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说起这些的时候,淡漠得像是在说毫无干系的人,可眼中的光芒又满是不舍。
姜玿华在心中笑自己,事情过去这么久了,自己怎么还记着他的神色?
“先帝和先皇后伉俪情深,在所有子嗣中,先帝最疼爱陛下,可帝王的疼爱与寻常百姓家的疼爱不一样。”
姜玿华看着唐见渊冰冷的表情,道:“看出来了。”
“陛下像静王殿下这么大的时候,先帝以为先皇后太过宠爱陛下,要让陛下早早懂事起来,就在冬夜里命人把陛下从床上抬出来,用画舫载着陛下,将陛下一个人留在了仙洲岛上。”
姜玿华一惊:“四岁都不到么?后来呢?”
“先帝下令,以后陛下每晚都要留在仙洲岛上,如果他啼哭一次,就多留三晚,直到陛下再也不哭为止。”
姜玿华听得揪心。
四岁,那么小的孩子,连饭都不能好好吃,又是最依恋母亲的时候,居然就被先帝这样无情地锤炼。
她难以想象如果是静王或者姜姝被扔到孤岛上过夜,会是什么样的情景。
“陛下在岛上哭,先皇后在宫里哭,先太子也不忍心,想接陛下回来。可是先帝斥责先皇后溺爱陛下,又认为先太子过于慈悲……”师奉恩用袖子擦了擦眼睛,徐徐说着,“那时候奴婢刚进宫伺候陛下,急得不行,站在殿门口等,风吹得奴婢们很冷,陛下一个人在仙洲岛上怎么撑得下去。第二天天刚亮,先皇后就去接陛下,陛下已经晕厥了过去,万幸的是没有生病。”
姜玿华能想象到那画面有多悲惨。
自己小时候磕着碰着一点,母亲就会惊慌得不行,哪怕自己笑嘻嘻反过来安慰母亲,她还是放心不下,得亲自看着自己。
更何况当年唐见渊那么小,还在孤岛上冻了一整晚。
“先帝还是觉得先皇后溺爱陛下,甚为不悦,先皇后怕先帝再罚陛下,此后对陛下的关爱慢慢淡了,只敢在无人处关心陛下。”
“可先帝与先皇后感情一直很好,怎么忍心这样对待陛下?”
“话是这么说没错,可先帝说,陛下先是大祁的皇子,再是先皇后的儿子。先帝对大祁的未来太过忧心,除了自己勤于政务,对皇子们,尤其是陛下格外严苛。陛下到了第三晚就不哭了,可之前两晚得罚六天,所以陛下一共在岛上过了九晚。从那之后,陛下再也不向先皇后撒娇,也没有再笑过。”
姜玿华听得心惊,好久才回过神来:“其他亲王有被送到仙洲岛上吗?”
“没有,只有陛下,连先太子也不曾被送去仙洲岛。这是先帝对陛下的偏爱。”
“这偏爱也太可怕了。”
师奉恩点头道:“陛下渐渐大了,与年龄相仿的恒王、泰王、宣王走得还算近,可是因为先帝对陛下的偏爱,几位亲王也慢慢与陛下疏远了。只有先太子像往常一样待陛下,可也不敢与陛下太过亲近,生怕先帝动怒。陛下从小以帝王规格教养,无人敢亲近陛下,陛下心中也很少有亲近的人。这么多年了,能与陛下说得上话的,也只有姜世子、崔护卫,和已故的辅国大将军之子叶公子。”
“原来是这样。”姜玿华低吟着,抬头看唐见渊。
每个孩子在三四岁时都活泼而多话,他却在先帝的锤炼下逐渐走向孤寂,心中除了政事再无其他。
他的一生不该是这样的。
“陛下辛苦了。”姜玿华用左手拍了拍他紧握住自己的手。
仿佛听见了她的话一般,唐见渊的手终于松开。
姜玿华抽回手起身:“快给陛下洗漱。”
“是。”师奉恩让谢和等小太监端了水来。
大家忙开。
师奉恩低声道:“陛下是一国之君,平日里无法表达对先皇后的思念,所以只能在梦里追思了。”
姜玿华有些心疼,看着他被伺候着躺下,她亲自上前去给他掖好被子。
怪不得总觉得他对自己有特别的感情,原来是他把孺慕之情转移到了后母身上,这可怜孩子。
师奉恩像是看透她心中所想一般,恭敬地说:“如果太后娘娘能时常来看望陛下,定能弥补陛下从没有享受过天伦之乐的遗憾。”
姜玿华温和地一笑:“好,我会的。”
师奉恩低声道:“多谢太后娘娘,请太后娘娘早些歇息。”
姜玿华点头离去,第二天也是早早醒来,看望了静王、朱雀和青鸟等人,大家都还没起,凤仪宫
里一片静悄悄。
她赶往唐见渊那边。
没想到天还没亮,这边已经灯火通明,唐见渊装束整齐坐在案几前,将一份奏疏扔在了地上,面带愠色。
他喜怒不形于色,能让人看出怒意,看来是气极了。
“陛下!陛下息怒,保重龙体!”师奉恩忙走向那份奏疏,“不如陛下先用早膳?”
