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乐变法:往西北重开唐时丝绸之路,沿途五千里皆设关卡补给,由兵部与户部共同出力,在原先西北十二盟的地盘上开集设市,一边传播孔孟之道给化外之民,一边充实大庄的马匹后备。
还有最后一个毁誉参半、至今功过不好一以置评的“福船新法”。
骆琲突然醒悟了,外祖父这辈子官至首辅,位极人臣,但提起郇相,自认只有“远远不及之”一句,他差的是名利权势么?他真正渴求的,曾经不经意间在对骆琲的期许里流露出来的,恰恰是每个读书人最早启蒙时学的那一句。
——为天地立心,为生民立命,为往圣继绝学,为万世开太平。
骆琲终于翻到了自己六岁时习字临过的这张帖子,看着上面那稚嫩的笔触、幼圆的字迹,以及即使这般都遮不住的,字里行间又处处流露出坚定坚韧。
骆琲想,其实外祖父真的是很厉害,他在三年前就看出来的东西,自己竟然恍恍惚惚了这么久才被人的当头一问赫然叫醒。
他确实是一路走得太顺了,顺到哲宗皇帝一驾崩,先前遮风挡雨的大树一被挪开,他就惊慌失措,惶惶然而不知所以然,浑浑噩噩以度日,自怨自艾,自轻自贱,却险些连自己最初读书时候一笔一划写下的志向都遗失在回忆里了。
四月二十一,保和殿,应殿试。
当骆琲拿到那道策论题目,一笔一笔地写下自己早在三年前便粗略想过、却在三年后因各种这样那样的缘故不敢轻易提出的字字句句时,心里是一面坦然无惧的平静。
骆琲想,五妹妹说得对,他这两年活得浑浑噩噩如惊弓之鸟,怕多来多错,便一步路都不敢多走、一句话不敢多说,恍恍惚惚,似乎确实把自己身上最后一点读书人的风骨都磨尽了。
他变成了一个自己完全不认识的人:可以为了权势舔着脸厚颜追逐在一个对自己无意的女孩子身后、不厌其烦地大献殷勤;会在落笔时字斟句酌,生怕哪一句写得乖张左性了些,让上位者心生不喜……他变成了一个他原先一直看不起的人。
确实是有些可怜了。
不过这一回,他不想再那样了。
骆琲兴致所致,直抒胸臆,很快便洋洋洒洒地答完了卷子,最后神色平静地落笔回顾时,骆琲在心里地默默地想:好在如今家中姊妹都有了归处,若是这份答卷真戳到了哪个人的肺管子,降罪蒙灾,遭受牢狱之恩,至少他现在还算是一人做事一人当,不至于真再牵连了哪个去。
唯唯诺诺,瞻前顾后,他自认为整个承恩侯府隐忍了两年余,却从来没想过,人家到底要不要他这样所谓的“隐忍”。
骆琲心情平静想,这答卷若能得人青睐,自己也总算是派上了点用场,若是揣摩错了圣意站反了位儿……至少自己往后,也彻底不用再去拖累她们几个了。
总比现在不上不下、仰仗着旁人的脸色过活,且还要拉着自己身后的所有人一起,都得忍受着旁人无来由的发作、诘难……的好。
骆琲想着想着,便忍不住微微地笑了起来,走出保和殿时,望着殿外晴空万里、一望无际的蓝天白云,骆琲的心绪也被笼罩得分外宁静平和,他在心里默默地评价自己道:这一回,倒也算是“不破不立”了。
翌日,慎思殿内。
宣宗皇帝面色凝重地端坐在御案后,对着两个突然被传唤过来、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的臣属叹了口气,神情复杂道:“今日叫二位来,是想让你们先一起看看这个。”
第33章 婚期
宣宗皇帝抬了抬手,让人把骆琲殿试的卷子呈出来。
江充与冯毅对视了一眼,皆是一脸莫名地低头看了下去,然后看了不到一半便不约而同地抬起头来,齐声惊呼道:“这不正是与陛下之前的想法……?!”
不谋而合?!
“不错,”裴度捏了捏眉心,神情中多了分连夜辗转反侧的苦思之后所特有的倦怠,沉吟片刻,颇有些犹疑不定地缓缓道,“无论如何,江南的案子不能再拖下去了……赵显虽智多近乎于妖,但处事鬼蜮,行事阴毒,若把整件事交由他来主持,朕也实在是放心不下。”
“那陛下的意思是……”江充听话听音,闻言立时难以置信地接口道,“想让骆翀云与赵显一起去江南主持大局?”
“不错,骆翀云对江南船坞的很多看法颇有当年郇相‘福船新法’的影子,与朕此番不谋而合,”裴度抿了抿唇,坦言道,“朕原先还觉得他性情优柔,缺份破旧立新的胆气,今日看他殿上作答,洋洋洒洒,一气呵成,再看这字字句句,却是已颇具些大家风范了……倒也不愧对他当年的那些浮名。”
“江南一案,事涉国之法度,若要处理,必须得稳、准、狠。赵显准、狠有余,稳之不足,配上骆翀云一起,二人性情互补,互相中和,倒是能裨补缺漏,有所增益。”
“陛下圣明,”冯毅粗粗看过骆琲文章里的见解便十分欣赏,听得宣宗皇帝此言,当即出声附和道,“依微臣之拙见,如此便是再好不过了!”
