菟丝花上位记——者家
时间:2020-03-01 10:32:40

  “站在那里作什么?”裴度背对着钟意等了半天没见人过来,不得不自己转回了身子,无言地看了钟意一眼,然后伸指了指立在添音台正的凤尾箜篌,淡淡道,“来吧,不是说会弹么?正巧,朕午时没歇好,现在想躺下来休憩一会儿。”
  说罢,裴度便挥了挥,示意取信人退下,然后也毫不避忌钟意的在场,径自走到临河的那一侧窗前,自己伸将窗前的美人榻上的被褥散开,闭上眼睛躺了上去。
  钟意轻轻地舒了一口气,告诫自己不要胡思乱想,顶着一脑子漫无边际的各色思绪,坐到箜篌旁弹奏了起来。
  弹的正是她唯一尚算熟悉的那首《孔雀东南飞》
  曲调清幽宁和,倒也适合给人催眠。
  如果不是钟意来弹的话。
  错不过,就算对她再宽和些,但当钟意弹错了第五个音的时候,裴度终于还是忍无可忍地从美人榻上翻身坐了起来。
 
 
第38章 内情
  午后的日光暖暖的,懒懒地从临河的窗棂洒了进来,星星点点,顽皮地跳跃在宣宗皇帝的眉眼、唇鼻上,让那张脸上本来烦躁不虞的神色都显得莫名稚气可爱了起来。
  钟意自逆着光的方向瞧过去,因为角度的缘故,自窗棂透进来的光亮又给宣宗皇帝那张棱角分明的脸镀上了一层柔和的色泽,模糊了其中本来的锋锐之色,让钟意瞧着瞧着,忍不住微微地弯了一下唇。
  ——也说不清楚究竟是因为光色的缘故,还是此时添音台内宁谧的氛围,总而言之,在此时此刻的当下,钟意就是很莫名的,从宣宗皇帝那张明明写满了“不堪其扰”的脸上,不仅没读出威严或敬畏,反而觉得有种奶奶的稚气,让她看着就是忍不住想笑。
  在这样温柔的暖光下,就连对方脸上的烦躁与小嫌弃,都让钟意觉得很可爱。
  钟意在某个稍微清醒的瞬间,甚至忍不住在心里惊讶地呐喊:我怎么会觉得这位皇帝陛下很稚气?很好玩?
  但她又仔细望着临河的窗边瞧了瞧,又推翻了自己心底初生的质疑,复又坚定地肯定道:没错啊,就是一股莫名的奶气啊……
  裴度本是心烦意乱地被钟意弹得错漏百出的曲子扰醒的,但一睁眼便正正对上了钟意笑弯了的眉眼,心头霎时一窒,脑子一空,完全忘了自己本来想要说什么了。
  少顷,裴度轻咳了一声,从美人榻里起身,走到钟意身边,把她往自己身后拨了拨,蹙眉不悦道:“你这难道也算是会弹么?曲子弹得错漏百出的……算了,你站着听着吧,朕与你弹一遍,你好好听着,以后照着朕这今天教你的这个弹。”
  钟意于是便笑吟吟地袖手立在边上看着,裴度拨弄箜篌的姿势很娴熟,莫名便又显露出了种“大家闺秀”的娴雅气度来,虽然知道很不应该,但瞧着瞧着,钟意的唇角又忍不住微微弯起,且因越看裴度越觉得他拨弄箜篌时有一种莫名与“窈窕淑女”相类的气质……
  待裴度将整首《孔雀东南飞》从头到尾弹奏完一遍,一回头,看着钟意神游天外不知道在想什么的表情,立时不满了,站起来不悦地扬了扬眉,问钟意道:“可记住朕给你弹的了么?”
