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可离间,不可疑心。”谢宝真熟稔地接上话茬,伸指在桌上画圈圈,半晌方妥协道,“我知道啦。”
谢临风知道幺妹虽然骄纵了些,但在大是大非面前向来拎得清,和父亲一样护短,从不多言做有损谢家之事。他不由一笑,温声夸赞:“好妹妹。我家那小子若有宝儿一般懂事,哥哥也就知足了。”
‘那小子’指的是谢临风的儿子、谢宝真的侄儿谢朝云——四岁的男娃娃,正是牛犊子一般倔的年纪。
五哥说话好听,谢宝真总算露出了一点笑意,缓缓吐出胸中那口郁气道:“我已经不是小孩子啦,还这般哄我。五哥你快去阿爹那儿,告诉他我只有八个哥哥,不认劳什子九哥,不许他为了一个外人欺负阿娘!”
“是是是,我的小祖宗,一定转告。”谢临风眸子一弯,藏住眼底的那点忧色,笑道,“我去了。”
出了厢房,谢临风嘴角的笑意渐渐淡去,弯起的眸子缓缓下压,故作的轻松全化成了凝重。他看着阴沉晦暗的天,沉沉一叹,这才整理好神色,抬步踏入这场迷迷茫茫看不到前路的风雪中。
谢宝真再恃宠而骄,也不敢在这种剑拔弩张的时候去爹娘面前闹,索性耐着性子坐在房中,等候阿爹过来解释那少年之事……
谁知等着等着,她瞌睡虫一上来,倒倚在榻上昏昏沉沉地睡着了,还做了一个梦。
梦里的自己指着那个破破烂烂的少年对阿爹说:“哼有他就没有我,阿爹你看着办!”
阿爹流下了悔恨的泪水,抱住她道:“不,宝儿!是阿爹鬼迷了心窍!”遂将少年扫地出门,谢宝真叉腰,以一个得胜者的姿态仰天大笑……
然后就被窗外的动静吵醒了。
似乎有人在扫雪,竹扫帚摩挲雪块发出沙沙的声响,还有来来往往的脚步声和絮絮交谈的声音,像蒙着一层纸似的窸窸窣窣听不真切。
谢宝真推开身上盖着的兽绒毯子,揉着眼睛坐起身,迷迷糊糊问道:“黛珠,谁在外面吵?”
屋内烧着炭,故而不能紧闭门窗,以至于外头的动静吵醒了谢宝真。黛珠和紫棠相顾一眼,俱有些欲言又止。
到底还是黛珠胆大,放下拨弄炭火的铜钩子,压低声音说:“郡主,是管事的领着那位新来的小郎君挑房舍呢。”
谢宝真还没反应过来,带着睡后的鼻音问:“为何要挑房舍?”
“回郡主,听说那位新来的九郎,要在咱们府上长住……”
谢宝真哈欠打到一半顿住,然后一把掀开兽绒毯子,匆匆穿上鞋就跑了出去。
外头的雪已经停歇,风过无声,到处都是静谧柔软的洁白,乍看下刺眼得很。刘管事和几个仆役果然领着那个瘦削的少年在后院转悠,院中的积雪都被踏坏了一块儿,似乎在斟酌询问哪间房用来招待新主子比较好。
那少年想必沐浴梳洗过了,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月白披风,墨色的长发束了一半在头顶,衬得他面色有些苍白,但五官轮廓清俊无比,看上去顺眼许多,不似先前肮脏狼狈。若不是脸上的伤痕还在,想必也是个容貌上佳的少年郎。
女眷的住所在内院,与外院一墙之隔。谢宝真穿着藕粉色的袄子站于月洞门下窥探,又好奇又警惕,恨不得将那少年盯出一个窟窿来。这时黛珠追了出来,将先前那件嫣红绣白梅的斗篷披在谢宝真肩上,低声道:“郡主,天冷……”
如此一来,那少年也听到了动静,顺着声音望过来,与谢宝真颇有敌意的目光撞了个正着。
少女和少年分别站在庭院的两端,隔着茫茫白雪遥相对视,一个嫣红似火,一个皎洁如月,一个金枝玉叶,一个满身疮痍,仿佛一幅奇异的画卷定格。
反正被发现了,谢宝真也不再躲藏,大大方方地就走了出去,在那一行选房舍的人前站定。
仆役们忙朝她行礼,谢宝真却不看他们,只看着那少年问:“你们在做甚?”
少年真的很瘦,只比谢宝真高半个头。他怔了怔,却没有说话,微微侧首露出一个温和无害的笑来。
从刚才第一眼开始,谢宝真便觉得这少年骨相生得好看,额头饱满,鼻梁挺直,却没想到他笑起来更为出色,不浓不淡恰到好处。尤其是那样一双点墨似的眼睛,微微弯着,如春风拂面般动人心弦,连脸上的伤痕也不那么可怖了。
这么好看的一张脸,让谢宝真更芥蒂怀疑,可想而知他的母亲该是怎样的绝色美人。
见少年不吭声,谢宝真不太开心地蹙眉,又问了遍:“这里是谢家人才能涉足的后院,你一个外人来这作甚?”