“况且赵显此人性情阴毒,本就不能见光、不可久用,但骆翀云就不一样了,到底是蒙承师恩一步一步正统地学出来的。此行若是他还算得用,等到陛下日后在江南试点变法时,也不妨直接让骆翀云出面代行圣恩,这样若是能把人历练出来,也不失为一棵日后能进入政知堂的好苗子。”
“倘若是事情当真有变,江南那边,也有林泉的余荫在前面顶着。”
“是啊,若是事情办好了,就是林氏一系也一起来政知堂里分杯羹,”冯毅说得痛快,江充在旁边却是听得十分不是滋味了起来,他出身卑寒,之所以能爬到今日这位子,全靠手段比旁人够阴狠,能为宣宗皇帝处理许多见不得光的腌臜事,听了冯毅这话,顿时就忍不住阴阳怪气地酸溜溜道,“若是事情搞砸了,人家也有长辈恩师代其收场……”
“不愧是正统读出来的太学子弟,什么事儿可能做成稳赚不赔的好买卖。”
“哎,”冯毅听着听着就不由转过身来,对着江充无奈叹气,低声下气道,“江大人你说你这……陛下您看,天地可鉴啊,微臣可绝对没有拿赵显影射江大人的意思,你说这正好好地与陛下说正事呢,江大人你怎么就偏偏非得要搁这儿跟我抬杠呢……陛下还在呢!”
“微臣只是不明白,”江充梗着脖子不忿道,“为何骆翀云可以,赵显就不行?”
裴度拧了拧眉,面色淡淡道:“因为朕信不过赵显,且……你想岔了,并非骆翀云可以,而是他和赵显一起可以。”
“若是只骆翀云一个人也不能成行,他尚且还欠缺些历练,不见得有能一力主持大局的镇定。”
“好,那为何骆翀云与赵显可以,”江充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心里知道自己应该就此打住、不能再在宣宗皇帝面前作出这副怨妇姿态了,但只要一想到自己先前为江南的案子跑前跑后忙碌一场,最后全为旁人作了嫁衣裳,他就忍不下这口气,梗着脖子继续道,“换了微臣与赵显一起便不行?”
裴度听罢便嗤笑一声,反问江充道:“这个问题,你如今还有脸拿过来问朕么?看来朕先前让人把那二百多份卷子送到你府上去,你也并没有读出什么东西来。”
“很简单,就是因为朕打算要启用骆翀云了。江南的事儿,让骆翀云主持,他不会处处故意与你为难,但若是换了你来……”裴度轻哼一声,眉眼间带了分不甚明显的不耐之色,直截了当道,“朕可不想再看贡院之事重演了。”
“但陛下心里就真的一点也不介意么,他可是骆家的……”江充心虚气短,谈起会试事他就理不直气也不壮,只能下意识地脱口说了句没什么脑子的话。
听得冯毅在旁边惊天动地咳嗽了起来,才堪堪把他的后半句掩盖下去。
“骆家什么?介意什么?”裴度微微扬眉,脸上已经明显地很不耐烦了,扬声道,“江子致,朕不管你原先与骆翀云有过怎么的矛盾,对曾经屈居于他之下心里有多少的不忿,朕现在是通知你,朕打算要用他。”
“朕不妨把丑话与你说在前头,此番骆翀云若是能历练出来,日后政知堂里,未必没有他一席之位。你若还想在朕手下好好做事,就把你的私人恩怨先给朕收一收,朕这里是御书房,没那心思听你们那些狗屁倒灶的破事!”
“会试贡院渎职之事,倘若再敢有第二次,你便收拾收拾铺盖直接回老家吧,休想朕再为你收拾一次场子!”
江充得了宣宗皇帝劈头盖脸一顿骂,立时也不敢一个劲地乱蹦跶了,蔫蔫地站在边上听着冯毅与宣宗皇帝你来我往地讨论着要在江南留下的具体布置,时间便在意见的不断提出、修改、完善中一点一点过去了。
等到外面有小太监通报,说是燕平王世子来拜见时,裴度随手捉来案上的茶盏抿了一大口,润了润干渴的唇畔,看了看时辰,蹙眉不悦道:“今天就先到这里吧,冯毅回去把具体的章程理出来,送到西山给赵显看,江充把你手上的资料整一整,准备好交接的事儿。”
“好了,都下去吧,刘故出去宣燕平世子进来。”
江充顶着满脑门的官司从慎思殿退出来,迎面正正撞上在殿外春风满面地等待召见的燕平王世子裴泺,想起洛阳城里的某个传闻,再联系宣宗皇帝今日的态度,心里顿时很不是滋味,看着燕平王世子便觉得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阴阳怪气道:“还未恭贺世子左拥右抱、坐享齐人之福……看样子,承恩侯府的那位表姑娘姿色很是不俗吧。”
裴泺被江充轻佻的语调弄得眉头大皱,沉下脸怫然不悦道:“江大人这是何意?”
