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以为他额头竖着的绿色线条是用来装饰的刺青,没想到绿线背后竟藏着一只眼。
极纯净的绿,如碧玉,又似倒映了一整个森林的深湖。
她不由得心底一软,蹲在他身边安抚着,“我知道你母亲乃你心中一道解不开的结,可你母亲是为了让你更好的活下去才典当了自己的魂魄,你应该每日好吃好喝再将自己装扮的美美的才不枉费你母亲的心意,你吃好喝好玩好就是对你母亲最大的孝顺。”
孔雀王垂了垂眼睫,抬手摸了摸对方的发旋,“道理我都懂,可终是因为我才害得母亲身魂俱散,此乃我的罪。”
王殿一片狼藉,孔雀王跌坐在短塌上整整一夜,小菩提守了一夜,天快亮时她往殿前的院子里刨了个坑,寻了碳火烤了蜂蜜地瓜。
忍着烫,剥好了皮,递到孔雀王眼前,“小绿,我多加了两勺蜂蜜,你吃了就不会觉得苦了。”
孔雀王缓缓掀起眼皮,小菩提瞪着葡萄般的大眼睛,正笑得一脸憨甜。
他接过冒着热气的黄澄澄的地瓜放到唇边轻轻咬了一口,清晨的第一缕朝阳映入他眼中,眼角的余泪滑了下来,“这么甜,来,分你一半。”
第232章 【03】
返回幽冥当铺后, 小菩提欢天喜地跑去二楼。
秋暮房间没人,瞳姬房间也是空的,大家刚好都不在。
她将手中两柄孔雀毛扇子放到檀木桌上, 这是她打孔雀宫稍来的礼物,是孔雀王心口的羽毛做成的,扇一扇能召唤出小孔雀来。
一把送给秋暮, 另一把送给瞳姬。
瞳姬姐姐神出鬼没, 一点猜不出去了何处,但秋暮不是去找三生下棋去了就是在奈何桥上陪着孟婆舀汤, 不如去找找, 顺便将孔雀扇子送给她。
小菩提拎起一柄绿油油的羽扇,方推开门便瞧见站在门口的天啻君。
“幽冥当铺什么奇珍宝物没有, 这破扇子宝贝似得捧了一路,没见识,竟丢当铺的脸。”
小菩提不赞同的将羽扇抱到怀里,嘟着嘴反驳道:“礼轻情意重的道理懂不懂, 这是小绿送我的, 别说是把能召唤孔雀的扇子, 就算只是一根羽毛我也觉得是极好的。”
天啻君唇角勾起一抹嘲讽,不请自入, 坐到桌前。
“我百毒不侵唯惧孔雀胆,这个秘密无人晓得,你可知为何那只绿鸟会晓得。”他问。
小菩提摇摇头。
“因他有一双可洞悉六界的天眼。我们当铺的结界对他额心的那只眼睛毫无作用,他已暗中观察我许久,不难得知我惧孔雀胆。”
“天眼。”小菩提想了想, 言语里带着崇拜道:“那岂不是他想窥探哪里就能窥探哪里,既然幽冥当铺能窥探到, 天界也没有问题吧,仙帝最为神秘的御仙宝殿岂不是没了秘密,好厉害啊。”
“若他与天界联手,我幽冥当铺恐怕会生出诸多麻烦,所以你立功的机会来了,杀了他。”天啻君声调虽平,眼底却挂着一抹诡笑。
“……什么?杀了小绿?”小菩提不敢置信,“只因他长着天眼有可能对当铺造成威胁就要杀了他?小绿有多么温和善良你也看到了,他不但给了你孔雀胆的解药还将我们放了,这样一个敦厚温和的人你都要杀么?不对,为什么说是我杀。”
天啻君站起,一步一步走到对方身前,高大的阴影将娇小的对方全然遮住,“天眼乃天生之灵物,毁之恐遭天谴,而你恰好亦是天生天养的灵书,你只需往你的书身之页写下‘孔雀无双猝亡’这六字,他便可归西。”
小菩提瞪大双眼摇摇头,“不,绝不,我绝不会伤害小绿的,他只是长了天眼,就算你们惧怕他也不至于要杀了他。”
天啻君眼底划过一缕不明的情愫,直言道:“本来当铺之主的意思是用你一纸心愿废除孔雀无双的天眼,可我看他极其不顺眼,想让他死。”
“不,我不写。”小菩提大吼道,这是她第一次冲天啻君发火,确切的说是她有生以来第一次发这么大的火。
她一向心宽得很,不计较得失亦不大在乎别人的眼光,每日傻乎乎的只求心安快乐,极少有人让她动怒,可这次不一样。
她最信任依赖的人要她亲手杀死她的好朋友,她绝对做不到。
对方强烈的反应看在天啻君眼里,他浑身散发出极重的寒意。
“你说过,我是你最后一个主人。”天啻君捏起对方的下巴,“我既是你的主人,你便要听我的话,否则的话你会自行休眠,几千年几万年甚至有可能再醒不过来。你一定爱极了自由,否则先前那么多主人许了那么多有违道义的心愿你都一一替他们圆了,怎么到我这里便不听话了。”