她刻意强调了‘外人’二字。
少年依旧静静地站着,不说话。
见对方闭口不语,谢宝真耐心耗尽,气呼呼道:“你笑甚?我同你说话呢,连个响儿都没有,哑了不成?”
少年的眼睛是古井无波的,只在听到“哑巴”二字时微微动了下。他掩饰般垂下眼,睫毛上盛着几点细碎的雪花,轻轻抖动,片刻,他从斗篷下抬起一只带着擦伤和瘀痕手指了指自己的喉咙,摆摆手。
谢宝真没明白,一旁的刘管事发出一声尴尬的轻咳,躬身上前两步,向谢宝真解释:“郡主,这位九郎是……”
刘管事飞快地看了少年一眼,见他似乎不介意,这才极小声短促地补充:“……有哑疾。”
哑疾?
……竟真是哑了?
谢宝真张了张嘴,一腔的怒火被这句话击溃了六七成。她再如何恃宠而骄,也不会去欺凌弱小残疾,全然不知如何将话题继续下去,只睁着圆溜水灵的眼望着少年,目光有意无意地扫过他的喉咙,望着那颗微微滚动的喉结发呆。
十二岁的少女还不懂得收敛情绪,小心思全写在了脸上。
“宝儿!”廊下,英国公谢乾目睹了这一幕,沉声告诫道,“爹怎么教你的?以后都是一家人,不许无礼!”
阿爹竟然为了此人斥责自己?!
谢宝真好不容易偃旗息鼓的怒意又噌的一下上来了,夹杂着委屈,瞪着少年说:“我没有什么九哥,从今往后不许你靠近主院,也不许你出现在我面前!”她嗓音偏软,放起‘狠话’来也毫无威慑力,像只小奶猫似的。
说罢,谢宝真也不理会欲言又止的谢乾,转身跑回了自己的房间。
回了房间还不放心,她又趴在窗户缝上朝外窥探。
透过月洞门朝外望去,阿爹和五哥并排而站,面对着少年说了几句什么,声音极其低柔。阿爹还将一只沉稳有力的大手放在少年瘦削单薄的肩上,安抚般轻轻拍了拍,姿态亲密无间……
谢宝真看不下去了,阿爹铁血一生,即便对五哥和八哥也是极为严苛的,从来没有对一个外人如此温和过。
她离了窗,面朝下扑倒在软榻上,扬起粉拳在叠好的兽绒毯子上打了一拳,闷声道:“坏阿爹!再也不要理他了!”
作者有话要说:现在的宝儿小野猫:从今往后不许你靠近主院,也不许你出现在我面前!
将来的宝儿小奶猫:呼哇(*>︶<*)九哥真可怜!我要对他好一点~呐,糖分你一半!
谢霁:宝儿妹妹可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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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因为家里新来的不速之客,谢宝真来来回回在雪地里折腾了好几趟,作天作地的后果便是染了风寒,夜里便发起高热来。
今日雪霁初晴,薄薄的一线光从窗棂外透入,落在案几的纸笔旁,浮着一层极淡的金色。谢宝真高烧初退,嘴里甚是寡淡,皱着眉不愿吃药,嫌太苦。
梅夫人和谢临风哄了好一会儿,谢宝真才勉强啜了两口药汤,随即苦得趴在床沿咳得天昏地暗,一张小脸没什么血色,恹恹的。
梅夫人忧心道:“怎么这是?不喝药如何能好?”
谢临风知道小妹是因为新来的谢霁之事才郁结于心,不由叹了声,从蜜饯碟子中捻了颗蜜饯塞到谢宝真嘴边,道:“多半是因为谢霁。”
谢宝真果真皱起了眉,含着蜜饯弱声哼道:“阿爹除了护着那小子,什么解释也没有……真是讨厌!”
闻言,梅夫人眼睛一红。
那九郎谢霁进门的事已经搅得梅夫人心神不宁,连带着女儿也跟着受气。她摸了摸女儿的鬓发,刚要解释,门口就传来一个雄浑的声音:“宝儿说讨厌谁?”
寻声看去,原是英国公谢乾大步跨进门来,转入屏风的内间。
听到身后的脚步声,梅夫人只要吞下满腹话语,收敛好多余的神色,但没有转身,只拿背影对着丈夫,是个疏离的姿态。
一旁的谢临风倒是规规矩矩行了个礼,温声道:“父亲。”
侍婢搬了凳子过来,谢乾便坐在梅夫人旁边,伸手给谢宝真掖被角,却被谢宝真躲开了。她扭过头,满脸都写着不开心:“阿爹领来历不明的小子进门,欺负阿娘!”
