不信这种事,不过她在品尝过酒菜之后,内心深处第一次对鬼神之说有了动摇。
昨天夜里,她以为会有客上门。她特意留了门和灯,结果昨夜一晚上都没有动静。
但如果换个角度想想……那位客人其实早就在了呢?
莫名的,她感到背后一凉。
然而,这件事最好的解释者,却在这天夜里之后,再没上门来。
……
时间进入九月底,天开始凉了下来。在众人换上秋衫之际,酒楼来了一位不一样的客人。
之所以说不一样,是因为整个里水县,绝不会再找到第二个这么俊俏的公子。
而且这位公子一身锦绣,文质彬彬,一看就不是寻常出身。
有颜有钱,在江掌柜的眼底,自然就别的格外不同。
“客官几位?”江掌柜亲自接待道,“楼上有雅间,几位可要上楼?”
“不必。”佳公子神色疲倦,一副不想多开口的模样,“你们随便上几个菜就好。吃完我们还要赶路。”
“好,几位这边坐。”
就在江掌柜正要让伙计去后厨时,突然胳膊被人一把用力拉住,“你这腰间的玉佩是哪里得来的!”
这声厉喝,别说离得最近的江掌柜,就是其他的客人也纷纷都朝着这边看了过来。
“公子问得是这个玉佩?”江掌柜十分意外。
她没想到自己戴着这玉佩已经这么久了,没想到还真有人会来询问。
不过一想,这玉佩一看就是价值不菲的东西。而眼前这位公子,怎么看都不像是一般人。会认出这玉佩,也情有可原。
“快说,这玉佩是你从哪得来的。”旁边的随从此时也跟着开口道。
看他们那样,分明是把她当做了黑点老板。
“几位客人别着急。”江掌柜的一边说着,一边安抚其他客人“你们先吃好喝好”,然后又低声对他们道:“几位跟我去后院吧,这里不方便说话。”
到了后院,江掌柜二话不说,把玉佩的由来给交代了出来:“……那位客人只说,玉佩交给我,若是有人想要赎回玉佩,那按照玉佩的价格让他付钱就行。多的,我就不知道了。”
男子摩擦着手中的玉佩,他无比确定这是他当年送出去的那块。
“那你说的那位客人,现在在哪?”他绷着脸问道。
“这……”江掌柜的一时回答不出来。虽然说那位客人来到她这吃了那么久的饭,但是她还真没去多嘴的打听过什么。
“不会是骗我们的吧。”随从拿着刀威胁道。
“怎么会。这事我酒楼里的所有人都能作证。”江掌柜连忙道,“如果是半个月前,那位客人是天天都会到的。只是这段时间,她突然没出现了,我也不知道怎么找她。要不这位公子你就先等等?说不定今晚上她就来了呢。”
第10章
在他们正在后院说着的时候,这时从后厨端着碗碟出来的赵兴泰无意间一瞥,等看清楚站在庭院中的人是谁时,不由一愣,“柳五公子?”
扬州富商无数,柳家是其中的佼佼者。泰安酒家虽然已经没落,但该认识的人,赵兴泰还是都认识的。
比如眼下这位,正是扬州柳家的柳五郎。
听有人叫自己,柳赋云侧首一看,一时没想起这一身杂役装扮的人是谁。
好在他身边的随从将赵兴泰认了出来,在他耳边低语了一句,他才记了起来。
“你怎么会在这?”柳赋云蹙眉。他记得泰安酒家虽然大不如前,但不至于连家中的长孙都要沦落到给人洗盘子的地步。
“我来拜师学艺。”赵兴泰道。两人虽然地位有些差别,但他态度不卑不亢。
“在这学艺?”
