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上位记——者家
时间:2020-03-01 10:32:40

  “你没有什么对不起我的,你心里自觉最对不住的,也不是我,而是二姐姐,”钟意面无表情道,“我确实并不恨你,但也不会对你说任何一句原谅,更不可能代替二姐姐与你说句‘无妨’……但是,我心里有一句话,或许会冒犯到你,但现在确实很想对你说。”
  骆琲怔怔地望向钟意。
  “如果林姐姐知道你会说今日这番话,她定会羞耻于曾与你并称为‘林骆双璧’,”钟意下巴微抬,望着骆琲冷冷道,“如果你们二人能易地而处,换了林姐姐为男儿身,她一定不会把大好时间浪费在自我怀疑、自我否定,乃至最后的自怨自艾、自暴自弃中。”
  “你读了那么多书,学了十余年的经世致用之学,你今天告诉我,你什么都没有读出来,什么都没有学得到,”钟意直视着骆琲的双目,忍着话音里的哽咽含泪逼问道,“那我现在问你,倘若连你这个阖府读书读得最多的人都什么用处也没有的话,这承恩侯府百年后的门楣,该由谁来抗?又有谁能扛得住?”
  骆琲的神色猛然变了。
  钟意从没认同过林氏的做法,她说她不恨骆琲,她是真的不恨骆琲,但她也是由衷地恨林氏。——自从她知道林氏欲把她嫁与定西侯世子为妾那日起,那恨意发自心底,从未断绝。
  但钟意恨的是林氏,不是承恩侯府,因为承恩侯府里不是只有林氏这么一个人,这座阴森暗沉的侯府里埋藏了钟意回来后的两年光阴,里面大多是隐忍的、不虞的,但不可否认的,再是密密麻麻的压抑氛围里,也曾漏出过轻松欢愉的时刻。
  骆琲今日的这番言语,未免让钟意替另外的那四位姑娘感到不值。
  ——并不是所有的姑娘们都如钟意般排斥林氏、排斥被她安排的婚姻的,她们出嫁时的年纪大多很小,入府的年纪就更小,林氏在笼络人心上还是很有一套的,她们又都多多少少地与骆家有着千丝万缕的亲缘关系,很容易便能被林氏洗脑成功,把牺牲她们换取政治资本的婚姻当成为了家族存亡而自我献身的荣誉。
  更何况,即使是钟意这么不客观的人,也得说,骆琲确实个很有人格魅力的人,不仅仅指他那张闻名洛阳的脸。
  四姑娘骆宋在府里时,开口闭口不离她的“世子哥哥”,嫁给楚襄侯府那个年纪堪堪能给她做父亲的陆侯爷时,甚至从头到尾都没有哭过,是笑嘻嘻着被人背上轿子的。
  ——她们对骆琲,那并不是什么林氏一直以来千防万防、疑心生暗鬼的少年慕艾的情意,或许起初曾有过些许,但最后更多的,是如父兄般仰慕的依恋。
  毕竟她们五个里,但凡有哪一个家中能有个靠谱的父亲或兄长,或者什么其他的男性长辈,都不止于沦落到被林氏拿捏在手里随便送出去做妾,任人糟践。
  钟意看得清清楚楚,她们大多数,是在骆琲身上寄托了对一个“家”的期盼的。
  没有人想听骆琲说那句“对不起”,因为没有任何意义。
  骆琲轻声喃喃道:“五妹妹……”
  “二姐姐已经故去了,但大姐姐、三姐姐、四姐姐还在呢,”钟意逼视着骆琲,轻轻道,“你因为‘我不杀伯仁、伯仁却因我而死’而痛苦抑郁,却难道没想过,尚且活着这些人,在旁人家里现在过的都是什么日子么?”
  “或许她们都是因为你而被牺牲的,但现在说这些又有什么用,当时你既然没拦住,现在说一句后悔,道一句对不住,又有什么意义呢?除了你假惺惺地自我感动之外……你难道就从来没有想到,不管你是踩着谁的尸骨血泪爬上去的,可是,只有你过得好了,她们在旁人家里才能真的好。”
  “为什么要为了我与定西侯府的婚事去求韩阁老呢?既然能求他,为什么不早些便去呢?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早点逼自己一把呢?”
  “两年前,你才名远扬,被世人称道是最能接任林相的宰相之储,过了两年,你便什么也不是了么?那些东西都被你忘了么?你读了那么多书,这些道理还要我一个字都没识全的人与你讲么?”
  “你曾经高朋满座,如今却闭门不出,不与任何故人交际,你考上贡士,却名列二百之后,你真的甘心么?你真的就这么点本事么?”
  “骆翀云,我不是你,我不知道你读书是为了什么,但倘若有朝一日我能进入太学苦读,我一定感激不尽,因为我知道,那是因为我自己想学,想读。你呢?你就一点初心都没有么?”