“何意啊?呵呵,佩服世子殿下先知先觉,名利双收,美人权势一揽入怀,两不耽误呗,”江充哼笑道,“我看这朝堂上,怕是再没有比世子你更耳聪目明的人物了,真是神啊,失敬失敬。”
“江子致,”裴泺深吸一口气,眉目冰冷道,“你若有话说,便好好说。你若不会好好说人话,就烦请闭上那张嘴吧。”
“好了好了,”冯毅一把按住还想再上去挑衅的江充,将人草草拦住,对着裴泺赔了个笑脸,道了句不是,然后便拢着江充急匆匆走了。
走出一段路后,冯毅无奈地看着把自己拂开的江充,看四下无人,压低了声音道:“我早便提醒过你,燕平王府既能有给他纳骆家外孙女的打算,陛下十有八九是没有再动承恩侯府的意思了……你却偏还不信,硬要与骆翀云别苗头,最后别出个什么东西来了?”
“好了,江大人,收收你那臭脾气吧,也就是陛下不爱与人计较,你还真被惯得尾巴上天了,你今日把燕平世子得罪了,且看着吧,日后有的是你哭着求着人家搭理你的时候。”
“我就是不明白,这都什么时候了,陛下为何还要受那家人……”
江充的话没吐出来一半,便被冯毅一把捂住了,冯毅的脸色难看的很,几乎算得上是疾言厉色地呵斥他道:“江子致,慎言!”
这边两个人一路黑着脸出了宫,另一头,裴泺经过通报入得慎思殿,例行行礼之后,半真半假地随口抱怨道:“江子致今日是怎么了,在殿外逮着微臣发了好一通邪火,早知道今个儿这么不顺,微臣便迟些再来了。”
“刚刚被朕教训了一顿,心气不顺吧,”裴度倒没有怎么在意江充的事儿,随口解释了句便转而问裴泺道,“倒是你,怎么这个时候过来了?”
“哎,还不是奉了母妃大人之命,赶来跑腿的啊,”裴泺低低叹了口气,见对方没有多聊的意思,便开门见山道,“下个月母妃的寿宴,母妃让微臣来问问陛下,到时候陛下可要过去。”
“若是陛下届时亲至,王府恭迎御驾的仪仗也得准备出来。”
裴度愣了愣,他这些日子忙昏了头,还真差点把这件事忘了个干净,闻言稍作思索便点了点头,然后犹豫了下,不确定地反问裴泺道:“如果朕没有记错的话,先前叔母的意思是,让你今年冬便迎新人过门?”
“陛下记得不错,”裴泺点了点头,补充道,“母妃想翻过年就回燕平,府里就得赶着今年办喜事,依母妃的想法,五月她生辰宴上再最后亲自看一看,若是没什么大问题,便也就快些下定了。”
“正妃可是确定了么?”裴度故作不经意地随口问道,“先前听叔母的意思,似乎还在林氏与杨氏之间犹豫……现在可定下了?”
“应该是林氏吧,”这事连裴泺自己都不是特别清楚,也只能犹豫着揣测道,“按母妃的性子,应是林氏更合她眼缘些,母妃素来更喜欢落落大方的,杨氏微臣见过一面,说话轻声细语的,怕母妃看了会觉得担起不起场子……”
“不过林氏、杨氏对我来说都一样,左右三个人是一起过门的。”
“也是,”裴度默了默,轻轻地吐出一口气来,点了点头,想了想,复又开口道,“若是生辰宴后叔母定下了,这三人的玉蝶都得报送到宗人府去……林氏、杨氏倒好,钟氏那边恐怕是会有些麻烦。”
“朕听闻她生父不详,也上不了承恩侯府的族谱……若是有必要,你再注意着些,提早给她弄个合适的出身过继过去。这些虽是小事,但若是缺了,日后万一闹起来,也是一桩麻烦。”
裴泺一怔,既而失笑道:“二哥你也太够意思了,连这个都帮弟弟查了,我原还真给忘了……谢了!”
作者有话要说: 虽然但是,作者表示,世子你这门亲事我结不了。
第34章 闺房夜话
五月初三,殿试红榜贴出,共一甲三人、二甲一百三十七人、三甲一百六十一人。
其中一甲三人分别为:状元徐元文,苏州府昆山县人士;榜眼严世俊,湖州府归安县人士,以及……探花郎骆翀云。
骆琲考中探花的消息一经传开,不仅是林氏喜出望外,整座承恩侯府喜气洋洋、人人挺胸抬头、走路带风,就连近段日子以来一直深居简出、闭门谢客的内阁首辅林泉林阁老都被惊动了,亲召了骆琲到身边去,祖孙俩秉烛长谈两天一夜,一直到第三日早上骆琲才被以一种“魂游天外”的状态放回承恩侯府,让当时早起的钟意撞了个正着,险些还以为他撞上了什么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