  钟意诚实地摇了摇头,镇定道:“尚且还不曾完全记得住。”
  ——心中却忍不住暗暗腹诽道:自己又不是什么过耳不忘的天才,怎么可能听了一遍便完全记住了?若是真有那等本事,方才也不至于一段开头弹错了五个音,听您起来数落教训啊。
  “没记住?”裴度气结,挑眉反问道,“没有记住谱子,朕看你还脸上挺高兴的啊?……好,本来有些话朕今日不想多说的,但看你现在心情还不错的样子,不如我们先来谈谈方才在那边的事儿?”
  钟意脸上那点微末的笑意霎时如晨起的朝露,遭日光一晒,顿时消失得无影无踪了。
  其实适才在静室沐浴的时候,钟意默默地在心里给自己做了很久的安慰与暗示,依照着宣宗皇帝告诉自己的那些话不停地催眠着自己:我今天没有过沧浪亭、更不曾到过那边的假山去,更没有遇到过定西侯世子……
  假话说了一千遍,不管能不能成得了真,至少说这句话的人是快要相信了。
  但这点微末的鸵鸟心态与侥幸心理,就如同一朵被吹出来的泡沫般,看着是光彩又美丽,明亮又阳光,但其实脆弱得经不起外界任何人一丁点的推敲,只消遭宣宗皇帝问了这么一句,钟意给自己做了半天的心理暗示便骤然解开了,她微微垂下头,神色木然道:“不知陛下想与臣女谈什么?”
  “随便谈谈,谈什么都可以,”裴度在心里认命道,左右今天看这样子,自己睡是怎么也不可能睡得着了,干脆就借机把适才憋在心里的一些话一并不吐不快吧,“遭了这么大一回罪,你心里总得反思一番,长点教训吧?”
  “说说看,今日之事,你认为归根结底是因为什么?日后又打算如何做才能避开?”
  钟意怔了怔,轻轻地冷笑了一声,眉目冰冷地回道:“疯狗当街咬人,难道陛下也要让那些被咬了的人去问问那条疯狗自己做错了什么么?”
  ——钟意从没想过刚刚救下自己的宣宗皇帝竟然会问自己这个问题,难道在他心里,今日之罪,还有钟意自己咎由自取的成分在里面么?
  她为什么要反思?她要反思什么?她得如何反思,才能避得开定西侯世子那般的畜生、疯子呢?
  裴度听了钟意的反问却是一愣,既而无言地看了钟意一眼,无奈道:“朕当然不是让你反思这个,朕是想问你……好吧,朕直接说算了,沧浪亭偏僻,你今日为何来此处?”
  “还正好被定西侯世子堵了个正着,你心里便没有想过这个问题么?”
  钟意眼睫微垂,无声地掐紧了自己的手心,她想过啊,她当然想过,她怎么可能不去想……但是,她想出来的答案,是可以与宣宗皇帝说的么?
  钟意自认为自己今日已经足够小心了,跟在人群里循规蹈矩,心知燕平王妃与佳蕙郡主都不怎么待见自己,都不敢往人群的前头凑,但午宴后,佳蕙郡主等几个贵女聚在一处说小话,钟意被尴尬地冷置在了一旁,本来只是觉得在屋里待得压抑,想出来外面透口气,然后便又遇着了一位自称道“燕平王妃有请”的燕平王府家婢。
  有了上回在林府的前车之鉴,钟意自然是本能地先去怀疑这位到底是不是真的“燕平王妃派来有请”的,本还意欲搪塞推辞一番,谁知恰逢佳蕙郡主出来路过,顺道便吩咐了那位婢女去小厨房端份银耳莲子羹来,钟意见对方与佳蕙郡主一问一答、有说有笑的,自然不敢再妄加揣测,带上还晴便跟着过去了。
  其实走到沧浪亭那里时,钟意心里便有所怀疑,无他,只因这边安静得有些太过了。——连个仆妇丫鬟们来回走动交谈的声响都没有,静寂之下,甚至连潺潺水流划过河床底卵石的声响都依稀可以听得到。
  且这里靠近凌河,河溪一侧是钟意当下与宣宗皇帝正处于的添音台,另一侧便是之前被定西侯世子堵个正着的假山处,按理来说,假山那边更偏僻荒芜,燕平王妃纵然真心想寻个安静处找钟意说话,那也得是选添音台,而非假山处吧?
