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泺把手上的醒酒汤放下,摸到腰间的同心佩,轻轻地摘了下来,放到灶台边干净的小几上。
钟意愕然又奇怪地望着他。
裴泺觉得自己今天确实喝太多了,也确实需要一碗醒酒汤,他把面前已经放冷了的醒酒汤一饮而尽,然而似乎身边那小姑娘说的对,放凉了就不解酒了,他喝了醒酒汤,但仍觉得酒气上涌,在胸口窝着盘旋不去,甚至直直地朝着脑门上顶。
裴泺想,自己需要的可能不只是一碗醒酒汤。
“是遇到了什么麻烦么?”裴泺回身又给自己盛了一碗,没有经钟意的手,也没有指名道姓,只在这一间雨天里恍惚要与世隔绝的逼仄厨房里,灶台旁,轻轻地开口道,“可需要我帮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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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同心佩
钟意沉默着没有开口。
她不懂对方为什么要这样问,更不知道对方这样问的深意何在……眼前的燕平王世子,似乎已经超越了钟意可以的理解范畴。
这是自然的,他喝多了,钟意想,不能跟喝多的人醉鬼计较。
更不能把喝多了的醉鬼的话当真。
但自己今日来为的不就是如此么?钟意忍不住又踌躇了,醉鬼不认账又何妨,现在他喝多了,岂不是该更好骗了点?反正正常情况的话,有些事情,是根本就不会发生的。
比方说,对方把自己腰上的同心佩解下来,放到小几上。
那个对钟意来说触手可及的小几上。
“小北山上,我是提前清过场的。”裴泺感觉自己喝了两碗好像也没有什么大用,他隐隐感觉到自己现在还是睡过去比较好,比较安全,不会说出什么不该说的话、做出不该做的事、许下不该许的承诺。
但偏偏裴泺现在又精神极了,那股想要冲破什么的欲望在他胸口蒸腾着左突右撞,直引得他不断犯戒,不断沉沦,不断放纵:“陛下和长沥他们都不知道,当然,也许都看得出来,毕竟大家都不蠢……不过我没有跟他们说,小北山上,是我亲自去说的要清场。”
裴泺确实喝多了,这一段话说的颠三倒四、语无伦次,但钟意还是听明白了。
——今天换成除了这位裴泺之外的任何一个人站在这里,钟意都尚还有三分辩驳“偶遇”的余地。
但偏偏是这位亲自去说要清场的世子殿下站在这里。
或者说,偏偏是这位世子殿下去清的场。
他很清楚自己是怎么吩咐的、都吩咐了谁,也很清楚,那些所谓的偶遇巧合,并没有真的像它看上去的那样巧。
更何况钟意的演技也并不真的如何高明,今天在场的人,不过都是笑着装糊涂而已。——而至于佳蕙郡主,大概是那个连装都懒得装的。
钟意陡然有种被人扒光了站在大太阳底下的羞耻感。
其实也不差什么了,不过一个是裸露身体,一个是袒露心底。
“我,对不起……”钟意低下头,她不想哭的,也觉得这时候哭的话实在是太矫情,但当难堪的眼泪真的涌上眼睫时,钟意又只好在心底苦中作乐地安慰自己:这时候哭一下,似乎能搏一搏对方的同情,也不算错了。
“舅母想我嫁给定西侯世子。”其实真的说出这句话的时候,钟意并没有裴泺以为那么羞耻,毕竟在生死折磨的大事之前,女孩子的矜持啊什么的,对钟意来说,并没有那么重要,起码并没有对面的人以为的那么重要。
钟意迎着对面人陡然柔和下的神色,木木地补充道:“可是我不想。”
其实世间的很多磋磨折辱,说到底,也不过是一句“可是我不想”而已。
有很多人有勇气说出来,拒绝掉了,或者拒绝不掉,也有更多的人根本连说出口的勇气都没有,比如上辈子的钟意。
这也算是一个长进了,钟意想,无论最后成与不成,自己都比上辈子强了点。
