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不不!我和她不熟!”陶宁知连连摆手。他又觉得自己这反应过大,尴尬地轻咳一声,将事情的来龙去脉讲给易今泠听。
易今泠安静地听着,心里却忍不住盘算起来。这位陶公子若所言不假,倒是个正直良善有担当的人。
击鼓鸣冤所受的鞭伤还在身上,可仍旧未能给父兄伸冤。父亲两袖清风,让他担着贪污的罪名,是往他心口插刀子。冤案压在父兄的身上,同样压在她的心上,让她一刻也不敢忘。
陶宁知得知芸娘并未被挖去眼睛,好好在府中做侍女,心里的石头落了地,也不想再见段无错,急忙寻个理由留下拜礼告辞而去。
段无错得知陶宁知来过时,他人已经走了。
段无错没怎么当回事,眯着眼睛,看向踩在梯子上的青雁。她在摘槐花。
“夫人慢些!”
“左边,左边多!”
闻青和闻穗仰着头看青雁。
府中后院的这面墙内长着一排槐树,此时正是槐花怒放的时节。若是这个时候再不摘槐花,一场雨后这些槐花就都要落了。
“这些花儿真香呀,做成槐花饼一定特别好吃!”青雁一边摘着槐花一边大声说。
这句话,她已经说了三四遍了。
段无错微微笑着,慢条斯理捻着佛珠,假装听不懂她的暗示。
青雁努努嘴,将手心里的一小捧槐花放进圆筐里。
小圆筐里已经满了。
她小心翼翼地抱着小圆筐从梯子上下来,偷偷看了段无错一眼,朝对面的水井走去。
小太监手脚麻利地打了水,闻青主动要来帮忙被青雁拒绝了。她挽了袖,露出皓白的手腕,认真冲洗槐花。
一遍,又一遍。
“这些花儿真香呀,做成槐花饼一定特别好吃!”
青雁眼眸转到一侧,用眼角的余光去看段无错,见他走到槐树下,伸手摘了几朵槐花放进嘴里来吃。
……就是不接她的话。
真气人。
闻穗主动给青雁台阶。她说:“夫人,瞧着洗得差不多了。奴拿去厨房让厨子给夫人做香香的槐花饼。”
“不用。这回我自己做。”青雁特别硬气地说。
闻溪木着张脸,瞥了青雁一眼。
沉默了好久的段无错这个时候忽然开口,他惊喜道:“夫人竟会做槐花饼,看来今日要有口福了。”
“槐花饼很简单呐。”青雁梗着小脖子,在水中捧起一小堆槐花,才转了转手腕,看着湿漉漉的槐花慢悠悠地重新飘落水中。
往厨房去的时候,青雁快走了两步,凑到闻青面前,压低声音问:“你会做槐花饼吗?”
闻青摇头。
她再去看闻穗,闻穗也摇头。
然后她又求助似地看向闻溪,闻溪理都不理她,连个眼神都不给。
“不就是槐花饼,有什么难的。”青雁将冲洗好的槐花装进坛子,抱着坛子往厨房去。
段无错慢悠悠地跟在后面,视线落在前面青雁纤细的背影上,看着她不安分地一会儿凑近闻青,一会儿又和闻穗窃窃私语。
坐在屋顶上的不二挠了挠光头,有些想不明白——摘槐花这种事交给下人做不就成了?夫人为什么要自己踩着梯子去摘半天。她磨磨唧唧摘了半天也就算了,殿下怎么还在下面磨磨唧唧看夫人摘槐花看半天。
有那么闲吗?
青雁进了厨房,努力回忆了一遍曾经吃过的槐花饼。好像应该先将槐花放进开水中焯一下?
她让小太监生火,自己去认认真真地和面。
段无错立在厨房门口,饶有趣味地瞧着青雁和面。她的一双小手鼓弄着软趴趴的面团,小小的面团在她手里越来越大,她这双小手几乎团不住。
面团黏在案板上,青雁费力地将面团扯起来,一个用力过猛,案板险些掉到地上去。她手忙脚乱地扶住了案板,放在案板上的那一小碗面粉却跌落在地。瓷碗摔碎,面粉亦落了一地。
一旁的侍女低着头,假装没有看见。
段无错却肆无忌惮地轻笑出声。
青雁拧着眉,抬头看向段无错。她却不知道自己的脸上沾满了面粉。段无错看清她的脸,笑得更加肆无忌惮。
青雁刚要说话,段无错指了指烧水的锅,道:“夫人,水烧开了。该焯水了。”
他又好心地提醒:“焯水要掌握火候和时间,太软了可不好,也不能失了原本的沁香。小心煮得一锅槐花用不上,平白浪费了夫人折腾这一上午。”
青雁看了看坛子里的槐花,又看了看大锅里沸腾的水,有点犯怵。她下意识地抓了抓头发,手上的面粉扑落在她的青丝上。
青雁“嚯”的一声转身,朝段无错走过去,立在他前面,弯着眼睛甜甜地笑。
“殿下上知天文下知地理,一定听过一句话叫做‘夫妻齐心其利断金’!”青雁明亮的眸子灿灿,“殿下,我们一起做呀。”
段无错悠哉道:“做个槐花饼而已,不需要断金。”
他俯下身来,凑到青雁耳边低声说道:“贫僧想和夫人一起做的,可不是槐花饼。”
青雁耳朵痒痒的,她缩了缩肩,小声说:“可以先做槐花饼,晚上再一起做别的。”
段无错有些意外,古怪地看向青雁,问:“就为了槐花饼,夫人确定晚上做?”