  但钟意那时也只是心里略略生疑,没有来得及多做准备,便已经被那“家婢”引导到了定西侯世子面前。
  事到如今,钟意也反应过来了,定西侯世子当时竟然能带着七八个家仆闯进内宅,还敢叫嚣着要在今天燕平王妃的生辰宴上强要了钟意,就算后者是因为他愚蠢到无知无畏、故而到了胆大包天的地步,那前者呢,那些定西侯府的家仆是怎么跟着他进来的?
  一个人闯进内宅还可以借口是摸迷了路,七八个外男还可以这么说么?燕平王府的小厮、护卫们都是吃干饭、作摆设的么?这么些个大男人闯进来,就不怕自家的夫人小姐哪个遭了冲撞?
  唯一有一个解释,可以让这一切瞬间变得完全合情合理起来:定西侯世子在燕平王府里有一个“同谋”,且这“同谋”的身份还必然不会太低。
  而钟意现在除了佳蕙郡主,还能去怀疑谁?
  ——倘若带着钟意到假山处的家婢不是燕平王府的,那佳蕙郡主为何会与她有说有笑、言笑晏晏?倘若那把钟意带到定西侯世子面前的家婢真是燕平王府的,那么问题来了,燕平王府的仆妇丫鬟们为何要替定西侯世子做事?是谁在背后支使着她们的?
  燕平王府里如今就三位主子:燕平王远在北边,燕平王妃再是不喜爱钟意也不至于把事情做绝到如此地步,燕平王世子就更不可能做下这等事情了,除了佳蕙郡主故意如此,难不成这一切还是什么一点也不美妙的“巧合”么?
  钟意心思郁结,那压抑的心绪更有一种执拗的愤意,她垂着头咬牙半晌,仰起脸来,直视着宣宗皇帝的双眼,直直道:“不敢欺瞒陛下,臣女今日是被一位与佳蕙郡主相谈甚欢的青衣女婢,以‘燕平王妃有请’之名,被人故意引到这边来的……不知陛下是想让臣女反思‘佳蕙郡主’,还是反思王妃娘娘?”
  裴度一愣,下意识地接口道:“叔母应当不会作出此等事来,佳蕙……”
  “是啊,王妃娘娘再不喜欢臣女,臣女也是她自己当众亲口定下的未来儿媳之一,她自然不会做这样的事儿,那又会是谁做的呢?”钟意讥诮地反问道,“陛下心里难道就没有怀疑过么?这么多外男,是怎么过了内宅与外院那道门,到了凌河这边的僻静处的?”
  “若是没有燕平王府内部之人接应,他定西侯府莫不是手段通天,连燕平王府的后院都可以随进随出?”
  裴度皱紧了眉头,半天没有回声。
  钟意也不知道还有什么好说的,如果故意弄出这件恶心事来的人是佳蕙郡主,钟意想,她还能如何反思?除了忍气吞声、敬而远之之外,她难道还能以眼还眼、以牙还牙报复回去不成?
  就算真的要下黑手报复,钟意也不可能现在当着宣宗皇帝的面。
  本以为这个话头到此便可以顺势打住了,不成想,宣宗皇帝听了钟意的回答沉凝半晌,竟然复又开口问她:“倘若这件事真的与佳蕙郡主有关,你又当如何?”
  钟意愕然,甚至觉得宣宗皇帝这问题问得有些可笑了,她冷笑一声,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反问道:“陛下想听实话么?”
  裴度微微颔首,理所应当道:“自然,不然朕问你作什么?”