裴泺闭了闭眼,拉过钟意的手,把刚刚从腰间取下的那枚同心佩轻轻地放到了钟意手心里。
钟意略带茫然地仰头望着他。
这茫然里,隐隐含着难以置信的惊喜之色,这个小姑娘似乎并没有较为客观地意识到过自己美貌的威力,那么看过来时,有种不谙世事的天真诱惑。
裴泺的喉结微微动了下,有那么一瞬间,他想俯过身去对她做些足以抹消那分天真的事情,但终究是克制地站定了,低低地开口道:“我也一样,母妃想我娶一个人,我……不想。”
裴泺想,其实真要论的话,不是他不想,而是对方不想吧。
应该是因为惊愕,小姑娘那双本就又圆又大的眼睛顿时瞪得更圆更大了,可爱得让裴泺忍不住想摸一摸。
他也确实就那么做了。
钟意惊惶地闭了闭眼,长长的眼睫扫过裴泺的手心,扫得他的心莫名定了下来,某个适才突兀浮现在心头、本还有些盘旋不定的念头骤然就此生了根。
“我们是从小定下的亲事,很小很小的时候,两家在共同的长辈前定下的,”裴泺思量着缓缓道,“如果我要悔婚的话,会很麻烦……长辈们都很希望我娶她。”
钟意愣愣地想,这和自己听到不太一样。
她原先误以为在长宁侯府遇到的是眼前这个人的时候,一度还格外在意地留意过燕平王府的消息,她那时候听说燕平王妃为世子挑中的是余姚杨家的四姑娘,但如今听对面人的描述,余姚杨家……如何也不应该啊。
大概是钟意脸上的疑惑太过明显了,裴泺顿了顿,突然笑了。
这还是一个小姑娘呢,裴泺想,我与她说这个做什么。
定西侯府那个畜生是个虐待狂,承恩侯府都能想着把她嫁过去,想来平日里是没有好好教导过她什么的,自己现在跟她说这些,她又听得半懂不懂,懵懵懂懂的……何苦去平白难为她呢。
“不过这些都是已经过去的事情了,”裴泺定定地看着眼前的人,沉吟片刻,如此道,“你只消记住一点,我不会再娶她,不过……”
裴泺深深地看了钟意一眼,缓缓道:“即便如此,我也依然无法与你正妃之位。”
承恩侯府式微,钟意的出身又那么的低……裴泺几乎想也不用想就能张口道来十数条对方不足为正室的理由,但真到了说出口的时候,却又忍不住词穷又亏心。
而这一切,皆是对面的人生得实在是太好了,全身上下,似乎没有一处长的是不符合自己心意的,裴泺无比清醒冷静地意识到了这一点。
美色到了一定地步,真的是一把利刃,这样的颜色,承恩侯府竟然想着把送给那人渣糟蹋,而不是送入宫……
裴泺第一次感激起自己堂兄那从小到大、从始至终的不近女色。
“但一个侧妃之位还是可以的,”裴泺无意识地捏紧了钟意的手,不给对面人抽出去的机会,缓缓地补充道,“母妃不同意佳蕙胡闹,可佳蕙说她是真的喜欢,母妃便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默许了……从小到大,我从不曾因真的喜欢什么而与他们起争执。想必在这件事上,母妃应该是会对我退让三分了。”
“你愿意么?”裴泺彬彬有礼地询问对面的人,好像他提出的是一个什么需要对方深思熟虑、左右权衡才可能回答的问题,末了,还缓缓地补充道,“我没有定西侯府那畜生的恶癖,我保证。”
钟意攥紧了手上的同心佩退出来,低头抚了抚裙裾,闷不吭声地作羞赧状。
简直再愿意不过了,钟意苦笑着想,这都要齐大非偶了。
好像一个已经饿了十年的人被一张从天而降的大饼砸了个正着,她的第一反应,是浑浑噩噩难以置信,紧接着,就是要怀疑饼里有没有毒、饼是不是真的能吃以及饼吃完之后该要怎么办了。
钟意倒没有昏头昏脑,她只是奇怪,深感莫名,不安也有,但更多的,是想到了那句“不要不痛,不受不欠,不期不失。”
那可是她用整整一条命换来的警世箴言。
她先前受了承恩侯府的银子救了母亲的命,如果能顺利嫁到燕平王府去,不说什么侧妃不侧妃的,只要能爬上裴泺的床,想来林氏都是异常满意,也算是还了原来那个“欠”。
只是她如今受了裴泺这么大的恩惠,以后又要拿什么去还这个“欠”呢?
