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才梁月坐的那桌上,她的位子,外套就搭在椅背上,男人趴着靠在椅背上,西装外套放在旁边,衬衫随着他的动作起了褶皱,显得有些狼狈。
梁月脚步略停,冷着眼扫过蒋泊舟的背,还是走上去,在他身边站住,伸手在他肩头拍了拍。
“起来,该走了。”
蒋泊舟肩膀带着背上肌肉动了动,先是轻轻“嗯”了一声,这才缓缓抬起头来,面色发白,双眼似是不能聚焦,带着水汽带着红,看向梁月。
男人环顾会场一周,喃喃:“都走了?”
梁月伸手扯了扯被他压在手臂下的外套,“都走了。”
蒋泊舟一副迷茫样子,似是刚刚才知道自己将她的外套压住,说了声“抱歉。”这才将手抬起来,揉着太阳穴,抬眼看着梁月拎着外套轻轻甩了两下穿上,也伸手去把自己的外套取过来,没穿,只是搭在臂弯,扶着椅子站起来。
“走吧,我送你出去。”
梁月一个“不”字尚未出口,蒋泊舟往前走了一步,却是一个趔趄,连站也站不稳的样子,两臂一伸,将梁月环抱住,头一低,抵在梁月肩头,便是她想走,也被他禁锢住,逃也逃不开。
肩窝处,靠近耳垂,蒋泊舟声音沉沉,绵而软,带着喝酒之后的沙哑。
“能扶我去洗手间吗?”
梁月浑身僵硬,视线飘向上首那张还坐着陆何两家亲戚的桌子,有人瞧见他们这边,定着看了一会儿,还是笑着将头扭回去。
伴郎与伴娘,原本就暧昧,再说婚宴上知道蒋泊舟和梁月的本就不在少数,更何况是陆何两家的近亲。陆和渊灌了多少酒,蒋泊舟比他只多不少。但这是蒋泊舟,不是陆和渊,梁月知道。
空荡荡会场,人声也在远处,灯火通明的荒原一般,低声细语只有两人听见,心跳声一般猛烈却安静。
梁月的手垂着没动:“蒋泊舟,你酒量怎么样,我清楚的。”
蒋泊舟的头抵在梁月肩上,她能清清楚楚看见男人肩膀上的肌肉一瞬绷紧拢起,缓缓平息下去。还是没动,整个人赖在梁月身上,声音缓缓响起来,带着哀求。
“你把我扶到洗手间就行,我缓一缓就行,我打电话给助理,不麻烦你。”
前头未走的宾客渐渐被吸引过来,看着他们两人,脸上的好奇与探究写得明明白白。
梁月终究还是将蒋泊舟扶着,往洗手间去,他双臂仍旧将她搂住不肯放,半边身子倚着梁月,脚下有些不稳,似是真的难以支撑住自己。
那一圈圈的酒,伴娘的一份,伴郎的一份,后来陆和渊撑不住了,新娘与新郎的也算在了蒋泊舟头上。他或许是真的醉了。
梁月扶着蒋泊舟走到洗手间,他扶着门把手,缓了缓才能走进去。他直起身来,梁月没了负担,转身就要走,可那洗手间门没关好,水声混着呕吐声传出来。
她停住脚步。他是真的喝大了。
水声许久没停,久到连梁月的心都提起来。他不会,是晕在里头了吧?开始的时候,他说,没人来接他?真话?假话?
梁月狠不下心,推开洗手间的门走进去。
男人双手撑着洗手池,下颌还垂着水滴,眼睛闭着,脸色苍白。
听见高跟鞋鞋跟响动,蒋泊舟缓缓抬起眼皮,偏头看向梁月,那双眼迷蒙不似平时,不带一丝攻击性,显得纯良温顺。
“你还没走?”蒋泊舟弯腰,伸手捧了一捧水,又在脸上拍了拍,手还湿着,甩了甩,将手机摸出来,“我没事的,我叫助理派司机来接我就可以了。”
他的手在屏幕上滑,好久都没将屏幕解锁,却好像以为自己已经开了屏幕,在上面点着不存在的数字。
梁月看不下去,走过去将他的手机夺过来,握着他的手指就要解锁屏幕。
屏幕锁解开,梁月看着那屏幕就愣住。是他拍的她,十六七岁的年纪,她都快要忘了是什么时候的事情,她在课桌上,托腮望着窗外的树,树叶明亮,还是春意盎然。
身旁蒋泊舟没有反应,梁月打开通讯录,找到助理的电话,打过去,却没有人接。
再打,仍旧没有回应。却是梁月自己的手机响了。
她将手机摸出来,尚且还没有接,身旁蒋泊舟摇摇晃晃,似乎要倒,要不是梁月肩膀一拦,将他扶住,只怕他真的要栽倒在地。
是梁剑津派来的司机,听了梁月的电话,将车停好,进来帮着梁月将蒋泊舟扶了出去,一路到车里。
司机看了一眼蒋泊舟,问:“您看这……”
梁月摇了摇头,报了蒋泊舟的地址。
蒋泊舟是真的醉了,到了家楼下,昏昏沉沉,连路都走不了,要是没有司机帮忙,梁月也不能把蒋泊舟扶上去安置。
司机帮忙把蒋泊舟扶到卧室,放在床上。司机看了看周围,识趣开口:“我在楼下等您。”
床上蒋泊舟躺得四仰八叉,鞋子没脱,领带乱着。梁月拧了拧眉头,对司机说了声谢谢,送他出门。
梁月下意识就把自己的手机放在一边,走上前想要替蒋泊舟解下领带。手伸出去,差一分才碰到他的领带结,手停下来。
他的生死安康,关她什么事。他要喝酒要醉死都与她无关,更何况是这些衣饰舒服与否的问题,她为什么还要在意?