  “若是陛下今日真有心为臣女掩盖下此事,臣女自然是感激不尽,”话说到这个份上,钟意再也不敢有方才刚进添音台时的莫名心动与自作多情了,她先公事公办地对宣宗皇帝例行表示了一番自己的感谢,既而面无表情道,“不过定西侯世子在燕平王府无故失踪,同时一道消失了音讯的除了与定西侯世子一起出来的八个人,还有四个燕平王府中的……所以,其实臣女也不用想什么、更不用作什么。”
  “无论这件事是谁与定西侯世子一道‘合谋’的,等到定西侯世子无故失踪的消息传开,活不见人、死不见尸的,到时候,想必定西侯会比臣女更加激烈地想把今日那位‘同谋’找出来……所以,臣女还用如何呢?”
  “你若是这样想,倒也不算错。”裴度听完凝神沉思了半天,如此评价了一句,继而又摇了摇头,不甚赞许道,“只是终究消极颓丧了些,万事万仇都等着旁人替你动手,说得好听点,你这叫‘人在做、天在看,只要活得久,总能等到恶人遭报应’。”
  “说得不好听些,你这不是任打任骂、逆来顺受,无论旁人对你做过什么,都一概冷淡处理、消极应对,只安慰着自己总有一天对方会栽在更厉害的人手上倒大霉么?……一次两次便也罢了,总是如此,未免有自欺欺人之嫌。”
  “不然陛下还想臣女如何呢?”钟意心头一直隐隐压抑着的火气被宣宗皇帝的这一句“自欺欺人”彻底勾了起来,咬牙冷笑道,“是啊,可我除了自欺欺人,自我催眠之外,还能如何作呢?”
  “她是郡主,臣女又是什么?陛下若真心想让臣女不这么‘自欺欺人’,那倒也简单,”钟意霍地一下走到三步外宣宗皇帝身前,直挺挺地跪了下去,无声冷笑道,“……不如陛下就替臣女做这一回主吧!”
  裴度伸手先扶了钟意起来,钟意心里就没指望过在自己与佳蕙郡主之间,对方会站在自己这边,心中并无期待,自然也不会坚持跪着,顺势便又起来了。
  但出乎钟意意料的是,宣宗皇帝这回犹豫了很久很久,久到钟意都差点快要以为自己当真提了一个什么令对方十分棘手的难题一般。
  然而不等钟意心底生出什么不合时宜的微末期待来,宣宗皇帝最终还是摇了摇头,缓缓道:“朕可以救你一次、两次,但不可能救你一辈子……遇着了事,你总不可能一直指望着旁人来替你出头,求人终不如求己,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完全护着你一辈子,你总是得要学着自己慢慢立起来的。”
  “陛下这话说得轻巧,但臣女又得是如何作才能算是‘立起来’了呢?”钟意冷笑着反问道,“寻个人用同样的方式对着她以牙还牙、以眼还眼地来一遍么?对不住,臣女嫌这事儿恶心,做不出来同样的。”
  “或者是干脆找把刀,拿着去把她砍了么?那臣女最后又能落着什么好去呢?还不是再赔她一条命,同归于尽了。臣女尚且还想有自己的日子过活,倒也不舍得主动去送死。”
  “除此之外,旁的什么报复,又有什么意义呢?能落到她身上的,终究是不痛不痒的,难以抵消臣女今日所受,万分之一。”
  裴度被钟意驳斥得哑口无言,再次无言半晌,忍不住拧紧了眉头喃喃地自言自语道:“佳蕙的性子何时变得如此孤拐,她原不至于如此的,现在怎么连半点与人好好相处的度量都没有了……”
  “这难道也要怪臣女么?”钟意听得冷笑连连,忍不住出声打断道,“臣女第一次见佳蕙郡主,便正是在小北山,当时的情形陛下也不是没见着,臣女自认从头到尾对郡主殿下没有半句不敬之言、半点怀恨之意,然而郡主又是如何对臣女的呢?”
  “郡主殿下不分青红皂白字字咄咄逼人、句句步步紧逼,难道也要臣女再反思一下是否其中有自己的不当之处,长以经验教训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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