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罢,又转头看向谢宝真,粗粝的大手轻轻抚了抚她的发顶,刚毅的脸上带着显而易见的心疼,哄她,“宝儿莫哭,莫哭。爹娘不是不让你出门,只是不该独自一人,皇城脚下水深如斯,你娘也是担心你!”
谢宝真本来还强忍着哭,谢乾一安慰,她反倒忍不住了,泪落如断线之珠扑扑簌簌。
“都是你们给惯的!”梅夫人方才也是在气头上,话一出口便后悔说得太重,如今见女儿委屈落泪,心中更是刀刮似的难受,却还强绷着面孔道,“宝儿三番五次没大没小地同谢霁嬉闹,可知他是什么人!”
谢宝真打着哭嗝回答:“他是阿爹义弟之子,是我的九哥。”
见她这般倔强,梅夫人气性又起:“你……”
谢乾忙打圆场道:“孩子又没说错,他们亲如兄妹,夫人该高兴才对。”
这番话说得意外深长,谢宝真不懂其中深意,梅夫人却是懂的。的确,只要这两个孩子间始终都是兄妹亲情,那她大可不必担心宝儿会喜欢上他,毕竟将来……
谢宝真咬唇,一天内哭了两次,眼睛红的像兔子,鼓足勇气问道:“阿娘为何一见我和九哥在一起就生气?您总说我和他胡闹是错的,可我压根就不知道错在何处。往日同淳风哥哥和五哥也是这般玩闹,您从不训我,这对九哥不公平……”
“我就是不喜他惺惺作态玩弄心术,就像他的母亲一样!”梅夫人盛怒之下已是口不择言,脱口而出道,“当年谢家重恩收养他的母亲,可那个女人……”
“夫人!”谢乾一声轻喝,惊醒梦中人。
罢了。梅夫人面色沉冷,良久方闭目扶额,郁结道:“此乃为娘私愤,不该向你提及。但偷溜出府之事下不可有下次,要出门也需禀告我等……出去罢。”
谢宝真向神色各异的父母一福礼,红着眼退出门去了。
屋内只剩夫妻二人,谢乾缓步向前,伸手拍了拍梅夫人的肩道:“我懂你难处,只是宝儿那性子,越是逼迫她则越是适得其反,夫人又何苦这般?”
梅夫人挡开他的手,心有怨怼道:“我是担心宝儿,更是怨你。怨你不该寻回谢霁,平白扰乱我一家清净!”
谢乾长叹一声:“你何不试着将他当做普通孩子看待?心有成见,苦的是自己。”
梅夫人咬唇不语。
第二天,洛阳城中便传来了右相府吴二郎被人殴打重伤的消息。
听说吴二郎在原安巷中被打得很惨,鼻梁骨断了,门牙掉了一颗,整张脸肿得如同猪头,内脏也受了损害,呕血不已,昏迷了整整一天一夜方醒。好在他命大,总算暂无性命之忧……
爱子于皇城脚下被暴揍重伤,吴相大怒,本想上报捉拿真凶,谁知吴二郎不知是被打傻了还是怎的,死活不肯将此事闹大。
别人不知内情,谢霁却是知道的。吴蔚一手谋划了‘英雄救美’的蠢计,意图对名震朝野的谢家动手,若执意彻查真凶,则他图谋坑害永乐郡主的事也会败露,到时候非但讨不回公道不说,反而会断送自己大好前程……
谢霁就是断定了这一点,才折回巷子动手。这是他唯一一次情绪失控,不为复仇,只为泄愤。
可谢宝真那日被他捂住了眼,并未看到吴蔚佯装救美冲出的那一刻,故而并不晓得巷中危险便是那人一手谋划,还天真地同谢霁感慨道:“我听说吴二郎就是在原安巷被蒙头暴打,你说会不会就是我们遇见的那伙歹人做的?太可怕了,还好那日我们跑得快!”
水榭中,谢霁提笔练字,闻言只是淡淡一笑,一派置身事外的平静温和。
那日巷口,他将手浸入养了睡莲的阶前水缸中仔细清洗,直到脸上、手上再无一丝血痕,这才整理好神色出巷,再次跨入酒肆之中……
推开门,温软可怜的少女腾地起身,明显松一口气的样子道:“说好的一盏茶时间,九哥来迟了。”
那时,谁又能想到门口这位白衣翩然的安静少年郎,就是那手上沾满吴蔚鲜血的狠厉歹人呢?