钟意想不出来,但是她也知道这不是她能左右的,她可以左右的,也就只有自己不主动去伸手“要”,更不去做什么无望的“期待”。
不要不痛,不期不失,先做到这两句吧。
裴泺却被她脸上羞赧的神色蛊惑了,伸出手,捧起钟意的侧脸,像是在欣赏什么稀世珍宝般一寸一寸地认真看着。
钟意顺着他手上的力道抬起脸,眼睫颤了颤,终还是乖顺地闭上了。
钟意想,要是拿这个来还“欠”下的恩惠话,自己倒是算不上有什么吃亏的。
但裴泺终究没有吻下去,他只用着纯粹欣赏的眼光认真地打量了半晌,在心里默默想着,她和傅敛洢不一样,她是柔弱的、无助的、除了自己之外没有其他人可以倚靠的……她那么弱小,只能由自己放在手心里悉心呵护着,若是离了自己,稍不留心,怕是就要叫人轻辱了去。
所以,她离不开我,她才是那个,独独属于我的唯一。
裴泺想,早该如此的,是自己先前一直都想岔了的,这世上本就没有什么亘古不变的唯一,从小到大的婚约可以变,青梅竹马可以变……大概只有权势才是唯一可以真的永恒不变的。
想要一个独属于自己的唯一,本就不该在婚约对象的身上找,或者说,当对方变心的时候,就应该心平气和地放手了,而不是拘泥于一个形式而傻傻地等着对方那可能会有也可能没有的回心转意……毕竟,只有真正离不开自己的人,才会视自己为唯一,唯一的天,唯一的地,唯一的夫君,唯一的心上人。
而傅敛洢却从没有离不开他。
第12章 退婚
所有人都知道,只有他自己掩耳盗铃地假装看不出。
太蠢了。
裴泺最终也只在钟意的眉心轻轻碰了下,揉了揉她的头,正欲开口说什么时,外面响起了道刻意的敲门声。
傅长沥抱着剑,剑鞘还杵在门上没下来,皱着眉,不太赞同地看着厨房内的情形。
钟意如梦初醒,此地无银三百两地理了理自己的衣袖首饰,垂着头低低地道了句“我先回去了”便匆匆离开了。
裴泺倒是面无异色,一片坦然地看着门边的傅长沥。
“香囊的事,确实是敛洢做的过分了,”两人沉默地对视了片刻,终究是理亏在前的傅家人先不自然地咳嗽了一声,主动道歉道,“她应该也是没想太多,只是想做便做了……收香囊的人,应该没多想什么。”
“那是自然,”裴泺却不像傅长沥那般含糊避讳,只微微笑着挑明道,“以陛下的性子,若是真在意到了不妥,定然是会严词拒绝的……我倒还不至于误会这个。”
“不过陛下倒也确实是……从来都不在意这些。”
最后那句并没有什么讽刺的意思,只是单纯感慨而已。毕竟裴度从做太子时起,与二人都是亦主亦友的存在了,裴泺还不至于因为一个女人就对自己手足以待的血亲至交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思来。
“既如此,你该知道,”傅长沥似乎是有些疑惑了,不解道,“钟姑娘的身份,于敛洢来说,是犯了她的忌讳的……她怕是不会同意府里有那样一个侧妃。”
“钟姑娘怎样的身份?”裴泺听得忍不住笑了,靠着身后的案几缓缓道,“我倒是不知道了,你来说说,她什么身份?”
“我并没有什么说钟姑娘不好的意思,你心头不忿,又何必迁怒于我,挑这字眼,”傅长沥迎着裴泺冰冷不含丝毫笑意的眼睛,眉头紧皱道,“你我都知道的,敛洢没有父亲,钟姑娘的生父孰人,似乎也不甚清楚。”
“那岂不是正好合适么?”裴泺笑着又给自己倒了醒酒汤,优哉游哉地顺口道。
“裴临知!”傅长沥终于忍不住了,眉头深锁道,“我知敛洢对不住你良多,你们两个婚约在身,她如此明目张胆的行为,确实很对你不住……但我同样也实在是很不明白,都到如此地步了,你为何还不开口退婚?”
“你若是对她忍无可忍,何不退了婚事一了百了?换言之,你倘若真心喜欢她,还愿意等她回头,又何苦找旁人来图生是非?”
“原先我还只道她是个喜欢无事生非地瞎折腾的,如今竟连你也开始一道折腾了么?那位钟姑娘又何其无辜,不过萍水相逢偶遇一场,就要被你拉扯到这摊浑水里来,夹在你们两个之间左右受气?我真是越来越看不懂你们了!”
裴泺背对着傅长沥头也不抬地喝完了今日的第三碗醒酒汤,慢吞吞地咽下最后一口后,缓缓地点头应和道:“你说的对,我要退婚。”
傅长沥怔了怔,劝了无数次都没有劝下的人突然听劝了,就像在拔河拔到最后快决出胜负时对面的人突然松手卸力了一样,傅长沥好半天没反应过来,半刻钟后,才缓缓地点头勉强平静着道:“你能如此想便最好了。”
“不过你说的也有不对的地方,”裴泺像是在思考着什么般,缓缓笑道,“钟姑娘她,却也并不如何无辜。”
傅长沥皱了皱眉,没太听懂他的意思。
“我喜欢她,她便就不无辜了,”裴泺回过身来,认真地望着傅长沥,反问道,“不是么?……不过,我也不会让她平白受气的就是。”
“你喜欢她?”听了裴泺的解释,傅长沥不仅没有恍然大悟,反而像是又听到了什么更难理解的问题般,还重复了一遍反问道,“你真心喜欢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