卢夫人忙让仆婢去烧热水:“多叫些人,要快!”
御史大夫阻止她:“不要急,这事不宜声张!如果有人问起,就说是个乞丐,半夜倒在后门口,咱们收留他做奴仆。”
在场众人默默点头。
第二日一早,崔守疆带着扮成随从的叶承,穿过皇城来到皇宫。
唐见渊正在议政殿看堪舆图,余光看见熟悉的身影进来,头也不抬说道:“为了朱雀,连父母也不陪了?”
崔守疆默默不说话,往旁边挪开几步。
唐见渊察觉到他身后还跟着个人,抬起头来,冰冷的神情有一瞬间松动。
叶承虚弱地跪拜下去:“臣叶承,拜见陛下!”
唐见渊紧抿着唇,静默许久,终于说道:“三郎归来,是上天给朕的诞辰礼,甚好!”他声音低沉,有些波澜,在贴身随从们看来却是激动极了的表现。
崔守疆把叶承扶起来,师奉恩让小太监们搬去凭几给他倚靠。
叶承身体虚弱,却依旧坐得端正,略显沧桑的眼中满是愧疚:“八万人出征,如今只有臣一人回来,臣愧对陛下!”
唐见渊用眼神遣退仆婢,缓缓道:“三郎不必自责。时隔三年,你能归来已经是万幸。”
叶承远远看着唐见渊,眼含泪水:“是啊,三年了。臣出征时陛下还是太子,如今陛下是四海来朝的天子。臣在塞外听说陛下登基,日夜盼着回来,只可惜身陷苍狼国不得脱身。”
他简单的几句话,让唐见渊和崔守疆听得心潮澎湃。三人一起长大,学文习武同进同出,情同手足,当年叶家随八万大军在塞北覆灭,对唐见渊是莫大的打击。
不过还好,上天给了他心爱的姑娘,又在不经意间把好兄弟送了回来。
唐见渊道:“三郎受苦了。”
叶承哽咽不语。
崔守疆问:“你怎么会被抓到苍狼国?以你的身手,不用一年时间就能回到大祁的!”
叶承目光渺远,眼神亮了又暗,静默许久,终于沉沉说出一句话:“我在找害死叶家的凶手!”
这话如一声惊雷打下来,崔守疆目瞪口呆,害死叶家的不就是苍狼国大军么,难道还有别人?
唐见渊料到他这些年有隐情,心中也有了“凶手”人选,却不说破,问他:“可有线索?”
叶承闭上含泪的双眼,沉沉点头:“害死叶家和八万将士的,是我们自己,也是慕容英!”
唐见渊微微皱眉,果然!
崔守疆一时间接受不了这么大量的信息,怔了一怔,问:“怎么说?”
“当年慕容英被罗大都护派来迎接我们,表面上殷勤,却处处煽风点火,不是说大都护无法提供足够物资,就是不时流露出大都护对父亲的不满,我们曾听大都护说帝都派去的军队不是去打仗的,是去游玩赏乐的。我们都受了慕容英挑唆,厌恶罗大都护为人,大都护那边也对我们颇为不满,种种大事小事堆积在一起,还没开战,双方就交恶了。”或许是过往太过让人伤心,叶承说得十分无力。
殿里没有伺候的人,崔守疆去倒了茶水给他,顺便给唐见渊斟了茶。
叶承喝了口茶,恢复一些体力,继续说:“我们看不惯塞北军鲁莽,塞北军嘲笑我们金贵,因此无法一起作战。白狼谷之战前,双方定好兵分两路,夺取苍狼国南方八部,罗大都护提前得到消息说白狼谷有敌国伏兵,要与我们一起从塞其草原行军。父亲傲慢,又不想与塞北军同行,所以选了从白狼谷走……父亲想证明我们比塞北军更能作战,可没想到白狼谷敌军多得超出预计!”
说着,叶承眼中满是悔恨。
唐见渊沉思道:“是有人私通外敌,送了许多敌军进来。”
叶承缓慢而郑重地点头道:“那日遭到伏击,父亲让臣换上普通兵将的衣裳,突围出去找援军,可臣被俘虏了,北上途中发现苍狼国与大祁人暗中往来,臣决定留在苍狼国,查出那人是谁。”
唐见渊点头,看来害死叶家的是慕容英不假,包括之后罗家夺回飞龙城,被两千士兵灭了五万人,想必也是出自慕容英之手!
如此老谋深算之人,以十余万将士性命做踏脚石,他的野心会止步于区区镇北大都护?
叶承缓过气来,继续说:“大祁的俘虏会被处死,没法查真相,臣就带人跑了出来,扮作大祁流民,再次被苍狼人俘虏,作为奴隶混入苍狼王庭。苍狼人做事隐秘,但不小心露出了马脚,在秘密议事时提起慕容英的名字。臣还看见大祁使者给苍狼贵族送礼,他们正是慕容英的副手,当年负责接待我们的便是那几人,向我们传递大都护不满的也是他们。”
“慕容英。”唐见渊的声音冰冷如利剑,仿佛能把千里之外的一方领主击杀,“一边与苍狼国频频开战,一边派人出使苍狼国……他在蓄私兵!”