青雁茫然地望向他,问:“做什么?”
段无错轻笑了一声,道:“允了。”
他直起身来,朝灶台走去,一脸嫌弃地将那球面团扔了。
“我给殿下挽袖!”青雁自告奋勇。
段无错看着自己袖子上沾的面粉,默了默,才去洗手。
青雁弯着眼睛得逞地笑,动作自然地将手搭在段无错的后腰,在他青色的僧衣上印下一个白手印。
“夫人,单姑娘来了。”侍女进来禀告。
青雁点头。
单芊月已经六七日不曾来,她上次走的时候红着眼睛像受了很大的委屈似的。
第70章
单芊月来得频繁, 青雁却极少见她,她大多直接往心上人的偏院去。她倒是想按照礼数每次来见青雁, 但是青雁不喜这些虚礼,知她过来只是因为心上人,几次她要见青雁时,青雁都随意找了借口推脱。几次下来, 单芊月也明白了。单芊月知道青雁贪嘴,每次过来都带些或亲手烹调或买来的汤糕果饯,赠给青雁。
青雁原本觉得将一个外男养在府中不大方便,可因这些汤糕果饯, 她也乐意帮这个忙。而且单芊月作为未出阁的姑娘家,若将心上人藏在别处,她日日出府相见到底是令人起疑。如今拿着青雁做遮掩,家中人也希望她多和青雁走动。
何况伤筋动骨一百天, 那公子险些丧命,如今两个月过去仍旧连走路都勉强。
除了那日与单芊月一同见过他, 这两个月青雁再也没见过他。她并不怎么关心, 只偶尔问问下人他的情况。
单芊月所有心事都写在脸上, 频频眼巴巴过来看望, 谁都能将她的少女心事看透。她来得这样频繁, 与府里的丫鬟都熟悉了。有时候府里的小丫鬟会逗弄她两句,将她惹得两颊绯红。
可是另一边却始终对他态度淡淡。那位公子对她友善而守礼,瞧不出半分男女之情。上次单芊月红着眼睛离开,正是因为她的心上人不解风情劝她不要这么频繁过来看望他, 这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恐要毁了女子的名声。单芊月红着眼睛问他可否懂她的真心,换来一阵沉默。她甚至没敢久待,怕听到不想听见的答案,落荒而逃般跑开。
这事儿,是府里的丫鬟说给青雁听的。
青雁叹了口气,道:“也不知道能不能修成正果。”
易今泠握着剪子修剪窗台上的插花,说道:“不管结果如何,也算尝过了红尘情爱的酸与甜。就算洒泪离去,也不过在成长的路上添上浓墨重彩的一笔。”
易今泠仿佛过来人一样,温柔地看待小姑娘的心事。
青雁托腮瞧着小姐的背影,闷声说:“将自己的真心捧给对方真的太傻了。尝过了又能怎么样呢?就像赌钱一样,不去赌就不会输。虽然有可能尝到甜,却也伴着苦涩。这样的甜吃来何用,何不……换一种甜来尝!”
说着,她弯着眼睛从小盒子挑了一块糖塞进嘴里。
易今泠笑笑,道:“赌钱的乐趣不全在赢钱,而是不知会输还是会赢的过程。人生也是一样,尝遍五味,白发苍苍时才有过往来追忆和唏嘘。否则的话……”
易今泠回头看向青雁,顿了顿,继续说:“否则的话只剩下一嘴的蛀牙。”
青雁张着嘴,忽然觉得嘴里的糖也没那么甜了。她望着温柔笑着的小姐,心里有些不是滋味儿。她犹豫了一会儿,还是问出来:“小姐,你可后悔嫁给姑爷?”
