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期满出宫之日,但愿能得知兄长在世之消息,父母若地下有知,也请保佑孩儿和兄长有朝一日终可手足团聚。
姝菡默默在心中祷念,不觉已随众人走到了一处轩敞的院落中。
抬头远观,前面主殿正堂匾额上烫金大字写着:体元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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百余名秀女站在院子里,听着檐下披着氅衣的年长太监训话。
絮絮雪片零落在肩,却无一人敢动手抚去。
初入宫禁,总要经此一节,一为传圣意,二为明礼制,再则,也是为立威。这点苦头都吃不得,日后又怎能在贵人跟前伺候?
石阶下三旗秀女按着旗份五人成行从左至右肃穆端立,每方阵前又各有两名穿着青绿旗装的宫女,个个挺直脊背目不斜视。看年纪品阶,想来只是在外庭服役的粗使宫人,大概只是从旁处征调临时作为接引、表率。
姝菡看了眼前情形,心中有数,便收回打量目光,同旁人一样,继续低眉顺目受训。
按着尊卑,正白旗的秀女在右,姝菡因她“阿玛”索多木有官职在身,虽是六品小官,竟也跻身前两列。
约莫有两炷香的光景,那宣旨大监终于合了手中明黄卷轴,身侧的小太监机灵地伸出双手捧接。
“咱家把旨意传到了,这时辰也不早了,各位各司其职,也赶紧张罗起来。等都妥当了,也好去请两位娘娘移驾过来。”这话是朝着两边恭候着的几位年长嬷嬷和太监吩咐的。
“是,福公公放心,我等定会用心办差,也不枉您顶风冒雪亲来一趟。不如您先去殿内喝杯热茶驱驱寒?”领头的长脸高个子嬷嬷弯腰堆笑应和,明知这位是贤妃娘娘身边的红人高攀不来,还是顺口客套了一下。
“咱家还要回去复命,这茶就先不喝了,等办好了差事,娘娘自有重赏。小英子,咱们走。”
“是,师傅。”
“我等送送福公公。”
随着几位主事的嬷嬷太监簇拥着把那位福公公送往大门外,院子里的众人似是齐齐约好般松了口气。
“姐姐,那位福公公可真气派,他比咱们阿玛的官儿还大吗?”
姝菡正在心里默忆海佳氏五代之内的族谱,却听见前方脆生生的动静。
原来是同旗第一排左手边的一个矮个子少女正偷偷扯着她身旁高个子少女的袖子,尽管已压低声音,却忘了此刻所有人正噤声。
那位被称作姐姐的少女显然意识到这声音的突兀,只侧过脸狠狠剜了她一眼,那提问的少女只得撅着嘴作罢,而左近的人或是侧目一视,或是假装视若无睹。
姝菡知道那是嘉瞻氏的一双姐妹,看腰间木牌上写着其父任内务府武备院卿,正三品的官职,委实不低了,按着本朝太监官职四品居极的定例,大概要高过方才那位福公公至少两个品阶。
只是不知,那提问的少女是真的出于好奇,还是有意当众炫耀自己的出身。
如果是前者,尚属天真;如果是后者,未免张扬莽撞了些。
不过不论是哪一样,都不太适合在这禁宫中生存下去。
若方才那位福公公风闻自己被个初入宫闱的小宫女拿来比较,但凡气量狭小些,想让她往后吃些苦头再简单不过。
也幸好那少女还有个亲姐姐在身边看顾,那一眼看似凶煞,实则包含着多少手足爱护之情。
从前长兄冷着脸训自己的时候,大抵也只是怕父亲母亲下手罚得更狠吧?
想到这里,姝菡不自觉地把手按在腰间的嫩绿色荷包上。
里面是当年离京前母亲在城郊普渡寺求来的平安符,全家一人得了一个,而兄长的那一个,还是自己亲手缝了香囊装好替他挂在腰间。
这么多年过去,她不禁怀疑,世间真的有神佛在护佑众生吗?那为何兄长至今都杳无音信,而父母那么好的人,竟也不得善终?