“是!”叶承恨恨道,“每次交战,慕容英都会多上报死伤人数,进而招兵,这些年他蓄养的私兵不可小觑!”
唐见渊右手缓缓握拳,拇指摩挲着食指。
蓄养私兵,暗通外敌,看来慕容英图谋的是皇位!
那么陷害太后、指使大长公主揭穿太后、火番国狮子突袭自己,恐怕也是出自慕容英之手!
既然他要皇位,那就让他来取!
唐见渊微微眯起双眼,透出凛冽杀气。
崔守疆握紧腰间佩刀,说:“如果慕容英真的有异心,陛下不如派人把他暗杀了。”
唐见渊道:“此人谨慎狡猾,连暗卫都无法近他身。”
“那就把他召来,在这里杀了他!”
“他有许多理由推脱。”
“也是,陛下诞辰他就没来。”崔守疆忧愁不已,“那假装派兵出征苍狼国,去围剿他呢?”
唐见渊摇头不语。
叶承说:“恐怕被围剿的是我们。”
唐见渊看着对面两人愁眉不展,说:“朕自有安排。三郎好生休养。”
说完,他心中开始排兵布阵。如果太后一事也是慕容英做的,自己该如何应对,如果太后之事另有其人,自己又该怎样将所有人打尽。
三人又聊一会儿,到了午膳时间,三人一起进食,气氛轻松不少。
崔守疆异想天开地问:“三郎,你在那边,他们有没有给你娶妻什么的?”
“这话从何说起?”
“各朝各代和苍狼国交战,不时有猛将被俘虏过去,被安排娶妻生子。”
叶承不屑地摇头:“我扮成奴隶,无人给我安排。再说我只想回大祁,对敌国女子不感兴趣。真被强迫娶妻也就罢了,生子也能被强迫?”
崔守疆表面上点头说是,心中却想,要是遇到朱雀那样的女子,说不定生子这事还真能被强迫。
唐见渊一眼将崔守疆看穿,沉默不语。
叶承缓缓吃着久违的故乡饭菜,体力恢复不少,看着崔守疆:“今日和你匆忙出门,也不知你娶妻没有。”
崔守疆笑笑:“没有,我看上的姑娘很特别……是太后身边的女武士,和你我差不多高。她还没看上我。”
叶承点头,那是有些特别,又向唐见渊道:“臣听说先帝立了姜皇后,如今成了太后,常与陛下作对。”
唐见渊默然,片刻后脸色慢慢柔和下来。
崔守疆笑道:“没有的事!陛下和太后娘娘好得很!好得很!”
叶承听得莫名其妙的。
崔守疆给他一个眼神,告诉他等回到家再把这段时间的事给他细细说来。
三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或说起塞外情况,或回忆过往岁月,不知不觉一天过去,用完晚膳,崔守疆带着叶承回到家里,唐见渊去看姜玿华。
第90章 逗趣
天渐渐冷下来, 到了唐见渊定的十日之期, 镇国公率领飞鸿军出征了。
据说天子还在迁怒姜家, 所以没有办送别宴, 只有与姜家交好的一些官员去送行。
姜家这一派的官员都愁眉紧锁, 显国公那边却恨不得举办宴会庆祝三天三夜。
连百姓都看出这次事态的严重性, 在街头巷尾,闲着没事就议论——
“火番国那么有钱, 这仗啊一定不好打!”酒楼里, 一个中年人摇头晃脑地叹息。
“是啊, 送别宴也没办, 是不是有点不吉利啊?”另一个人凑过来说。
“嗨,你们懂什么!这场仗要是打赢了还好,要是打不赢……”一个年轻人喝了口酒,没有继续说。
之前两个中年人不由叹息:“姜家要倒大霉了?”
年轻人道:“扳倒姜家才是陛下的目的啊!什么和火番国开战, 陛下只想和姜家开战!”
中年人摇头道:“不至于吧?前段时间还听说陛下和太后娘娘关系好得很。”
“现在不行咯!镇国公出征前去看太后娘娘,被陛下赶出来, 太后娘娘差点和陛下的人打起来!”年轻人为自己消息灵通骄傲不已。
百姓们一边倒地认为姜家要倒霉, 更让显国公一派沾沾自喜。
只有独孤若水开心不起来,她和耿侍郎的婚事已经定下, 那人她见了, 也是个英挺端正的好儿郎, 不过和唐见渊比起来,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而耿侍郎对她的那股殷勤劲儿, 更让她厌恶。
她在马车中这么想着,马车忽然往一旁偏离,她差点没坐稳,歪在了秋蝉身上。
她一改往日温柔的好脾气,恨恨道:“是谁走路不长眼,敢让我们给他让路?!”