  “你羽翼未丰,护不住府中姐妹,你为此痛苦,内疚,后悔不迭,这都没什么可说的,但你竟然因此连自己读了这么多年书读的是什么都不知道了,你连你身上最后那点读书人的风骨都快被磨干净了……真的,我不恨你,我只是觉得你好可怜。”
  作者有话要说:  钟妹一般状态是很能忍的。
  黑化阴郁buff时候嘴就很毒,别问,问就是林姐姐教的。
 
 
第32章 不破不立
  “你可怜,”钟意闭了闭眼,轻轻道,“那些无法自己作选择、只能把所有的期待和希望都寄托在你身上的人,更更可怜。”
  “五妹妹,”骆琲垂下眼睫,掩饰住自己瞳孔内的剧烈震动,轻声道,“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
  钟意却并不想再听骆琲说什么了,她微微一福身,神色平静道:“想说的话我都已经说完了,其中或有冒犯之处,还望表兄多多包涵……若是表兄没有别的什么事儿,我就先回去了。”
  骆琲张了张嘴,终还是闭上了,轻轻地点了下头,于是钟意便毫不留恋地转身走人了。
  骆琲带着满心的震动独自回了屋,一直到夜深人静,躺在床上,脑海里回荡的,依旧是钟意今日字字句句的质问。
  ——既然能去求韩阁老,为什么不早些便去呢?为什么要等到那时候?为什么不能早点逼自己一把呢?
  ——你真的甘心么?你真的就这么点本事么?
  ——你呢?你就一点初心都没有么?你身上最后那点读书人的风骨都快被磨干净了……你连自己是为什么读书都忘了么?
  骆琲的唇紧紧抿成了一条线,连着几日睁着眼睛熬到天明,翻出自己幼年孩提时期最早跟在外祖父林泉身后开始启蒙时读过的书、作过的文章,没日没夜地翻找了起来。
  我为了什么而读书?我习文的初心到底是什么?骆琲忍不住一遍又一遍地叩问自己的内心:我读书习文,仅仅是为了自己日后科举入仕、有朝一日能掌权得势,享高官厚禄,受万人敬仰么?
  那当年哲宗皇帝在位时,每每在人前刻意夸赞骆琲、几次三番当众踩着旁人给他抬轿子、做面子的时候,为何骆琲就从来没有感受到过发自内心的愉悦欣喜呢?
  他因贵妃侄子的身份深受皇帝宠幸,由自己姑母受宠而身价水涨船高,承恩公府最显贵的那几年里,骆家人个个权势煊赫、手眼通天,连看门的童子都恨不得把眼睛翻到天上去……怎么那时候的骆琲也依然整日板着一张棺材脸,虽有良师故友在畔,却鲜少有真正的开怀的时候呢?
  他这些年汲汲所求的,真的仅仅只是为了入仕为官、掌权夺势、光耀门楣么?
  骆琲闭上眼,忍不住一一回顾起了自己这一生前面的二十余年,并没有花费多少时间便轻松发现了:他自己这辈子最快乐的时候,是在三年前的乡试。
  当他一举得魁,拔得太学生里的头筹、成了洛阳城里将近五十年来最年轻的解元郎的那一刻。
  在整个大庄的地界内往前翻上六十年,上一个与骆琲一般未及弱冠便考中解元的少年人,是后来跟随武宗皇帝征战四方、主持过原初新政、青苗改革、景乐变法的郇相郇渏初。
  名扬天下,誉满九州。
  为国为民之功绩太过,是百年后任再是严厉苛刻不过的史官落笔时,书至武宗朝间事,都不忍多加苛责的存在。
  骆琲至今还能清清楚楚地记着自己考中解元那一天发生的所有事,从清晨起来睁开双眼起,洗漱用膳,到童子报喜,父亲与母亲当时喜形于色的神态,再到去林府拜见在外祖父,叩谢师恩……
  林泉其时就坐在书房的那张铁梨木桌子后,身后贴着一副仁宗年间的《苍山听禅图》,画的左下角有两个正坐在竹席上玩耍嬉闹的幼童,与图上正中的苍山古钟相衬,更显禅意幽远,有一种别具一格的安谧宁静。
  骆琲就正正站在面对着画上幼童的地方,微微躬下身去,与林泉见礼,一板一眼道:“学生幸不辜负老师所望,侥幸忝居榜首,特来与老师报喜。”
  “翀云啊,”林泉便对着他微微笑了起来,一边笑一边摇头,那笑容里有一些与有荣焉的自得,也有一些骆琲看不懂的无奈和期许,“祖父这辈子呢,至此也看到头了,活到这把年纪,走到这一步,已经称得上是‘幸甚至哉’,很难能再进一步了……但你不一样,以后林骆两府,还是要靠你的了。”
  “你天资聪颖,敏锐通达,远胜你外祖父我多矣。日后必将大放异彩,前途不可估量,”林泉笑着拍了拍骆琲的肩,叹息道,“人真是不能不服输啊,与你比起来,我这辈子最后能摸到的终点,怕不过仅仅是你青云路上的一个踏点罢了。”
  “你样样远胜于人,你日后的前程,外祖我从未忧心过,只唯独一点,这些年我看在眼里,想你年纪尚幼,一直不忍心提醒你……但自今日起,你也算是一只脚踏入官场的大人、不仅仅是跟在外祖身后读书的学生了,今日我便直说了吧。”