作者有话要说: 清朝太监的品阶在康熙、雍正、乾隆年间都有过几次调整,取雍正年间正四品为限
第6章 【留】
体元殿东配殿之内,十数个炭盆被分散安置在穿堂各处,虽赶不上主殿里的地龙暖和,却也足以抵御一门之隔的风雪严寒。
按着主事嬷嬷所说,这全赖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的恩典,才能让诸人免于在风雪里彻立。
一屋子近百名上三旗小选秀女规规矩矩列队等候传唤,在几个旗装宫女的领挈之下井然有序。
因主事的几位皆不在,室内没了约束也偶尔有胆大些的发出喁喁私语,就不知道是不是在感念皇恩浩荡。
姝菡却并不在此列。
她此刻正随着其他三十余名从六品往上官家出身的秀女一同在西配殿受检。
按着旗籍、父系官阶大小,一应人选每次以五人一组被宫女引入殿内,而其余人等则在侧室耐心等候。
姝菡所在正白旗居后,而她排位也近末尾,这一等,便是三刻钟。
进宫应选的众人皆是天不亮就出了门,别说早膳,就是连水都不敢沾牙,唯恐在禁宫中内急解手犯了忌讳,或是冲撞了贵人。
姝菡站在排尾,借着梁柱掩护,只偷偷将荷包里事先准备好的栗子糕隔着油纸捏成小块,又借着袖子遮掩含入口中。
旁人皆无察觉,唯独右手边一个圆脸的稚龄少女被她的动作吸引,眼巴巴地望着她进食,又碍于场合不敢作声。
姝菡看她长得面目讨喜,一团和气,趁人不备摸出最后一大块偷偷塞了给她。
按着规矩,御膳房是管应选秀女的一顿膳食的,不过那也是在初选结束,至少要两三个时辰之后。
姝菡方才就看出身侧的秀女脚步虚浮,怕是腹中空虚,若因此殿前失仪可是大错。
那秀女得了糕点,面上有些赧然,却也投来感激一笑,眼睛里亮晶晶的。
姝菡略点了头,不再看她。
巳时一刻,内室只余最后四人,终于轮到了姝菡进殿。
殿内的主位是空着的,只在进门左手边摆着张五尺长的条案。
两个年长太监并一位嬷嬷稳坐在红木椅上轮番对几名秀女问话,还不时执笔记录。
所问之事果然关乎秀女的身世来历,甚至细致到家中的祭田所在,姝菡准备多日终于派上用场,自然顺利过关。
而接下来,随着其余几人绕过正堂被领到另一间暗室,却有几名嬷嬷不由分说上来就剥人衣裳。
……
一柱香后,几个少女面红耳赤出得暗室,在腰间重新挂好木牌,上面又多了一个红色标记。
过了这一遭,姝菡等人被引到另一处殿室,此间却显得气氛松泛得多,竟还放了条凳给诸人休息,而先头过关的人也皆在此处等候多时。
姝菡自忖,按着幼时父亲所讲到的礼制,小选应该不至太过严谨繁琐,左不过是拣选侍女,只要不是四体不勤五谷不分,其余无大关碍。
但今日宫中的阵仗却委实让她吃了一惊,不仅对每个秀女身世的考问十分入微,就连查体一项也出人意料的细致,甚至还于暗室內褪去衣衫由年长的嬷嬷动手验看。
这还不算,此刻殿内的秀女正在议论,等会儿贤妃和淑妃两位娘娘还会驾临亲自选阅。
姝菡立时就紧张起来。
她的身份本就经不起推敲,越少在人前露面越好,尤其是位高权重之人,更是要敬而远之。
想到这里,姝菡再次坚定心念,宁愿表现得蠢笨些,也不可被那些贵人们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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冬日的天如小儿的脸,一盏茶的时间前,还雪落似鹅羽,这会儿已然风销雪霁,只余屋顶覆了层“白锦”在慵懒的日光下熠熠生辉。
姝菡只默默立在角落,也不主动同人搭讪,尽量降低自己的存在感。
不大会儿,所有秀女又一次被带回到院子里,而对面东配殿里的众人也已经都出来列队站好。
又少顷,大门外传来一声声唱喏:“淑妃娘娘驾到!”、“贤妃娘娘驾到!”。
也不需人吩咐,满院子的宫女、太监连同这些秀女们应声双膝触地、俯首弯腰拜倒于青砖地面上迎驾,山呼千岁。
等到一行人浩浩荡荡打中庭过去,姝菡也没能弄清这两位娘娘的圆扁,她只知道,若再不叫起,她的膝弯怕是要受凉冻坏了。
两位娘娘进了主殿在主位落坐后,东西配殿的一切又有序进行。
姝菡方才就听说,两位娘娘亲临,也不会一一选阅,只宣了先头西配殿的三十余位官家出身的秀女进殿,而自己恰在人选之末。
她既不想出挑儿,也不想被抓了错处,最好是无功无过,不要引起任何人的注意。
只要安安分分混过这一遭,哪怕日后被分去当个洒扫宫婢她也是心甘的。
立在队尾,看着前排秀女五人一组被带去主殿,姝菡虽淡然惯了,心中也不免忐忑。
若冒名替选的事被查出来,可是欺君大罪,有杀头灭族之祸。
内心煎熬了一阵,又发现,前面出身好一些的秀女在殿内尚且能停留片刻,而再往后的秀女就几乎只走了个过场,很快被领回来。
她又略安了心:想来也是,听说这两位娘娘统领六宫多年,哪有那么多心力耗费在些微小事上。
直到被随侍的宫女领入正殿,姝菡才沉静下来。
伸脖一刀,缩脖也一刀。
只要过了这一回,往后在宫里,她海佳氏的身份就算是坐实了,除非是有心人盘查,不然再没可能露底。
按着规矩,姝菡并另外三名秀女由正殿侧门入内,在离主位一丈远的位置停下。也不用叩拜,更不用自报家门,只齐齐行了蹲礼请安。
全程低眉顺目,眼皮都不曾抬起,耳听着上首传来了短暂却干脆的一个“留”字,姝菡在心里松了一口气,心知这便是顺利通过的意思。
几个人照例行礼谢恩,准备沿着另一侧出殿,上首突然传来另一个柔细的声音:“且慢。”
第7章 【藏拙】(捉虫)
已经行了礼准备告退的秀女们听到命令又赶忙正身站好,等着两位娘娘的示下。
负责教引的嬷嬷在侧门捏了一把汗:若是哪个秀女因为殿前失仪被主子斥责,她这官饭怕是要吃到了头。
殿内之人也无不吊着一颗心:这四人身世不显,且资质平平,此番被娘娘亲自出口留下,多半是祸非福……
而最为忐忑的,还要算此刻站在堂下强做镇定的姝菡。
她怕的就是节外生枝,在众人视线里暴露的时间越长,于她而言就越是危险。
就在众人揣测之际,主位上的贤妃娘娘终于打破了殿内沉寂:“淑姐姐,可是这几人有何不妥之处?”