易今泠有些意外,没想到青雁会提到那个人。青雁刚问完就有些后悔,刚要开口转移话题,易今泠却先一步开口。
“当初撕开蒙蔽双眼的幕布看清他这个人的时候,是曾后悔的。会去想假如没有嫁给他,很多事情都不会发生。可这世间根本没有假如,就算重给一次机会,当时的我还是会嫁给他吧。毕竟那个时候对他的喜欢是真的,他带给我的欢喜也是真的。至于他带给我的苦难何尝不是上天赠与我迎接未来荆棘的甲胄。如此想来,倒也不必后悔过去,过去的酸甜苦辣咸才能慢慢造就了今日的我。”
青雁长久静默地望着立在窗口的易今泠,反反复复想着她说的话。心间百转千回,最后化成了一抹调不散的心酸。她不明白为什么好人没有好报,不明白这样好的小姐为什么要接二连三经历苦难。
或许,也不是不明白。更多是不甘心。
她想为小姐做些什么,却困于假公主的身份什么也做不得。不,若连这假公主的身份都没有,她更不能做什么。
闻穗在外面敲门——槐花饼做好了。
青雁见到段无错的时候,段无错的脸色不大好看。
青雁刚大大咬了一口槐花饼,段无错慢悠悠地说:“夫人似乎说要亲手下厨。”
青雁顿了一下,榴齿又咬了一口槐花饼,段无错继续说:“甚至夫人后来说的也是和贫僧一起做,可人怎么跑了,嗯?”
“因为殿下英明神武无所不能,自己就能搞定。我留在那里只能碍事呀!”青雁弯起一双月牙眼,甜甜笑着。
段无错懒散瞥着她,显然对她的回答不满意。
青雁琢磨了一下,赶忙补救:“而且我衣服弄脏了,得换一身新的,免得污了殿下的眼睛呀。嗯……那么好看的眼睛污了可是罪过呢。”
她一脸真诚,眸子干澈。只是粉嫩的唇上沾了一点槐花。
段无错不说话。
青雁讪讪一笑,又说:“而且我有大事要做呀。很重要的。”
“哦?”段无错漫不经心地欠身,用指腹抹去青雁唇上的那一瓣槐花。他收回手,想要帕子擦手,却发现身边没带帕子。他的视线在指腹上的那一瓣槐花上凝了一瞬,动作自然地舔去那一瓣槐花。
舌尖上除了槐花饼的甘甜和沁香外,似乎多了一点别样的甜。
“殿下就快要还俗了。唔,虽然还有近两个月,可是时间过得那么快,一眨眼就要到了。我现在就要着手给殿下准备还俗后的衣物呀。”
“偏屋里有很多。”
青雁蹙了蹙眉,心想他上次不是对那些下人挑选的衣服不满意吗?青雁琢磨了一下,觉得还是不说话比较好,她低着头继续吃槐花饼。
她偷偷看了段无错一眼,见他坐在对面根本没有动筷的意思。她低下头继续小口小口地吃着,吃完一块再吃下一块,一块接一块。
青雁小仓鼠似地不停小口吃着,段无错一直看着她吃。段无错原本还有些不大高兴的,可随着盘子里的槐花饼越来越少,他的不高兴也逐渐淡了。当青雁吃完了最后一块,段无错已经忘了刚刚自己在生她的气。
青雁满足地摸了摸自己的肚子,眼睛弯弯。
……就是不知道这样吃穿不愁的日子还能多久。
不不不,活在当下,不去想以后的事情。
青雁摇摇头,将所有的杂绪全部赶走。
这槐花饼做出来的时间并不是饭点,青雁吃之前并不饿,可她还是一口气全部吃掉了,她现在有点撑。
“不撑吗?”段无错无奈地问。
“有点。”青雁捂着自己的肚子,诚实地说。
段无错一直特别不理解。他问:“是不知道饱饿?吃撑了还要吃。”
他的语气有一点加重,带了几分指责的意思。
青雁弯着眼睛笑,说:“肚子饱饱的才有安全感。”
段无错完全不理解。他丢下一句“饿死鬼投胎”,起身说:“出去走走消食。”
青雁“哦”了一声,跟在段无错的后面出了屋。
可她实在是吃得太撑了,今日阳光很足,照在她身上暖融融的,让她眯着眼睛有些犯困,这就更走不动了,步子慢腾腾的。
明明长得纤细,行动间却像只慢吞吞的小乌龟。
段无错已经故意放慢了脚步等她,可她还是跟不上。他无奈地停下来,侧过身等后面的青雁跟上来,然后朝她伸出手。
青雁茫然地望着段无错有一会儿,才将手放在他的掌中,由他牵着。她侧过脸看着两个人牵在一起的手,然后小手在段无错的手中挣了挣,挣开他的手。
段无错皱眉,刚要开口,青雁直接挽住段无错的胳膊,整个软软的身子靠着他,几乎挂在了他的身上。她扬起脸望向段无错。逆着光,她看不清段无错脸上的表情。她对他笑,笑得随和温柔,伴着小小的满足和安全。
段无错收回目光,由青雁靠着,带着她在后院散步消食。自搬过来,段无错在这宅院里住了没多少日子,何况他宿在府中时不是在寝屋就是在厨房,对这宅院并不熟悉。反正是自己的家,他便带着青雁随意走动,连下人也没跟。
青雁偎在段无错身上,半眯着眼睛,在暖融融的阳光下都快睡着了。
不久,两个人听见了说话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