秋蝉掀开帘子往外看,是镇国公家的马车迎面驶来。她正要放下帘子,被独孤若水一眼看见。
如同屋檐般飞翘的车顶,四角悬挂着铃铛,车厢上饰以螺钿珠宝、金银平脱,连车夫和马都比别家神气些,这么华贵的出行派头,除了镇国公姜家还能有谁!
独孤若水忍不住气血上涌,也不顾大家闺秀的脸面,直接冲下车子,逼停了姜家马车。
对面马车的帘子掀起,车中坐了两个婢女,护着姜琼华和姜姝,美貌一个赛过一个,仙子般光华璀璨。
独孤若水一想起太后在宫中的那猖狂样,顿时妒火攻心,对着车中人冷笑道:“姜二小姐这是进宫去?”
姜琼华听她阴阳怪气的,反而笑得十分舒心,学着妹妹的语气说:“你管得着么?”
独孤若水看见她勾人心魄的笑,气得脸都扭曲了:“陛下还在生姜家的气,我好心劝一句二小姐,还是不要去触霉头的好,上回镇国公与裴夫人见太后娘娘,不就被陛下下了逐客令么?”说着,她觉得解气,脸色好了很多。
姜琼华突然觉得这姑娘挺可怜的,满脑子装着唐见渊,八成是疯了。她学着姜玿华的语气,笑道:“啊,没关系,总比有些人三番两次被陛下禁止去大明宫要好。”
独孤若水脸都气绿了,正想说你们姜家要大难临头了,可对面的人根本就没心思与她斗嘴,帘子放下,马车绕过她越行越远。
留下她站在寒风中被人指指点点,还隐约听见行人们对姜家姑娘的惊艳。
“姜家二小姐果然是人世间少有的美人啊!”
“我要是陛下,打死也不会生姜家的气!”
“听说姜家可能要倒大霉了!要不,我们去求一求陛下?”
“我有门路!我小姨父他姐夫的侄子的朋友在监门卫!托他想想办法!”
……
姜琼华对百姓的话充耳不闻,一切尽在帝王的掌握之中,她没什么好担心的。
马车进了皇宫,不出所料,遭到了一些为难,不过都是唐见渊让下面的人做给外面看的。
来到凤仪宫,见到姜玿华,姜琼华先让姜姝和静王去玩。
静王第一次同时看见两姐妹,疑惑地看看这个,又看看那个,对姜姝说:“有两个母后!”
姜姝拉着他的小手解释:“祖母说这是两个姑姑,她们生下来就长一样!”
“为什么会长一样啊?我和你就长不一样!”
“是啊,为什么呢?”姜姝歪起小脑袋,很快就和静王在一旁玩开了。
姜玿华看着两个孩子走远,说:“也不知道父亲要去多久。记得父亲上次出征是去南疆,正好是最热的时候,这回却是冬天,每次出征都遇上最艰苦的时候。”这么说着,皱起眉,连宫人们呈上来的杏仁酪和燕窝粥也没心思吃。
姜琼华劝她:“放心,父亲身体硬朗,不会有事的。现在连百姓都知道姜家处境艰难,我想那人快按捺不住了。”
姜玿华点点头,终于吃起了零嘴,还不忘让姐姐也吃。
姜琼华向来克制,对面前的美食视而不见。
一旁姜姝正在和小静王玩得开心,两个小家伙都是大眼睛,高鼻子,小小嘴,姜姝忽然伸出右手,食指弯成一个勾勾,去刮静王的鼻梁,然后嘻嘻笑开。
静王忽然捂住鼻子,吧嗒吧嗒掉下眼泪来:“我的鼻子!你刮走了我的鼻子!呜呜!母妃说过鼻子不能刮,会掉的!”
姜玿华姐妹俩看得哭笑不得。
“我没有!”姜姝奶声奶气说着,扒下静王的手,指指他的鼻子,“鼻子还在的!”
静王半信半疑看向姜玿华,眨着乌黑的大眼睛:“母后,真的吗?”
姜玿华笑着点头。
静王还是半信半疑,眼泪汪汪地看姜姝。
姜姝说:“真的还在!”
静王不信,学着姜姝的样子,勾起手指小心翼翼去刮姜姝鼻子。
于是两人你一下,我一下,刮得开心,咯咯笑个不停。
正好唐见渊过来,看见孩子们两小无猜的一幕。
姜姝低声说:“我父亲和母亲也喜欢这样!”
唐见渊闻言,不禁看向姜玿华。
姜玿华知道他的来意,让宫人们把两个孩子带走,就大声说:“陛下这是来赶我妹妹来了?火番国狮子一事本来就与姜家无关,父亲也西征去了,陛下英明,不该再迁怒我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