“不许捡!”唐见渊冷冷说。
师奉恩吓得又把奏疏扔回了地上。
姜玿华进去,师奉恩见了正要行礼,她竖起食指在嘴前,作出噤声的手势。
师奉恩松了口气,太后来了就好了。
姜玿华缓缓跨过门槛,小宫人们趁机脱去她的牡丹云纹锦鞋,她踏在柔软的地毯上,没有发出声响。
她弯腰捡起那份奏疏,没有刻意去看,但“江南水患”、“妖后”等字眼还是跃入眼帘。
她已经猜着了大概:江南水患未除,派去治灾的官员又开始推诿责任,说自己是祸国妖后!
唐见渊终于用余光看见了她,怕她看见奏疏上的内容,向她伸出手来,装作若无其事:“母后今日起得早。”
姜玿华把奏疏递过去:“没有陛下早。”
“朕习惯了。”他的鼻音还是很重,“母后再去睡一觉。”
姜玿华闻言,又是敬佩他,又是不好意思。自己在家时,每到冬日就格外爱赖床,将近午时起床是常事,偶尔巳时起,母亲都会惊慌,以为自己是不是哪里不舒服。
他却带着病这么早起,想来也是从小习惯了,所以这场病对他来说根本不算什么。
他不仅驭下严厉,对他自己也不会有丝毫放松。
姜玿华笑笑,说:“听人说早睡早起精神好,回笼觉就不睡了。”
唐见渊让师奉恩过来,把奏疏递给他:“烧了。”
师奉恩接过去,投进香炉中。
姜玿华见他面色严肃、还在为奏疏生气,便说:“陛下为政事生气,不值当,政事是处理不完的,难道陛下要生一辈子气?”
唐见渊收敛了怒色,淡淡道:“江南水患再起,朕已经派人去治理。”
“既然已经派了人去,陛下为什么还生气?”
唐见渊不答,抬头看她,却见她笑得眉眼弯弯。
“陛下气他们骂我?说我是妖后,那是他们嫉妒我长得美、有权势!要是我长得丑,他们还好意思说我是妖后么?所以他们是在夸我呢!”她在他对面缓缓跪坐下来。
“咳!”唐见渊笑得咳了起来。
第71章 身强力壮
唐见渊消了怒意, 满屋伺候的人都松口气。
姜玿华扭头示意师奉恩呈上早膳来。
用过早膳, 唐见渊见她没有要走的意思, 问:“母后有何事?”
“没事。”姜玿华看了看不断往里送奏疏的小太监们, “我今天一整天都没事, 所以过来看着陛下, 每隔半个时辰就提醒陛下休息一炷香时间。”
唐见渊眼中不禁染上些微笑意:“恐怕母后得在这里无聊一整日。”
“不会,我到隔壁屋子干自己的事, 时间到了就过来。”
“别, 母后就在这里。”唐见渊看着她, 那眼神活像静王向她讨糖葫芦吃的时候。只要她在, 自己偶尔看上一眼,心情就能好上不少。
姜玿华笑了:“我在这里,看见那些朝廷机密可就不好了。”
“都是人尽皆知的事,母后不在这里看见, 也能从别处知道。”
“好。真有什么机密,我回避就是了。”
唐见渊勾了勾嘴角, 继续看奏疏。
姜玿华让小宫人搬来一个香钟, 将香点燃,开始计时。
黄金制成的莲花底座上放置一个白玉石板, 刻着十二个时辰和番邦文字、天神天女, 精美绝伦。一条圆形香线将十二个时辰连接起来, 点燃后就能读出时辰。
莲花灿烂,香烟袅袅,两人在案几边相对而坐, 一个处理朝政,一个低头看书,静谧而美好。
到了唐见渊用药时间,师奉恩端着托盘过来,上面是一式四碗汤药,三碗本该是试药官员品尝,此时官员们不在,但师奉恩还是命人端过来,有备无患。
姜玿华见了,二话不说端起一碗,一饮而尽。
“这药方母后已经尝过了,不必再试。”唐见渊有些恼恨自己没来得及阻止她喝药,是药三分毒,喝多了对她没好处。
“试试也没什么,万一中间出什么差错。再说陛下又没有太子、皇妃为你试药。”
“那也不该是母后替朕尝药。”
姜玿华见他有些不开心,就用手撑在案几上,揉着太阳穴,懒懒地笑:“正好今天有点头晕脑热,我喝一碗压一压,陛下这是舍不得药啊?”