淑妃娘娘抿唇一笑:“并无不妥。”是打定主意先卖个关子。
贤妃果然更加不解:“那因何留人?”言语中已带出不悦。方才她已经说了留牌子,难不成淑妃要当众落她的面子?
淑妃知道凡事不可太过,就用镂金嵌宝甲套轻轻在两人面前的桃木牌上一点:“妹妹你看,可还记得此人?”
贤妃看向记录着秀女身世的几行小字,片刻后果然眉头一挑,口中还默念:“海佳·雅珠,16岁,父海佳·索多木,正白旗包衣,任呼兰府千总,正六品;母巴理氏,正黄旗包衣,先重华殿宫人……重华殿?”
贤妃看向淑妃,不确定地问:“莫非是?悦嫔妹妹身边的旧人?”
淑妃点头带笑:“可不就是,那时悦嫔妹妹还只是贵人位,正好与我同住重华殿,我若是没记错,这个宫女是专侍奉茶汤的,手艺还得过圣人称赞的,仿佛是唤作锦岚吧?”
贤妃恍然大悟:“原来竟是锦岚,我时年倒也喝过她泡的茶……她出宫也有近二十年了吧。”转过头又仔细端量起下首立着的几人,似乎定要从面目上辨认出谁是旧宫人之女。
姝菡面上仍绷得紧,一颗心却仿佛要从胸口跳将出去,真是怕什么来什么。
贤妃打量一番,实难比对出,只得作罢。
淑妃笑着摇头,转而问道:“哪个是旧宫人锦岚之女,还不到近前回话?”
姝菡闻言赶忙三步并作两步,于案头五尺之地停下,扑通一声跪伏在地,口中讷讷地回话:“奴、奴婢海佳·雅珠,拜、拜见两位娘娘。”
贤妃蹙眉:“这孩子竟有口疾不成?”
淑妃念着与故人同处一殿的香火情,本想提拔一番,不想竟如此登不上台面,顿觉扫兴。
方才负责主选的嬷嬷赶忙上前解释:“娘娘容禀,这名秀女方才在侧殿面检时对答如流、并无不妥,此番口吃怕是因为初次得见凤颜而过于紧张,待学过规矩想来就会体面得多了。”
倒不是嬷嬷得了谁的恩惠好处,她苦口婆心替姝菡开脱只为自保:若是呈送个有缺陷的秀女上殿,她也要落一个失察之罪。
所幸贤妃此刻心情尚好,非但没有责怪,反而和颜悦色叫起:“也是个老实孩子,快起来回话吧。”
姝菡有心藏拙,但也不敢做得太过,只好起身谢恩,心里却似热锅上的蚂蚁,无比煎熬。
万一因为这层旧情被召到她们身边当差,就会彻底卷入这宫廷倾轧中。
淑妃见贤妃神色宽和,突然心念一动:方才说起替九阿哥张罗亲事,他生母身边旧人之女就马上送到眼前,也太应景了!虽说身份上差得有点大,但凭着自己和贤妃的脸面封她个庶福晋还是可以的。
且看贤妃的态度,未尝没有此意。
正盘算着,门口太监的唱喏声就传了进来:“九贝勒驾到……”
淑妃险些没笑出声来,平日里除非到太后宫里请安鲜能见上几回的人,今日倒是赶跟前来了,这不就是:千里姻缘一线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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皇子驾临,又是一番折腾。
殿内除了贤妃、淑妃两位主子,余者皆要叩拜接驾。
姝菡正被两位娘娘问及“生母”离宫后近况,深恐情急之下露出马脚,被这一节打断,就默默退后入列。
心中唯感,这位九贝勒来的真及时。
“请贤母妃、淑母妃金安。”
姝菡和众人跪在地上,头顶传来男子浑厚的声音。
她虽纳罕一个皇子为何能不顾忌讳亲临选秀之地,却也没胆量抬头窥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