谢宝真娇气,此时病怏怏的一张小脸格外惹人心疼。
谢霁的事不能再瞒下去了,再不说清楚情况,宝贝女儿大概真会忧思成疾。想到这,梅夫人咬了咬红唇,下定决心道:“宝儿,事情并非你想的那般简单,谢霁他……”
“夫人,我来解释罢。”谢乾出声打断妻子,又握了握她的手。
梅夫人看了他一眼,起身屏退侍婢,同谢临风一起出门暂避,留父女二人在房内细谈。
关了门,屋内的光线有点暗,谢宝真侧身躺着,不住用眼神打量父亲,等到谢乾看她时,她又赌气般调开视线,有着几分无伤大雅的孩子气。
没有旁人在,谢乾强撑的严肃瞬间分崩离析。
只见他瞬间垮下宽阔的双肩,探身向前,折剑般刚毅的唇朝下瘪着,用一种极其违和且做作的声音哄道:“宝儿不是应该有话问阿爹么?为何又不理阿爹呢?”
虎背熊腰、两鬓霜白的中老年汉子一副‘女儿奴’的委屈姿态,与曾经叱咤沙场、单枪匹马斩杀敌军首将的战神谢乾判若两人,若是旁人见了,大概会惊掉下巴。
谢宝真扭过头咳了两声,带着病中的鼻音道:“在生阿爹的气,不想和阿爹说话。”
啊,女儿生气的样子也是这般可爱呢!
谢乾摸着下巴一番感慨,又试探问:“是因为九郎之事?”
谢宝真果然哼了一声,半晌,闷声道:“他住进了谢府,成了谢家九郎,难道……真的是阿爹在外面生的孩子吗?”
谢乾被她问住了。
犹疑了片刻,谢乾轻轻扳过谢宝真的肩,让她面对自己,正色道:“宝儿,每年的十月初三阿爹都要去万青山一趟,你可知为何?”
“知道,那里葬着阿爹的故人。十月初三是那故人叔父的忌辰,阿爹常去给他烧香祭拜。”谢宝真眨眨眼,疑惑道,“为何提起这个?”
“爹除了你大伯、二伯两位亲兄弟,还有个结义贤弟,名叫谢子光。我与他年少时在军中相识,志趣相投又有过命的交情,加之恰巧同姓,便拜了把子。后来战乱平息了,他受伤身退,在兵部领了个侍郎的官职……”
顿了顿,谢乾仿佛陷入遥远的回忆,目光有些深沉:“十一年前,你这位子光叔父携家眷出远门,不幸路上遇山匪劫道,他与其妻赵氏及随从十余人皆被残杀灭口,四岁幼子不知所踪、生死未卜。这些年,阿爹一直在寻找你子光叔父的遗孤,前些日子才得了消息,终于在平城寻到了。”
真相串联,谢宝真微微睁大眼,露出震惊的神色。
粗粝的大手抚过女儿的额头,谢乾道:“谢霁,便是你子光叔父的遗孤。结义兄弟的孩子,自然便是我英国公府的孩子,我会待他如己出,所以今后起,谢霁便是谢府的九郎,你的九哥……这是我欠他的。”最后一句情绪复杂,已如叹息般微不可闻。
原来竟是如此。谢宝真生性单纯,气来得快去得也快,并未感受到父亲思绪的复杂。
见阿爹并未背叛阿娘,她浑身都如打通奇经八脉般舒畅,头不晕,也不咳了,一眨不眨地望着父亲道:“他真是子光叔父的孩子?”
谢乾停顿了一会儿,方点头:“爹不骗你。”
谢宝真顿感神奇,又问:“如何确定他就是您要找的孩子?”
谢乾道:“有玉佩为证,而且那个孩子左胸心口处有处胎记,这是做不了假的。”
“那为何当天不同我说清楚?弄得那般神秘,害得我多想。”
“那日事情多,忘了照顾宝儿的感受,是爹不对,爹给你赔不是。”
“算啦,既然是误会,我自是该原谅阿爹。”谢宝真舒了口气,眸子恢复了往日灵动,软声说,“既是义叔父的儿子,那便让他在府上住下罢,我不讨厌他了。”
女儿开怀了,谢乾却并没有想象中那般轻松。他怔愣地坐了一会儿,才在女儿松手前整理好多余的神色,端过床头放着的半碗药道:“误会都解释清楚了,宝儿便把这药喝了,乖。”
谢宝真捏着鼻子一碗喝到底,皱着脸直吐舌头:“阿爹……蜜饯!蜜饯!”
谢乾忙抓了一把蜜饯给她。谢宝真塞了一嘴,很快压下了舌根的苦味,含含糊糊问:“可是阿爹,那个九哥……真的不能说话吗?”
谢乾微不可察的一顿,然后将蜜饯碟子放回原处:“这孩子命苦,大概是真哑了。”
……
两刻钟后,谢宝真睡着了,谢乾轻手轻脚地推门出来,却见廊下站着一个俊朗的年轻人,正是自己的长子谢临风。
见到谢乾出来,谢临风回身一礼,温润一笑:“谢霁并非子光叔父的儿子,父亲为何要骗宝儿?”
谢乾没打算瞒他,只沉声问:“你听到了多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