宰相府次子受伤之事,并未在洛阳城中掀起太大的风浪。很快,中秋节的热闹取代了吴二郎遇袭的谈资。
用过晚膳后,谢乾特意批准子女们一同去摘星楼拜月祈福。但谢宝真是个闲不住的性子,俨然已经忘却前几日梅夫人大怒之事,趁着兄嫂祭月之时偷偷溜出了摘星楼,打算再去买碗冰食吃。
谁知一下楼,刚好碰见倚在楼下雕栏处望月的谢霁。
周围灯火正盛,白衣少年抱臂站着,抬头望月,镀着火光的侧颜清俊完美,仿佛周围人群来往嬉闹的热闹都与他无干,有种遗世独立的冷寂之感。
认识快一年了,他还是这般孤独。
谢宝真玩心顿起,弓着身悄悄从背后靠近,试图吓他一跳。谁知还未出声,谢霁却先一步察觉,回头望向她,侧首微笑。
这一笑,仿若天人坠凡。
谢宝真愰神了一瞬,随即眨了眨纤长的眼睫,无趣道:“没意思,九哥背后长了眼睛么?”说罢,又悄咪咪道,“我要去买碗冰食,你一起么?天儿已经凉了,过了今日,吃冰食的季节便彻底消去,再想吃就要等到明年呢!”
虽说吃冰食的铺子并不远,一来一回只需半盏茶时间,但谢霁终究不放心,只好点头跟随。
两人逆着人群并肩而行,头顶一片灯火如炬的灿然,谢宝真抬头望了眼黛蓝天空中的一轮圆月,小孩儿般好奇道:“九哥,你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今日这般皎洁圆亮?”
谢霁的眸色暗了暗。
他印象最深的一次月夜,月亮不圆也不皎洁,而是像如血般的一把钩子——若你见过杀戮和血腥,就会知道人躺在尸堆里时,眼睛里溅着血,看月亮就是血红色的。
正沉浸于往事,前方忽然传来一个公鸭似的男声,诧异道:“谢霁?!”
谢霁脚步一顿,顺着声音望去,然后在三丈开外的泥人铺子前看到了一个五官扁平、身穿短打破衣的汉子,目光霎时一寒。
他认出了这条漏网之鱼,而对方显然也认出了他。
汉子大概三十余岁,大腹便便、贼眉鼠眼,缀满麻子的脸上长着一颗硕大的酒糟鼻,一笑便露出黑黄黑黄的几颗大牙。
他不耐地推开挡在前面的路人,快步走来,眯缝眼上下打量谢霁,笑得痞里痞气道:“真是你!早听说你和你的那帮乌合之众不在平城混了,却原来来了这里!哟,瞧这人模狗样的,不当泼皮无赖、阴沟老鼠,改攀高枝儿啦?”
作者有话要说:今天加班,更新晚了一点,战战兢兢上来发文,居然没有小可爱催文2333是我自作多情啦!
PS:突然发现上一章的章节应该是第十九章的,错打成了十八章,已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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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面前这男人十分轻浮油腻,满身市侩之气,怕不是什么正经人。
谢宝真看了谢霁一眼,悄声问:“九哥认识他?”
夜的喧闹中,谢霁神情淡淡的,摇了摇头。
酒糟鼻的汉子见状‘嘿’了声,阴阳怪气哂笑道:“这可真是贵人多忘事!我们之间的深仇大恨那是聊三天三夜都聊不完哪,哪能说忘就忘?”
这个酒糟鼻的汉子名叫高庄,原是平城最大地头蛇帮派独眼王五的手下,后来谢霁联合关北叛变,以一己之力杀了王五,自个儿坐上了帮派的第一把交椅,平城一夜之间在这少年手里换了天地。
高庄失了靠山,在平城混不下去了,没过几月就收拾家当去了管城。此番受人重金应召来洛阳走动,谁料冤家路窄,刚手痒准备摸人钱袋便碰见了谢霁。
一年多未见,少年长高、长大了,穿着贵重的锦缎白衣,人模狗样,倒有几分贵公子似的气性,难怪当初独眼王五时常耻笑他是‘小白脸’‘兔儿爷’……若不是高庄知晓他阴暗带血的过往,怕也会被他这张白嫩的皮相蒙骗过去。
披着羊皮的狼崽子!
高庄在心里狠啐了声。如今谢霁孤身一人,关北并不在他身边,又是在人流滚滚的街市之中,高庄并不是十分怕他,只惫赖道:“连招呼也不打一声,我看你能装多久!要不要我抖点你的老底听听,说不定就唤回你的记忆了呢!”
“你这人怎么回事?都说不认识你了,还喋喋不休个什么劲儿?”谢宝真站在一旁,听这满肚肥油臭酒的男人骚扰不已,早是十分不耐,当即拉住谢霁的袖子往一旁绕去。
高庄横走一步,继而挡在二人面前,笑出一口黑黄的大牙:“我说他怎么这般高傲了呢,原是吃软饭傍上贵人了!小娘子芳名是何啊?可别被这小白脸骗了,你是没见过他害人的样子……”
谢宝真快要呕了,愤然道:“你胡说些什么!欺负九哥不能说话,就可这般造谣编排?”
“他不能说话?”高庄露出惊讶的神色,随即了然大笑,肚子上的肥肉一颠一颠的,道,“我明白了,好一个装聋作哑!他这是不做刺头,改行骗术啦?”
谢宝真皱眉道:“街上这么多人瞧着,你再死缠烂打、造谣生事,我可要报官了!”
