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二十,秋高气爽。碧空笼盖着恢弘的宫殿,广场上仪仗队已经就绪,冠盖如云、旌旗飞扬。仪仗队后是天子车驾,再后方是姜玿华、各位太妃、公主以及无数官员的车马。
车队浩浩荡荡出了城,前有仪仗队开路,乐声震天,帝都肃然。
不一会儿,唐见渊让师奉恩去传话,说要带太后去皇陵拜祭先帝。
姜玿华隐约觉得不安,可这时候不能认怂,否则又会让人觉得可疑。
后面的人没有发现两辆马车脱离了队伍,继续前行。
来到皇陵前,唐见渊让两人的随从们都远远站着,与姜玿华简单地拜祭了大祁的帝王们。
他忽然说:“中秋那日,父皇托梦告诉朕,父皇想见母后。朕带母后下去。”
说着,地宫大门隆隆开启,露出一条仿佛没有尽头的黑暗甬道。
双手无力地在大袖中握了握,姜玿华想,父母口中的君子,一定不会对自己动手,再说临阵脱逃不是姐姐的作风!
这么想着,她郑重地点头,与唐见渊并肩进入了地宫。
灵犀和飞鸾有些焦急,怕姜玿华露怯。
朱雀、青鸟两位女武士想要追上前,被崔守疆等侍卫拦住了。
双方没有动上手,可眼神早已交锋了无数个回合。
地宫里的两人走完甬道,穿过前室与中室,终于来到宽阔无比的后室。
不愧是帝王的陵墓,极尽奢华。长明灯灯火煌煌,柱子、斗拱上用珠宝嵌满彩画,圆形天顶画着星辰,脚下地砖则是山河大地。正中央一人高的白玉石台基上放置着七重棺椁。
姜玿华被这天地之势压得喘不过气来,强作镇定,在蒲团前跪下。
“父皇说,想让母后多陪他几日。”身后传来唐见渊冷漠彻骨的声音。
姜玿华才知道大事不妙,唐见渊想让自己殉葬!
一回头,他已转身往外走去。
姜玿华再也顾不得太后威仪,起身去追他,却被一旁冲出来的陵卫们拦住了。
“唐见渊!你回来!”姜玿华想要挣脱陵卫的阻拦。挣不开,她拔下一支步摇,朝唐见渊的头砸了过去,“回来!”
他生得高大,步摇砸在他背上,“哗啦”作响,不偏不倚卡在了他腰间的蹀躞带上。
“姓唐的王八蛋!王八蛋!”她怒吼着,想激怒唐见渊赶回来,这样她才有希望跟着他离开!
唐见渊不为所动。
用这样阴毒的办法对付一个十七岁的姑娘,不是他所愿,可如果不这样,兵权就永远夺不回来,大祁的边疆就永不得安宁!
更何况他没想让太后殉葬,不过是将她在这里关几日,衣食都不亏着她。对外称太后思念先帝,一头碰死在了地宫,自己就可以按计划行事。
等处理完镇国公府,他就将她放出来,从此她不用一生困在后宫,与自己作对。
而镇国公府仍会保留爵位,只不过失了掌兵之权。
兵权分散,是王朝的隐患。
“唐见渊!”姜玿华眼看他即将走出后室,自己生还的希望渺茫,脆声喊道,“好,我这就把你的孝行禀报先帝!”
说完,她忽然转身,往高台冲了过去!
“太后娘娘!”陵卫们大惊,唐见渊早就对他们下过令,不能让太后死在这,可众人一时竟回不过神来拦她!
唐见渊怔住。
这声音不对!姜琼华不会如此失态!
这个自己处心积虑想要对付的人,竟果真换了人?
他想也不想,猛然转身冲了过去!
她不能死!
如果是姜琼华,他会将她拉住;可这是姜玿华!
他急得推了陵卫一把,借了力,冲在她前面挡住了高台!
“咚”地一声,有些沉闷,头上也不太痛,可姜玿华还是撞得眼冒金星。
低着头看见地上一双黑色鹿皮靴,显然是男人的脚。
她惊魂未定,自己并不是真的打算撞死在这里,而是笃定了他不会让自己死,否则在自己辱骂他时他大可以让陵卫杀了自己!
所以她决定赌一把,用寻死来把他留下。
只要他回来,就有希望!哪怕自己山穷水尽无计可施,也要抱着他的腿离开这里!
这招太过凶险,她有些后怕,颤抖着扶住被撞痛的脖子,摇摇晃晃准备抬头。
“嘶——”头顶传来刺痛,发簪勾住了唐见渊胸口的刺绣,扯痛了她。
“别动。”唐见渊冷着脸,低头看她乌黑发髻下雪白细弱的一段脖颈,仿佛一碰就能折断。
陵卫们看着分不开的两人,面面相觑,用眼神交流:“老大,怎么办?”