唐见渊忙向师奉恩道:“快请林奉御给母后看诊。”
姜玿华放开撑在案几上的手,坐得笔直:“不用!这药对我还挺灵验,我这就好了!”
唐见渊抿着唇微微摇头,像是教育孩子一般语重心长地说:“药不能乱喝。”
姜玿华笑道:“都是风寒的症状,用同一个药方也没什么嘛。”
“朕是男子,母后是女子,母后体弱,不能与朕用同一个药方。”
“嗯?我弱?”姜玿华微微歪起头笑道,自己可是出了名的游手好闲,赛马、爬墙什么事没干过,她弱?
那全天下恐怕没几个能正常走路的女子了。
灵犀站在墙角低咳一声,让姜玿华回过神来。
她这才想起自己在扮演姐姐——端庄的太后,于是让神色严肃起来。
不过姐姐也不弱,她和自己打小就学骑马,身子不差,意志更是强大,敢于舌战群臣,和唐见渊叫板。
也是挺彪悍一女子!
而唐见渊居然说她弱?
“不弱么?”唐见渊淡淡说着,就伸手过来,食指戳上她的额头。
也没见他怎么使劲,姜玿华就被一股大力推在了地上。
姜玿华尴尬地爬起来,坐直身子,看着上方的藻井阿谀奉承:“不是母后弱,是陛下武力超群天下无敌,龙体抱恙还能废了无极派高手的武功。陛下身强力壮,是大祁之福,百姓之福!”
说到后面,她忍不住想笑,这马屁他应该会喜欢。
唐见渊勾起嘴角,从奏疏上抬起眼睛望她。
嗯,身强力壮,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以后还会是念念之福。
姜玿华见他表情奇怪,忙打住话题,低头看自己的书。
好像马屁拍错地方了?
姜玿华不再说话,继续看书,一目十行。
唐见渊把药喝了,处理奏章,时间过得很快,不一会儿就听姜玿华说休息时间到。
姜玿华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唐见渊则闭目休息,让师奉恩给他揉太阳穴。
姜玿华吩咐谢和:“打一盆热水来给陛下敷眼睛。”
师奉恩笑道:“陛下是该歇一歇眼睛。”
热水打来了,唐见渊敷完眼睛,下意识又拿起奏疏要处理。
姜玿华按下奏疏,向香钟努努嘴说:“还没休息够一刻钟呢。”
外面却又有小太监送奏疏进来。
唐见渊看着姜玿华,脸上似乎有些委屈,像是在说,朕也不想的,可是没办法。
姜玿华想了想,说:“那我念给陛下听,陛下说该怎么处理,师公公来书写?”
唐见渊点头。
姜玿华拿过他面前的奏疏,快速看一遍,将奏疏递给师奉恩,言简意赅地说:“去治理灾害的官员已经抵达各地,不过百姓受灾太久,都有些不满,有些百姓开始闹事,向官府索要银钱。”
唐见渊靠在凭几上看着她,用低沉好听的声音说:“命各地刺史、司马安抚受灾百姓,组织百姓治灾,给予百姓丰厚报酬。治灾情况一日一报。”
师奉恩一边听,一边下笔如飞。
同时,姜玿华已经看完下一份奏疏,说:“南疆王平定了几个夷族的小动乱,想来帝都邀功,并送女儿入宫。”
唐见渊沉下脸:“按照旧例赏赐,不必入都,更不许送女儿来。”
“陛下年纪不小了,该……”
唐见渊打断她:“母后不得干政。”
“这是陛下家事,母后有责任提醒陛下。”姜玿华看着他,发现自己言不由衷。明明是喜欢他的,可是两人之间没什么可能,不如趁早劝他娶妻。
唐见渊看着她,看出她眼里的别扭,满意地勾唇一笑。
姜玿华看出他细微的神色变化,心中柔和起来,忍不住问道:“陛下可有心仪的姑娘?”
“远在天边。”唐见渊从她娇艳的脸上移开目光。
那该死的帝王尊严,让自己无法向她坦白心迹,而多少次她怀疑自己对她有意的时候,自己总能以天下为借口遮掩过去。
“我知道了,是梦里那个姑娘。”姜玿华点头沉吟,“可梦里的人没法给陛下生子嗣啊。”
唐见渊重新将目光落回她脸上,几不可查地挑眉:“母后,这样处理政事是不是太慢了?”
“也是哦……”姜玿华忙拿起下一份奏疏,“这份是骂我的……这份也是……这么多人骂我……他们是有多嫉妒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