洛阳城中权贵遍地,随便拎一个出来都不是一介无赖游民能得罪的。
高庄不知道面前的小姑娘是谁,但从她穿着不菲的服饰来看,想必是富庶官宦人家,故而见好就收,只意味深长地瞥了谢霁一眼,“小谢爷,想要脱胎换骨,总要给些封口费罢?放心,既是知道你名号了,我自会常来找你的。”说罢,阴恻恻地笑起来。
谢霁神情不变,只绕开他,同谢宝真一起朝冰食铺子走去。
谢宝真心中有些不安,回头看了眼。
她知道谢霁兴许撒了谎,脑中不由浮现出一幅画面:少年谢霁流浪平城,被当地无赖打骂欺辱、呼来喝去,好不容易逃离苦海,偏生狭路相逢遇见当年欺辱自己的仇人,心中害怕万分,不敢吭声说认识,唯恐给谢府带来麻烦……
当真是十分可怜。
想到此,她心中打抱不平,愤然道:“报官,一定要报官!敢欺负我谢府的人,胆子太肥了!若不是我打不过他,方才就该动手!九哥放心,谢家面儿大,巡城官定会严惩他的。”
灯火落在谢霁的眼里,漂亮却没有温度。
见他摇头,谢宝真又提议:“那我让人去把他捉了,打一顿给你出气!”
谢霁还是摇头,手指轻轻一点前方,示意她玉记冰食铺到了。
今夜中秋,出来赏月拜月的人极多,又赶这最后一场冰食吃,小小的铺子前挤满了人。谢宝真记得谢霁不能吃生冷食物,便照例只买了一碗带走,挤了许久才从人堆里挤出来,抬头一看,原本站在街边等她的九哥却不见了,不由僵在原地,四处张望找寻起来。
与此同时,幽深曲折的胡同,隔绝了外头所有的喧闹。
高庄躲在胡同黑暗处,手中上下颠着刚偷来的两个钱袋,听那里头钱银叮当作响,眉开眼笑地‘嘿’了声,暗道:发财了!
刚将钱袋揣入袖中,便听到身后胡同口传来风吹动衣裳的细微声响,似是有人来了。像高庄这般油滑的惯偷,对声音是极其敏感的,当即回头喝道:“谁?!”
胡同口有阑珊的火光透入,在这橙红跳跃的微光之中,少年的侧颜如描了金边的剪影出现,恍若天人下凡。而当他转过脸来,逆光而站,露出一双苍狼般阴鸷的眼时,下凡的天人瞬间变为地狱的修罗……
高庄认得这双眼睛,两年前这少年杀死王五时,便就是这般阴凉染血的神情。
他察觉到了危机,下意识想逃,可胡同口早已被少年修长的身躯挡住。他咽了咽唾沫,身子贴着墙根,强作镇定道:“谢、谢霁,我也并非要揭你老底,只需你给我几个银钱喝口酒,过往之事我概不提及……”
谢霁根本没听他在说些什么,只一步一步沉稳地逼近,不急不缓。光芒在他身上褪去,黑暗一寸寸蚕食他的白衣,每一步都像是死亡的催命音。
他想灭口!
这个念头一出,高庄吓得两腿打颤,转身拔腿就往巷子深处跑去!
头上阴影掠过,高庄只来得及看到一袭白衣从自己面前掠过,继而胸口一疼,整个人被大力踹飞!他先是撞在墙上,后背和后脑一阵震痛,满身肥肉也跟着颤了三颤,继而面朝下摔入那堆杂物箩筐中,登时口吐鲜血眼冒金星,挣扎扑腾了许久方颤巍巍站起身来。
刚站起,又是一拳迎面飞来。那一下,高庄甚至听到自己的颈项发出不堪重负的咔嚓声,接着鼻血喷飞如注。他沉重的身子朝后踉跄了两步便仰头摔倒在地,彻底爬不起来。
谢霁始终是气定神闲的,眼睛如刀刃折射寒光,看着呼吸急剧起伏的高庄和看一堆烂肉死物并无区别。他悠然蹲身,审视着面前口鼻溢血的将死之人,如同在审视一只可怜的蝼蚁。
“饶、饶了我……”高庄躺在地上,浑身的肥肉都在剧烈颤抖,如涸辙之鱼般张大嘴,哆哆嗦嗦道,“我不要、要钱了,保证不该说的……以后绝不说出口,求、求你……”
乌云蔽月,谢霁冷冷地看着动着手指想要后缩的高庄,半点怜悯也无。接着,他忽的伸手攥住高庄的脖子,竟单手将他整个儿拎起,按在胡同的青砖墙上。
高庄喉咙里发出‘咳咳’的声音,手脚乱扑,拼了最后一丝力气挣扎,谢霁劲瘦的身姿依旧岿然不动,冷硬如石。
关北将平城处理得很干净,唯独跑了这条漏网之鱼。只要他手下用力,捏碎这人的颈骨,以后便再无人知晓他的过往、威胁到他的计划……
“九哥!”
正此时,一个少女轻灵的嗓音从胡同外传来,带着些许焦急道,“九哥,你在哪儿呀?”
这声音如梵音静心,是冲破黑暗桎梏的一线暖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