“装作看不见,撤!”
“不不不,还是去帮忙比较好!”
“那就上!”
陵卫们小心翼翼过去。
唐见渊给了他们一个凌厉的眼神,让他们不许上前。他从蹀躞带上取下匕首。
“做什么?!别、别、别乱来!”姜玿华以为他要杀自己,伸手推他胸口,忍着痛努力抬头,把他衣服上的金线勾了出来。
唐见渊知道她痛,上前一步,她却急着后退,越扯越痛。她的头发不能割,他索性割断了金线,一把拉住踉跄后退的少女。
脑袋终于得了自由,姜玿华站定,猛地抬头,在对上他深沉鹰目的一瞬间,再次失了理智,鬼使神差地冷笑道:“我的儿,你还是怕我向先帝告状的!乖滴很!”
就差伸手去拍皇帝的脸了。头上的发簪翘得老高老高,滑稽又可爱。
陵卫们含泪惋惜:太后……怕是活不成了……
作者有话要说: 坑人一时爽,追妻……
第4章 脖子扭了
唐见渊藏在心底的笑意顿时烟消云散,脸色有些黑。
这小姑娘……大概是撞傻了……怪可怜的。
他有些自责,决定把人带出去。就算是姜琼华,他也没打算伤害她,更何况这是姜玿华,寻死觅活的,就更不能关她了。
“母后受惊了,朕这就带母后出去。”他本就话少,主动安慰人更是从没有过。
姜玿华呼吸急促,胸口剧烈地起伏着,二话不说与他并肩穿过看呆了的陵卫。
陵卫们的内心:太后真是个狠人!太后真漂亮!
唐见渊走出几步,脚步顿了顿,头也不回道:“今日之事,勿外传。”
陵卫们急急领命。
陛下对小太后认了输,是有些丢脸,这种事谁敢外传啊?
姜玿华也以为唐见渊是被自己吓住了,不过心中还是又气又怕,匆匆往前赶去。
在前室,唐见渊追了上来,从腰带上拔下步摇递到她手中。
姜玿华没好气地绕过他,快步走向甬道,自然没有看见唐见渊欲言又止的神情。
唐见渊想要道歉,千言万语不知道该说哪句,干脆不说话。
走出了地宫,姜玿华歪歪头,准备将步摇戴上去。
“咔”地一声轻响。
脖子忽然动不了了,刚才那样一撞,现在扭伤了。
于是歪着头,看着唐见渊来到面前。
姜玿华见他黑臭着脸,以为他会趁火打劫把自己踹下甬道去,没想到他伸出手,托住自己的脑袋,轻轻一动,她的脖子直了回来。
痛死了!都是这混蛋害的!姜玿华暗骂。
唐见渊顺手将她的雕花珊瑚发簪按了按,她的发髻才不那么可笑。
这小丫头,和她姐姐差远了,居然用死来威胁自己!
地宫石门终于关上了。两人面对面站在先帝陵寝外,都不说话。
“朕误解了那日的梦,母后不要往心里去。”唐见渊先开了口。
姜玿华在心底冷笑:倒是说得轻巧!当我是傻的?这么好糊弄?!
不过面上冷冷,学着姐姐的声音道:“一场误会,都过去了。”说完,往远处的人马赶去。
灵犀她们连忙来迎。
朱雀看见她头顶发丝凌乱,又远远看见皇帝胸口的刺绣少了一根金线,不由握了握刀柄。
“太后娘娘,发生什么事了?”灵犀低声惊呼。
“无事,在地宫扭到了脖子。”
灵犀知道她不愿再提,也就不追问了。
朱雀松开刀柄,伸出手臂,让姜玿华扶着自己胳膊上了车。
唐见渊回到车厢中,师奉恩为他换了件外袍。他挥手让他退出去,接着一个黑影进了车厢。
“陛下,镇国公府世子并无异样,二公子仍是三天有两天不去上值,不过今日跟来了。”天鹰低头禀报。
唐见渊缓缓抬头,等着他说出自己最期待的消息。
“姜二小姐这些日子一直没出现,据说中秋前就跟着一位江南来的女僧出游去了。”
唐见渊了然,果然是她没错,看来是姜琼华失踪了,姜家不得不让小女儿来替代。
可姜琼华是怎么失踪的,为何一点风浪都不曾掀起?
姜玿华又是什么时候进的宫?
“去监门卫,调取本月姜家人进宫的所有记录。”
“是!”
天鹰离去后,唐见渊独自坐在宽敞的车厢中。
他似乎嗅到了一丝阴谋的味道。
车队再次启程。
姜玿华一路在心中暗骂“唐见渊王八蛋”,骂了几十遍后,听见了师奉恩的声音。
“太后娘娘,陛下命奴婢来给太后娘娘送扭伤膏。”
姜玿华让灵犀收下药膏,心道:休想用药膏收买我!我要向父亲母亲告状去!