“是。”
“那正好,你告诉我,这家酒楼真的天天都会有个穿黑衣服戴黑帷帽的女人出现?”柳赋云盯着他的眼睛问道。他虽然刚及冠,但气势已经不俗。
“有的。”赵兴泰回答的无比自然,主要是那位客人实在令人印象深刻,“不过天天谈不上,隔三差五会过来一回。”
“那你可知道在哪能找到她?”柳赋云又问。
相对于这家酒楼的人来说,他更相信赵兴泰这个认识的人。
“我……”赵兴泰似乎是卡了一下壳,接着很快就道:“去方家村打听一下就能找到。”
“方家村?”柳赋云把这个地名放在嘴里咀嚼了一番,二话不说,转身就走。
旁边江掌柜的没敢去拦,加上外面伙计喊她,她只好看了眼赵兴泰,忙去了大堂。
而赵兴泰却感觉自己只恍惚了一下,清醒时,发现院子里的柳五和掌柜的都已经走了。
“怎么回事,人呢?”他自我怀疑了一番,最后甩甩脑袋,决定不再多想,洗碗去了。
……
县城距离方家村有些路,一般成年人走路得走一上午,不过柳赋云他们是骑马来的,这就快多了,等到黄昏时,人就到了方家村。
在方家村周围一打听,所有人直接让他去找方二。
“遇事不决问方二。”
“方二能通鬼神,有事找他准没错。”
于是柳赋云抱着试试的态度来到了方二家。方二一听他的描述,行了,领着他就往山上走。
柳赋云看着眼前野草纵横的荒山,眼底沉沉如暗云堆积,“她就住这种地方?”
方二以为他问得是傅观主,接茬道:“是啊。这里是偏了点,但也是个山清水秀的好地方。”
柳赋云朝远处看了看这“山清水秀的号地方”,脸色更是难看了几分。
一行人上山走的飞快,不多会,一间伫立在废墟中的道观出现在柳赋云眼前。
道观?
在柳赋云还没来得及问怎么会是道观时,方二已经和还在干活的何木匠聊了起来。
“伙房这么快就完工了?”
“再不快点,天冷下来就不好做干活了。”何木匠一边说一边朝着方二后面的几个陌生面孔看去,“这是来找观主的?”
“对。”
“看着不像是一般人。”身后有随从,身上都还戴着兵器。
“可不是,不过在傅观主面前都没用。”方二道。凡人的兵器,又怎么会对鬼神起作用。
“说的也是。”何木匠笑呵呵道。
两人聊天的功夫,柳赋云已经率先领着随从进了道观。他在里面转了一圈后,又出来问方二:“你不是说她在山上?”
方二当即指了指天边的太阳,“马上就能见到了。”
话落间,金乌已然西沉,光与暗在这一刻交汇,苍茫大地,刹那换了人间。
道观里,大郎这时从中走出来,先是对方二与何木匠打了声招呼,然后才顶着柳赋云怔愣的目光,朝他道:“这位公子,里面观主有请。”
柳赋云自认见识不算少,但现在见到这一身白惨的少年人,他觉得这中间怕是出了什么误会。
他是来找三娘的,若说三娘落魄到住道观还说得过去,但空荡荡的道观突然走出个鬼一样的人来是怎么回事?
不过他到底沉得住气,抬腿就往道观里走去。
究竟怎么回事,问问那所谓的观主就行了。
进门后,三清像后面有两个女子在对弈。一个背对着他,他看不到面容,另外一个一身黑衣,头上还戴着黑色的帷帽,这装束和酒楼那掌柜说的一模一样。
他迟疑了一下,试探道:“三娘?”
傅杳将手里棋子落下,抬头看向他道:“柳家表哥。”
一听这声音,柳赋云眼神瞬间变得锐利,“你不是三娘,你是谁!”
“柳家表哥来找我,竟然都没打听清楚我是谁,这可就有些失礼了。”傅杳道。
柳赋云现在哪会考虑这些,“江月酒楼的掌柜的说这玉佩是你抵给她的,你为何会有我表妹的玉佩?”
这玉佩是三娘十五岁及笄时,他特意让人用暖玉雕成的贺礼,上面还用阴文刻着三娘的小字,世间只此一枚,他绝不会认错。
“表妹?这还真是奇怪,傅三走失了将近三四个月,怎么最后寻来的却是你这个表亲?傅家人都死绝了吗。”最后这句,傅杳说得轻描淡写,但柳赋云却能想象的到她嘴角的冷笑。
“你究竟是谁?”柳赋云这回没了方才那咄咄逼人的气势,他隐隐感觉到,对面这人来历不简单。
“方才我的童子不是已经告诉你了,我是这家道观的观主。”傅杳道。
“我是来寻人的。”柳赋云尽量放缓了语气,“听观主你方才的语气,想来应该同我表妹认识,不知可否带我去见见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