温热的眼泪滴在天啻君的手背上,莫名烧灼的厉害,他直起身望向虚空一角,“杀了他,这是我给你的命令。”
天啻君转步离开时,小菩提抓住他的袖子,“我真的不想伤害小绿,还有没有别的办法。”
“没有。”天啻君冷冷道。
“……其实……其实我有个秘密没有对你讲。”小菩提说着,幻出书身。
金光闪闪的书本自行打开,里头除了一张半透明的扉页之外只剩一页黄纸。
“你看,我只剩一页了,也就是说我只能许最后一个心愿,倘若这一页纸也没了,我的寿命便到了尽头。”
音落又重新幻做人身跪在天啻君脚下,死死抓住对方的袍角,“求求你,不要伤害小绿,不要逼我许愿,我一生帮人圆梦无数,无人在意我的愿望,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留在天啻君身边,一直陪着你,求求你,饶了小绿也放过我。”
天啻君身子僵了僵,片刻后平声回:“不可,孔雀无双留不得。”
“那我呢,你一点也不在意我的生死么,你是在乎我的,否则我被绑走你怎么会冒险去孔雀宫救我,你……”
双唇微颤,血色一点一点消失,小菩提再也没了声音,只因她听到了她心底的声音。
天啻君去孔雀宫救她并非担心她的安危,而是因为她能替当铺轻易除掉孔雀王,倘若她没了这一纸心愿,他根本不会管她的死活。
否则,他怎么会再她被绑后的一个月才去寻她。
小菩提渐渐松开手,将喉咙里的哽咽声强咽下去。
天啻君走出门后,小菩提将头埋入双膝,偷偷哭了一会。
她怎会忘了,她只是一本许愿书,一生为她人做嫁衣裳,直到耗尽最后一丝生命,她是无缘穿上属于自己的嫁衣的。
天啻君在藏书阁整理卷宗之时,衣架子捧上了一页纸。
落日黄的纸页上落着墨蓝色的一行字:孔雀无双,天眼废之。
纸张落入他掌心,幻做金色光点消散不见,他知道这一刻,远在孔雀宫的那只鸟废了一只眼。
那圆润丫头还是不忍心杀了对方,他早便猜到了。
胆敢违抗主人之命,真不怕他严惩她?都说她胆小怯懦,再他看来,最任性之人便是她。
一连三日都不见小菩提来骚扰他,天啻君心里有股说不出的复杂感觉。
他知道她死不了,平日里那丫头黏人得很,按理说早该跑到他身边叽叽喳喳。
一千零一页,一千零一愿。然《夜菩提》还有一纸扉页,那扉页状似半透明流金沙,吸不进任何墨汁,却能吸得她自己的血。
只要她以血代笔,往扉页上落下心愿便能成真。算是对她为他人圆梦一生的嘉奖。
那蠢丫头以为只有她自己晓得这个秘密,殊不知身为幽冥当铺的大当家,探出这点秘密并不费事。
“我最大的愿望就是留在天啻君身边,一直陪着你。”
那丫头的话犹响在他耳边,天啻君嘴角微微扬起个弧度,出了藏书阁的门,一闪身落在小菩提的寝房前。
“气闹够了就出来,别等着我去请你。”他冷声道。
吱呀一声,门扉打开。
却是秋暮的一张脸,她手里握着一柄雀羽扇,“天啻君,小菩提去了哪,为何她屋内好多东西都不见了。”
小菩提喜欢用幻术将自己的房间装扮得漂漂亮亮的,平日里她用的铜镜,杯盏甚至窗纱帷幔桌椅都是幻术所成。那些东西若凭空消失,只有一种可能……
天啻君心里一紧,却面无表情道:“无碍,你先出去。”
秋暮诧异着走开了。
进屋,关门,望了会空荡荡的房间。
天啻君施了探灵术竟寻不到小菩提一丝气息。
他召唤出无字鬼影书,“查,《夜菩提》身在何处。”
无数鬼影手于屋内游荡,最后绕成一张纸的形状。
上头,以血代笔,八个大字:与天啻君永无相见。
黑色袖袍扫出一道杀气,直击散了浮于半空的鬼影手。
天啻君咬牙道:“与我永无相见,这便是你许下的愿望。”
《夜菩提》的第一个愿望,亦是最后一个愿望。
天啻君在小菩提的房间里坐了一宿,即将天亮时瞧见枕下露着蓝皮本子一角,果然抽出了个本子,打开,扉页里只有一句话。
以模糊的字迹来辨,应是很多年前写下的。
昨晚我又梦到了天啻君,梦里的他总是那么温柔,从不骂我也不损我更不会说我胖,不但给我买糖葫芦吃,连嘴角留的糖渣都给温柔地擦掉。
天啻君将那一页揉碎,垂首,抵在眉心。