梁月手指要收回,蒋泊舟的手却抬起来,修长骨节,掌心温热,将梁月的手指包裹住。
梁月抬眼,看进蒋泊舟的眼中。那双眸深如大海,星辰满载,曾叫梁月心神向往,此刻也在黑暗中,将她的目光锁住。
“阿月……”
蒋泊舟是醉了,却尚未醉得那样彻底,锁住梁月的手在手心,不容她脱不开他的掌心。
“你醒了。我该走了,车还在楼下等我。”
梁月要直起身来,蒋泊舟自然跟上来,握着她的手,坐在床上,硬生生将她的腰身环住,脸颊贴住她的小腹。
孩童依恋的样子,声音都透着难得的脆弱,催人心软。
“我错了,我真的知道错了。我到底该怎么做?怎么做才可以得到你的原谅?才可以求得你回来?我知道错了,阿月,我真的知道错了。”
听,连话语都带着孩童一样的无赖,锁着她不准她走。
梁月低头看着他头顶发旋,眉头皱起来,话说出口,带了些无可奈何的恼怒:“我的车在楼下等,我得走了。”
他的手没有放开,头抬起来。
梁月看见蒋泊舟的脸,一瞬也怔愣住。他眼眶红着,不知是因为酒,还是因为情。
蒋泊舟将问题重复,手上力道也加深,“我到底该怎么做?”
问得卑微,求得恳切,他声声含情,就差跪下。
“你这样把自己灌死,也没有用。”
蒋泊舟喉头滚动,眼中渐渐泛起点点水光:“如果能重来,我真的想一切重来,十年前我就该看清楚,我喜欢你,我爱你,你,不是薄绛,不是什么阿猫阿狗。我想明白了,想清楚了,阿月,我只想要你回来……”
蒋泊舟看着她,竭力分辨着梁月的情绪。她没喝一滴酒,此刻眼中一片清明,看着他挣扎。曾经红着眼控诉蒋泊舟无情残忍的梁月仿佛消失很久了,此刻她好像是站在窗外一样,看着蒋泊舟,连半分感情都不愿意施舍。
“我当年确实对你很混蛋,我知道错了。我知道你喜欢我,我以为你会永远在我身边,以为你不会走,自始自终都会是我的。我当年也是喜欢你的,真的,我知道是我太自大,直到你被尹阙抢走,直到你走了,我才意识到。”
独白忏悔,仿佛对着神像双手合十,蒋泊舟那张脸上的痛苦不加半分掩饰隐藏。
“你又回来了,我的小女孩终于回来了。你那时候愿意留在我家过夜,我开心得不得了,十年来我从来没有睡得那样好,我第二天一大早就出去买东西,买你跟我的新拖鞋,买新牙刷,什么都想要成对成双。”
“我说想要带你回去看我妈,回蒋家吃年夜饭,去见我爷爷,我都是认真的。老陆结婚我羡慕得不得了,我……我原本想着初六回来就跟你求婚,我恨不得跟他们一起举办婚礼。”
蒋泊舟双臂松开梁月,却不肯放梁月走,一只手还攥着梁月的手腕,一只手拉开床头柜抽屉里头翻找。
“你信我,你信我……”醉鬼呢喃,蒋泊舟在抽屉里头摸索的手终于停下来,抓出一个盒子来。
法兰绒布面,方形的,小小一个。他单手开不了那盒子,却还是不肯放开梁月的手,咬着牙硬是用抽屉边缘把盒子打开,只将里头的东西捏在指间取出来。
荆棘玫瑰一朵,跟曾经那枚戒指别无二致,不过是换了质地,黑夜里亮的像星星,蒋泊舟捏着它时,梁月还能看见玫瑰花瓣处闪闪发亮,碎钻缀连,一路将人的视线引到花蕊中央的那颗火红宝石。
“那天……那天我刚刚拿到戒指,立刻回彭城找你,聂行跟我说,说你订了机票要走,我还以为是他弄错了……我带着戒指去找你,可是你不要我了……”
他是真的醉了,脸颊抵在梁月的手背上,湿湿的一片。
“我是真的想跟你长长久久下去,想要你永永远远在我身边陪我,阿月,我们能不能重新开始,一次,就一次。”
蒋泊舟将那枚戒指捏紧,手指带着那朵荆棘玫瑰颤抖着,半寸不舍得退后,半寸不敢上前。
梁月的视线落在火红玫瑰花心上,手伸出来。蒋泊舟的一双眼也亮起来,喜怒哀惧,由着梁月牵着走。她一句话能叫他生,一句话也能叫他死。
她的手,避开那枚戒指,覆在蒋泊舟的手背上,把他的手压了下去。
“蒋泊舟,你没有变,再来一百遍都是这样。十年前是这样,十年后也一样。没有必要。”
重来?哪里能这样容易,只靠两片嘴唇轻轻开合。