  骆琲于是便恭恭敬敬地垂下头去,垂着手答道:“学生谨听老师教诲。”
  “你样样远胜于我当年,但唯独有一点,你不及我那时,且你若是勘不破,日后必得在这上面栽上一个大大的跟头,”林泉皱着眉,颇有些忧虑地语重心长道,“自你出生起,你姑母便已然跟在陛下身边、且颇受宠爱了,林骆两府最显贵的这十余年,便正是你一点点长大的这十余年……你这一路,走的太顺了。”
  “因富贵安逸而无欲无求,因为自小没有感受过被人逼着只能选一样的经历,故而待天下人皆纯善心软,这于做人来说,固然没什么不对的,但放到你的性子里,过于追求‘两厢圆满’,就变成了左右权衡,犹豫不决,瞻前顾后,绵软可欺……缺乏了些当断则断、当舍则舍的孤勇与果敢。”
  “你纵然满腹经纶,一肚子的国策,但若是没有能力排众议、坚持己见的胆气,”林泉摇了摇头,淡淡道,“无论将来是入朝为官,还是出去主持一方,都会变成你相当致命的缺陷。”
  “翀云,你不能永远只把自己摆在一个做研究、提建议的位子上,你得要试着学着把权力拿起来,体会体会它的重量,不然你这一辈子,可能最后也不过是拘泥为一介幕僚之流……远远达不到昔年郇相的地步。”
  骆琲从不认为自己是个绵软可欺、犹豫不定的人,外祖父林泉话里的他,仿佛完完全全变成了另外一个骆琲根本不认识的人一般,但他也自有自己的傲气在,是不屑于与师门长辈争辩这些说不清的东西的,只是脸上难免带了些不以为意的神色出来,虽然口上还是应上好好的。
  林泉看着他便忍不住叹了口气,喃喃地自言自语道:“我还曾经叹息你姑母福薄,没有为陛下留下个一子半女便去了……不然的话,你若是能辅佐自己的亲表兄弟,日后未必不能成就一番武宗皇帝与郇相当年那样的佳话。”
  “可惜你姑母不是贞柔皇后,虽然是一样的深受帝宠、也一样拥有一个足够出色的娘家侄子,她却没有人家当皇后的命,更没有生出武宗皇帝那样儿子的本事……我还曾因此替你耿耿于怀地惋惜过许久,但如今来看,我却反而觉得,这对于你来说,未必不是一件好事了。”
  “等到日后东宫里那位登基为帝,我必定是要退下来的,”林泉那时候已经多多少少地窥测到了未来的轨迹,说这话时神色间并没有什么颓唐灰败之意,只是一股看破世事的平静与麻木,“但你却未必需要如此。”
  “当今的这位太子殿下,是个很有意思的人,有时候你看着他好像很忌讳的事情,他似乎又一点都不忌讳,看着他好像分明不在乎的,他又反而……出人意料。”林泉话到这里,微微顿了一下,然后用不算高明的手段草草转移话题道,“总之,你日后若是能在他手下混出头来,我便再不忧心你那瞻前顾后的性子了。”
  “要向着郇相的高度努力啊,”最后的最后,林泉拍了拍骆琲的肩膀,感慨万千道,“读书人这辈子,能做到郇渏初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就真是青史留名,死而无憾了啊。”
  外祖父在外面从不说,但内心一向以郇渏初为人生榜样,或者说,大庄的读书人里,十个里至少有七八个是郇相的拥簇,这实在不是什么值得单独拿出来说的新鲜事,故而林泉最后的那句感慨,骆琲听了听,但却也只是听听便罢,并没有怎么往心里去。
  但当钟意问他,你的初心是什么的时候,骆琲不知怎么的,突然就想到了林泉当时说那句话的模样:双眼微微眯起,腰背有着他那样上了年纪的人大多数都有着的不甚明显的佝偻,但最后发出那句“青史留名,死而无憾”的感慨时,双眼里精光闪烁,明亮异常。
  但骆琲知道,外祖父眼里的那点点星光,不只是为了“青史留名”这四个字,或说求名,林泉也不是没有,真正让他提起来便激动得整个人眼睛都亮了起来的,反而恰恰是前面那半句。
  ——读书人这辈子,能做到郇渏初这地步,不,是但凡能做到他所做到的其中一件……
  据《庄史·武宗本纪》记载,郇相这辈子,除了早年跟着武宗皇帝征战四方外,大庄一统草原天下四方皆安后,他总共做了四件但凡写庄史绝对略不过的大事。
  原初新政:裁撤世家豪门独占、垄断之商行三百余,建大庄“一通行”,将上至富甲一方的豪绅、下至走街串巷的担夫小贩,皆尽收纳入其中,肃清行规,一以共通之。
  青苗改革:引进西土番种,精挑杂配,产量翻倍,推而普及,将大庄百姓彻底从灾年食不果腹的遭遇里解脱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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