——
忘川河岸边的彼岸花滚上露珠时,幽冥当铺的大当家不见了,落有他血手印的蛮荒九枝灯灭了。
与此同时,远在白民国的如意赌坊多了个人。
此人头罩金盔,只露着一双漆黑的眼睛,还是个哑巴,从不吃饭饮茶,不但饿不死且有一身蛮力。
老板娘见那人总是跟在她赌坊的小打杂小菩提身后,平日都保持一定距离,只要小菩提被欺负了,他立马上去将对方一顿狠揍。
老板娘干脆将人一并召来如意赌坊当个守门人,那人无名无姓,除了小菩提任何人都不搭理,众人干脆喊他无名。
赌坊打烊后,小菩提饿了,打算去街上寻些吃的,走到门口时很自然的招呼无名,“就知道你在等我,走吧。”说着很自然地挽上对方的手臂。
白民国与世隔绝,这里的人皮肤比雪还白,长着一头长及脚踝的白发,唯有小菩提一头黑发,她也不知道她是谁,只记得自己叫小菩提,醒了发现躺在大街上,周边围了一群肤白发白的人。
如意赌坊的老板娘见人可怜收了去做打杂的,但因她肤色发色与白民国人不同,经常被欺负。
可自从遇到无名后再也没人敢对她冷嘲热讽了。
小菩提觉得无名简直是她的天神。
白民国的夜十分漫长,虽是深夜,长街之上的灯火亮得绮丽迷人。
挤过无数白肤白发之人,小菩提终于买到了糖葫芦。
她一手拿着糖葫芦一手紧紧牵着无名的手指头走在街头,“你不吃饭真的不饿么?”
无名摇摇头。
小菩提咬了一口糖葫芦继续含糊不清地问:“你什么时候让我看看你的脸啊?”
无名摇摇头。
“听说……听说你脸上的金盔同你的皮肉长到了一起,是取不掉的,是真的么?”
无名点点头。
小菩提一脸心疼,嘟着嘴说:“怎么会这样。”
只有无名自己清楚,当初那个天啻君求了无渡,用面皮声音运道以及数千年灵力换来与她的相逢。
没了脸没了声音,即便见了故人亦是相见不相识。
如此也不算违背《夜菩提》那一纸心愿。
与天啻君永无相见。
他再不是天啻君,只是无名,也只想做一个一直能守护小菩提的无名人。
小菩提见对方微微垂下头,她知道只有他心情不好的时候才会有这个动作,她摇了摇对方的手指,安慰着:“不过也没关系啊,取不掉金盔反而让你更神秘些,别人更不敢欺负咱们。只是我的好吃的就不能分一半给你了,哦,我有点忧伤。”
夜更深了,商铺渐次打了烊,两人沿着长街慢悠悠往回走,拐角的一棵树下发现闪着幽光的一个莲花苞。
莲花不是生在水里么?怎么树根上还能长出这么鲜亮的菡萏来,蓝幽幽的,怪好看的。
小菩提拿手戳了戳,花苞鼓了鼓。
她又戳了戳,花~~径一弯,花苞直躺入她掌心。
掌心的温度瞬间传入花苞,花瓣层层绽放,里头躺着个巴掌大的幼狐,说是狐狸又不大像狐狸,白白胖胖的,无一丝杂色,有点像猪,虽是阖着眼,毛绒绒的尾巴时不时摇起,萌化人心。
两人相视一望,莲花里头长出只狐狸?!
状似狐狸的兽,于白民国倒是不稀罕,老板娘就养了一只,名叫乘黄,小名二驴,很大一只。背上生着角,尾巴比老板娘的头发还长,黄色的大眼珠子里透着凶光,极难驯服,听说骑了乘黄会增加两千岁寿命。老板娘说是假的,被驯服的乘黄很喜欢被主子骑,就造了这么个谣出来。
小菩提小心翼翼地摸了摸狐狸头,这小家伙背上无角,尾巴与乘黄比起来短太多,小狐狸缓缓掀开眼皮,湿漉漉的无辜眼神望了她一眼,似乎困乏极了,又蜷缩着睡过去。
“好可爱是不是,我们养着吧。”小菩提开心道。
无名点点头。
两人回了赌坊的楼顶上看风景。
天上亮着弯月星子,远处隐着山峦树影,草地上蔓上几缕薄雾,街角偶尔路过一两个晚归的白发人。
小菩提怀抱着小狐狸,头一歪,搭在无名的肩上,咬下最后一颗糖葫芦。
“这风吹得真舒服啊,你说这狐狸能吃么,我们养得起么,我们还没给它起名字,它有点肥,就叫肥肥好不好。”她喃喃说着,手一松,串着糖葫芦的竹签坠下楼去。困意袭来,小菩提渐渐阖上了眼皮。
唇角留着一点糖渣,无名抬手为她轻轻擦掉。
肩上的人似乎睡着了,而她怀中的白狐狸似乎睡得更香。
三两声虫鸣入耳。
夜,安好。
愿,夜夜安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