倒是贤妃,在九贝勒进殿门之时就起身站了起来。
悦嫔仙逝前将年仅六岁的九阿哥托付给贤妃照顾,这一晃已经有十余年。
两个人虽无母子名分,但凭着对九阿哥的了解,贤妃确信他绝不是个莽撞冒失之人,此番突然亲临体元殿打断宫女选阅,定是有大事发生。
“这个时候过来,可是乾清宫内出了什么要事?”
按说这个时间正是圣人在殿上和诸位大臣早朝议事的时间,成了年或是领了差使的阿哥们也要上朝听政。
“回您的话,确实有急事要劳烦两位母妃亲往辛劳,不过不是乾清宫出了事,而是方才寿康宫的宫女来报,皇祖母她老人家突发急症,身体欠安。皇阿玛已宣了当值的太医先往,其余太医随后马上领诏入宫。儿臣此来是奉命护送两位母妃去往寿康宫侍疾的。”
贤妃、淑妃闻言哪敢耽搁,只吩咐了原先殿内的主事嬷嬷、太监们按部就班继续采选,说完便乘着车驾赶向寿康宫。
等这一拨儿人走后,姝菡用绣帕抹干额头的冷汗,心想总算躲过了一劫。
反倒是那几个主事的嬷嬷太监面面相觑:这按部就班的选他们都懂,但方才那个被娘娘单独问话的秀女,该是怎么个章程?
最后还是一个年纪最长的老太监建议:贤妃娘娘先前不是说过“留”吗?自然是遵旨留用啊,至于她日后的造化,总归要等进了宫再说。
姝菡于是随着其余众秀女被安置在先前的西配殿侧室,只等着到了时辰被放出宫去。
许是方才得了两位娘娘主子的“青眼”,姝菡发觉即使躲在角落依旧有人上前搭讪,而还有人则投来意味不明的目光。
姝菡一边搪塞陌生人的窥探,一边在心里唉叹:就算两位娘娘把旧年的事情抛诸脑后,凭着今日的“风头”,她往后想要在宫里过得风平浪静,怕是难了。
作者有话要说: 秀女的木牌上正常不会有自己名字,只会写着排行,也就更不会有其母族信息,此处为了剧情需要为杜撰。
第8章 【机锋】
安神香伴着佛檀于内室袅袅氤氲,青布帷幔里的人一脸安然似是入梦模样。
太医隔着蚕丝软巾将三指按压在由帘帐内探出的一截起皱手腕上,时而皱眉,时而沉思。
外间里,除了几位着金戴锦的贵重人,余者跪了满地。
不多时,太医终于将手收了回来,继而随着立在帐边的宮嬷嬷退出了内室。
“章太医,太后她老人家如何了?”贤妃上前一步,压低声音探问,唯恐惊扰了屋内昏睡之人。
章太医用袖子拂去额头冷汗,才斟酌着开口:“从脉象上看既沉而滞,是血亏气弱之兆,且多有阻塞,较以往脉案比,风疾又加重了几分。”
“可有大碍,又该如何诊治?”淑妃也在一旁追问。
“此乃太后娘娘的痼疾,暂且并无性命之忧。只是这症状来得蹊跷,似起于急火攻心。按说她老人家平日吃斋理佛,早就戒急戒躁,且日日服着微臣先时所开的方剂,不至如此。如今之计,依臣之见,唯有唤来廖医正施针方可。”
“既是如此,传我的口谕,立刻宣廖医正入宫。”
贤妃话音刚落,门外有人一阵风似地推门而入,不见礼也就算了,口中还振振有词:“诸位姐妹都在呢?听说太后她老人家病了,我特来侍疾。不过贤妃淑妃也真是的,你们既得了消息,怎得也不派人知会我一声?倒显得我不恭孝。”
淑妃看着一身玫红常服的宣妃,本能地蹙了眉头:“事发突然,我们也是刚赶过来。倒是宣妃妹妹你,既是来侍疾,怎的不先问问太后娘娘的情况,反倒先和我们兴师问罪起来?”
宣妃虽是个火炭脾气,口舌上却一向没赢过那两位,只不甘转向章太医询问“太后她老人家如何了?”