蒋泊舟浑身冰凉,直摇着头,“不是的,不是的。我会改,我真的改,你说我就改。”
也许是吧,他是不择手段了,因为他只感知到,他在梁月面前已经近乎无计可施。将自尊都丢掉,下下策,却是末路,也要抓住的稻草。
她的手腕转动,有些难,却还是从他的指间挣扎出来,如今轮到蒋泊舟十指冰凉,不忍弄痛她半分。
梁月后退,蒋泊舟就撑着床边站起身来,往前走了两步,蒋泊舟如同整个人在酒里泡过捞出来一样,连脚步都是晃的,执拗地上前,就是要把她锁进怀里抱住,一分力气不敢多加,却又怕她走。
梁月在他的怀中,连挣扎都没有,却叫他觉得抓不住,掌心的蝴蝶,振翅欲飞。
“蒋泊舟,我曾经真的很喜欢你,我也很感谢你,你是第一个告诉我我其实很好的人,你当年带给我的开心,我也是真的开心过。谢谢你。我只是不想再装下去,一面笑着,一面担心你会先一步将我丢掉。这样太累了。”
梁月挣脱蒋泊舟的双手,从他的双臂中脱离出来。
“十年前定海是第一回。十年后算第二回。我受不住第三回的。我们就到这里吧。”
今天的梁月,连眼都不曾红过,声线平稳,仿佛讲着别人的故事,抽身事外,没有带入一丝一毫的感情。她转身走出卧室。
门打开,又关上。
一室只剩下寂静,空气中隐隐还留着她的香水味,基调是厚重的麝香,混着木质调,玫瑰香几乎不见。
蒋泊舟双手捏着那枚戒指,看着那朵荆棘玫瑰,对着那紧闭的门,喃喃低语:“她不要我了,她真的不要我了……”
第49章 第49朵玫瑰(2/4)
正月十九,冬日里,夜幕已经降落,天中月虽然不满,但却明亮,叫星光黯淡,连这尚且算作傍晚的夜空都有看头。
车窗内,梁月看着窗外那弯弯下弦月,若有所思,只觉怅然。
“你的名字,还跟你外婆有些关联。”
“外婆?”梁月回头来,看向与她同坐在车后座上的梁剑津。
傍晚的飞机,梁月本来没打算让梁剑津来送,老人家知道她要走,还是坚持要来,一路无言,眼见着要到机场航站楼,老人家蓦地提起早就逝去的发妻来。
外婆。梁月对这个称呼陌生得很。
别说是梁月,即便是梁佩华,对自己的母亲的认识,也不过是更多来自外界言语。南方书香世家的大家闺秀,姿容秀丽,聪慧迷人,嫁得一个如意郎君,婚姻美满,却是早早凋零离世。寻常也不寻常。
梁剑津甚少谈及发妻,此刻是看着那弯弯下弦月,喃喃语气不免带上相思:“月有盈缺晦暗,却终究有皎洁无暇的一面。你外婆在报纸上发表文章时,用的笔名,就是‘晦朔’。”
梁月垂下眼眸。朔是月初,晦是月末,何来明月?都是黯淡无光的时候。
“月圆时患得患失,一始一终,月沉星朗,才是最有期待的时候。”
老人家面上笑意淡淡,两手搭在膝头,指尖一下一下地点。
梁月听出老人家意之所指,嘴唇微微抿起来,终究还是点了点头:“我明白。”
车停在机场门口,车门打开,梁剑津要下车送,梁月拗不过,扶着老人家下车。今天梁剑津难得拿了根手杖,素的没有雕花,只是白橡木透出来的花纹,浅的颜色,衬得人更硬朗。
冬日风寒,吹得梁剑津身上中山装的衣领边角都微微翘起来。
梁月将手包挂在臂弯处,伸手去将老人家的衣领整理好,一面抚平上头的褶皱,一面碎碎念叨:“我这有没有什么行李,您送我来,还得吹冷风,何必呢?”
“从前你走,我一没有护住你,二也没有来送送你,外公啊,倒底是觉得对不起你的。”
风似乎加紧了,吹得梁月眼眶泛红,忍不住抬眼望天,笑说:“什么对不起的,只听说过父债子偿,我欠了债尚且轮不到强制执行到您身上。”
老人家单手按着手杖,一手伸进中山装口袋里,摸出一张纸条来,塞到梁月的手中。
“我的手机号码,这个你妈妈不知道的,我专门给你开的,要是遇着难事,不要自己苦扛,你在外头,外公能帮上一点,也算是一点。”
梁月将那纸条摊开看了一眼,叠起来放在包里:“您真老套,现在留电话号码,至少都先打通了再留。更可况都没人就电话号码了,留纸条这些,太古早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