不是为了诉苦,而是让他们警惕皇帝会突然发难。
* *
行了大半日,终于来到北郊猎场。
天高地远,秋风将旗帜吹得猎猎作响,乐工奏着武乐,在一派恢弘中,众人下了马车。
姜玿华径自赶往为她搭建的大帐篷,让灵犀将父母请了过来,同来的还有世子姜凌。
母女俩一见面就红了眼眶,镇国公低咳一声。
姜玿华打起精神:“怎么不见二哥?”
姜凌道:“我让他好好护卫,不得偷懒。”
姜玿华想抓紧时间说地宫的事,可大哥在场,她有些犹豫。
镇国公道:“念念,有话就说。”
姜玿华看向姜凌,他对自己点点头,表示已经知道姐妹俩的事了。
姜玿华长话短说。
裴夫人听完,忍不住骂道:“姓唐的都是王八蛋!当初是我们瞎了眼,才会让愿愿嫁给先帝,要不然愿愿和念念也不用受苦!”
她是几朝的贵族出身,人前温柔,可一旦涉及到家人安危,暴脾气就出来了。
镇国公无奈地皱眉:“夫人,粗话!”
裴夫人尴尬地给自己斟茶,改口道:“姓唐的心思狡诈,不是好人!”
这回轮到姜凌尴尬了,因为世子夫人也姓唐,是京兆尹之女。
裴夫人看了长子一眼,温声道:“伽蓝一家是好人。”
正说话间,外面传来号角声和将士们的高呼声,狩猎要开始了。
姜凌起身离去,他曾是天子伴读,今日要陪着狩猎。
镇国公出帐篷前安慰姜玿华:“别怕,地宫之事说明陛下不会伤你。你只须谨慎,没人敢动你。家这边我会加强警惕。”
姜玿华点点头,与裴夫人走出帐篷,世子夫人唐伽蓝带着仆婢与她们汇合。
远处马蹄声隆隆,各色的高头大马装备精美,仰天长啸。马背上的主人个个遒劲,有年长如镇国公者,也有未弱冠的公子哥,都身着骑装,英姿飒爽。他们手握重权,天下大势尽在他们的博弈之间。
昊阳公主远远看着为首众星捧月的那几人,除了皇兄,最引人注目的便是镇国公府世子姜凌,翩翩公子,温润如玉,一颦一笑眼含星辰。
昊阳公主的心“砰砰”跳个不停。
这就是她厌恶太后的原因!若不是姜家女不要脸地嫁给父皇,姜凌也不会成为自己名义上的长辈!
所以她恨!她恨不得姜琼华从太后之位上摔下来,摔得粉身碎骨!没了姜琼华这层关系,姜凌还不是手到擒来?!
姜凌稳住马匹,对唐见渊道:“陛下,太后是臣父母的心头肉,望陛下看在臣的薄面上,不要伤害太后。”
号角声中,唐见渊的坐骑有些烦躁,唐见渊留下一句“今日不议政事”,就一马当先冲了出去。
崔守疆与姜凌并驾齐驱紧跟其后,昔日的好友对视一眼。如今站在不同阵营,一个支持帝王,想要夺取兵权以对抗外敌,一个反对夺权,因为夺权势必会引起内乱。都是为了天下大局,不过立场不同,彼此间没什么好怨恨的。
其他人也跟了上来,大地震动,尘土飞扬,羽箭不断射出。
唐见渊在追逐中忘却了朝堂上的僵局,这场狩猎打得酣畅淋漓。
猎场外的平原上铺了毯子,姜玿华带着众女子坐下。
她一边吃着石榴乳酪,一边听下面夫人贵女们闲聊,抬头时看见一男一女往这边走来。
裴灏和裴婉是一对堂兄妹,裴夫人两位弟弟的孩子。两人在平时与姜玿华玩得好,这时候姜玿华却不能认他们。
裴夫人笑着招呼两人在一旁坐下,道:“二郎,你怎么不去狩猎?”
裴灏笑嘻嘻道:“姑母,我顶多骑骑矮马,就不去凑那热闹了,要是摔下来,把我这颗能听懂番话的脑袋摔了,我父亲要心疼坏了!”说完,他往空中抛了几颗果子,却一颗都没接住,惹得众人捂嘴笑。
裴灏父亲任鸿胪寺卿,专与番邦打交道。而裴婉的父亲则是国子监祭酒。
裴婉看了裴灏几眼,裴灏终于想起这趟来的目的,道:“姑母,念念表妹到底哪儿去了?她和我约好中秋后来取书,她不来,我就把书带来了,请姑母带给她。”
知道镇国公家不喜欢表妹看闲书,裴灏把卷轴搁在裴夫人的案几上,直接就跑走了。
裴夫人见上面写着自己看不懂的文字,鬼画符似的,便抬头看看上首的女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