章太医很怕被卷入一场纷争,只得将方才的诊断重复一次,又不忘叮嘱:“太后娘娘需要静养,且万不可受风或动怒;再一则,问病需寻根,要是能找到这发病的症结,诊治效果说不定也能事半功倍。”
“好的,此事我记下了。福公公,带章太医去侧殿稍事休息。”
002
日头渐升,有才得了消息的宮妃们陆续赶来寿康宫。
贤妃得了医嘱,怕惊扰了太后,把妃位以下众人皆遣了回去。
贤妃向来和宣妃不睦,奈何圣人近来对太子多有不满,反而对三阿哥器重的紧,也只得强压着将宣妃撵走的念头,只把她支去侧殿免得碍眼。
等廖医正为太后施过针,贤妃想起方才章太医所提的治病寻根之说。因宮嬷嬷在太后榻边伺候不肯稍离,贤妃只招来寿康宫里的一等宮人优檀问话。
“太后她老人家是如何发的病?你仔细道来。”
优檀有一瞬犹豫,将脸侧向里间,宮嬷嬷正在给太后推拿,并没留意这边动静。
贤妃见状,知道其中必有蹊跷,一个眼色过去,素兰心领神会悄悄笼上半片门隔子、带着众人退了出去。
“此事事关太后娘娘凤体,你若不想担着干系,就如实禀来,事后我也不会为难于你。”贤妃目光灼灼,直射人心。
优檀咬了咬牙,只凑近了贤妃身侧:“是太后娘娘的沉香木手串不慎被灼毁了……”
贤妃眼皮一跳:“是她老人家经年戴着的那一串?”
优檀点点头。
贤妃眼睛一眯缝:“是谁?”
优檀左右看了看,又凑近了些:“暮荷。”
贤妃沉思一瞬,有了定计:“我知道了,你下去吧,也无须对旁人提起。”
那手串算不上贵重,但自贤妃入宫以来,它戴在太后手腕上就没被脱下过。
如今手串毁了,太后病了,优檀却不敢说。
是了,毕竟暮荷从前是敏妃身边的人。
这烫手山芋,当然要扔到炭火里烧去。
003
廖医正刚为太后施过针,余下的太医们又分别上前扶脉,最后商榷着定了内服的汤剂方才告退。
贤、淑、宣三妃,加上得了消息后赶来的敏妃,四宮主位齐聚一堂,宮嬷嬷则仍守在太后帐边近身服侍。
贤妃抬眼看看外头天色,已近酉时,是晚膳时辰。
“方才太医们也说了,太后她老人家暂无大碍,且需静养,我看姐妹们不妨先各自回宫将息,待明早再来。今夜有我在这儿盯着,若有事再去唤你们。”
淑妃向来和贤妃一个鼻孔出气,自然附声答好。
敏妃虽忧心太后,但奈何十阿哥上旬出了痘,眼下被隔绝在皇城一隅的偏僻院子,也轻忽不得,只好道了恼告退。
唯独宣妃,向来和贤妃水火不容,凡是她贤妃提议的,就没有让她顺意的道理。
“贤妃和淑妃管着偌大的后宫,纵是有三头六臂也忙不过来的。左右我一清闲人,此番太后她老人家抱恙,我怎好躲懒,今夜便由我来守着吧。”
太后为人寡淡,一生无所出,但她对今上有养育之恩,在眼下太子式微之际,宣妃自然想给她的亲儿子三阿哥助上一把力。
贤妃似是知道宣妃所想,也不肯轻易吐口:“圣人既把后宫重责交托于我,寿康宫自然也是我分内事,怎能怕辛苦,宣妃美意我心领了。”
宣妃看贤妃不让步,争胜之心骤起:“贤妃你也太过要强,我听说,九贝勒嫡福晋的人选还需重定,年关也将近,年后另有三位阿哥开府建衙的琐事,哦对了,先太皇太后的冥寿就在二月,皇上还要亲自过问……你想逞强也不该在这个时候,倒显得我们这些姐妹游手好闲,没有孝心。”
话说到这个份上,贤妃面露无奈:“既然宣妃执意留下尽孝,我也不同你争了,那我们就先散了吧。”
一锤定音,各得其所。
宣妃笑着目送众人离去,盘算着等太后一醒便去邀功。
适时,宣妃身边的一等宫人琼儿端了红梅骨瓷盅过来:“堂屋里寒气重,娘娘先暖暖身子。”
宣妃接过盘盏,捻动碗口,看琼儿仍立在面前欲言又止。
“舌头被猫叼走了不成?吞吞吐吐做什么样子?”
“回禀娘娘,方才我进屋时,见檐下跪着个宮人,细打听,竟然是烧毁了太后娘娘沉香手串的宫婢。这人来人往的,看着怪扎眼,娘娘你看,是不是要问了宮嬷嬷的意思发落了?”
“宮嬷嬷在里面照顾太后,这等小事何须烦扰她,直接将那蠢婢打上五十板子撵去辛者库。”
说完掀开暖盅,果然是上好的血燕。
第9章 【入宫】
今日是腊月的头一天,姝菡自打初选出宫回到客栈后,便再也没出门。
因连下了两日雪,街市上尽显萧条。
这个时节客栈里本就没什么客人上门,眼下更是门可罗雀。
姝菡也不耐烦成日闷在房间里对着孟妈妈那张冷脸,于是偶尔也下楼和客栈的万掌柜攀谈,既可打发时间,也顺便了解近年来京城的风土人情。
倒不是她懒怠出门,实在是因为天寒地冻出行多有不便,且顾念到孟妈妈必定要拦三阻四,为了省些口舌,于是也歇了回故宅看看的心思。
便是回去又如何?只怕越看越心灰意冷。
听万掌柜说,钟鼓楼东西两侧的府宅多有翻建,尤其老方家胡同那一带,这几年陆续落成了三位阿哥的王府,民人私下里都叫那处王府街,反倒是方家胡同提的少了。
况且去了她又能以何身份现身?在世人眼中,宅子的旧主费佳氏夫妇早在八年前就已经畏罪伏法,而家中的幼女也死在了松江府。
……
天色渐明,更漏声声,姝菡收回思绪。
今日便是入宫复选的日子,一刻钟之后就得动身。
若无意外,此后就会长留宫中了,可眼下孟妈妈却不见了人影。
店小二说,“您的那位老家人一早起就出门去了,还打听了月初早集市的位置。
姝菡了然:过了今日,自己入宫之事一定,孟妈妈就要返程,这是想准备回去的土仪。
是啊,旁人的日子还要继续。
车把式已经套好了车,姝菡整理好行李,又下楼结清了这几日的店钱,正犹豫要不要给孟妈妈留个口信儿,就赶上她拎着大包小裹进了客栈大门。
“大小姐已经退房了?怎的也不等等我?”神色言语间竟没有一丝内疚。
“时辰到了,如何等得?妈妈再晚些,说不定宫门都关了。”姝菡无奈。
说完也不用她答话,径直出门上了骡车,与她理论只会浪费时间。
孟妈妈不以为然,转身和掌柜的又唠叨了几句,得知自己的行李已被小二装上了车,才悻悻跟了出去。
002
参领已经在栅门等候多时,姝菡这一辆车已是最末,所幸尚且来得及。
走得还是初选那日的老路。
队伍还未行到玄武门,半路就被迫停了下来,并让出主道分列两侧,连车上的众秀女也被赶了下来。
姝菡跻身于人群中,不明所以,只好随着旁人向路口张望,只觉浩浩荡荡一列车马自远处来。
等到行得稍近了,赫然是辆五龙华盖朱轮车,由四匹高头大马拉着。车前车后还跟着数十人的仪仗,除了手持着红罗伞扇、仪刀豹枪的从人,另有骑马执兵的亲卫十数人,而为首的汗血宝马之上,一位穿着紫貂端罩、腰系黄带子、脚登金黄朝靴的青年男子正缓缓策马行来。
姝菡隐约觉得,这位贵人仿佛在哪里见过?还想再仔细打量一番,却被身边的秀女一把拉着跪在地上。
转过头一看,竟然是那日分食她栗子糕的少女。
“那是安亲王的仪驾,还不快低头?听说他于法度礼制之事素来严谨,万万不可冲撞了。”
姝菡冲她点了点头,依言低下头静候。
等到车马行远、随众人起身,姝菡也没想起在何时何地见过此人,又或者,人有相似,真的只是面善而已?
正想着,耳畔响起了轻柔女声。
“我叫浑达奇·汀兰,今年13了,我阿玛是刑部的笔帖式。你呢?”
“我叫”姝菡两个字刚要脱口而出,却猛然醒悟,这世间哪还有什么姝菡。
“我叫海佳·雅珠,今年16,我阿玛在呼兰府做千总。”
“原来是雅珠姐姐,初选那一日的事还来不及向你道谢呢。”说着露出甜甜一笑,带着两个梨涡。
“不值一提的,也幸好分了予你,不然被查体的嬷嬷翻检出来就闹了笑话了。”事态不明,姝菡并不急于攀扯关系。
“话不应如此说的,……”还待分辨,参领已经催促着诸人上车启程,那唤作汀兰的少女只好依依不舍作别:“等进了宫我再找姐姐叙话。”
姝菡点了点头,也随即登上骡车。
003
复选与初选隔得两日,名义上是要主子们圈定复试人选,其实众人皆知:结果当场已定,所谓复选不过走个过场。
这两日空档实则是留给内务府安排新人入宫事宜的,诸如宿在何处,伙食归到哪一间膳房,甚至又细如哪几位姑姑、嬷嬷教引?做些什么差事?
再一则,也是让这些秀女和家人最后再享几日天伦。
如无意外,秀女一旦入了宫,除非被指婚或是分到各王府当差的,在二十五岁前均不得出宫。
因进京之前已经替暮春定好了人家,姝菡除了忧心岚姨的病情,本就了无牵挂,所以在其余人等伤怀之际,已经率先整理好情绪。
放眼望去,初选时那一百二十二名秀女,如今尚有一百一十六名在列,据说落选那几人皆是查体时出了状况,风闻还受了惩戒。
辰时三刻,复选开始。
所有秀女按着顺序分别演示拭案、执帚,又有年长的嬷嬷观其行、走、坐、立;稍后,又有几位掌事姑姑过来,问及众人身负何种技艺,不拘刺绣、读写、琴瑟、甚至侍弄花草也算。
想来关乎日后前程。
姝菡想了想,一概答否,家里有着官身的秀女,总不致太差。
木秀于林风必摧之,还是莫太出挑儿的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