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大事?”
“昨天夜里,圣人大发雷霆,宣妃娘娘被面斥,还当场禁了足。”
姝菡虽是初入宫,在外面也是听过这位宣妃的,她是当今圣上第三子的生母,其长兄掌着川陕兵权,据说为人十分跋扈泼辣。
“这等事情,也是轮得到我们浑说的?再莫非议了。”
所谓祸从口出,汀兰还是太年轻,也多亏了是说给自己,不然被人治个大不敬的罪,举家都要被牵连。
“雅珠姐姐你听我说完啊,这天家的事本轮不到我们这些小宫女来评说,但这里面,牵扯到太后她老人家,也说不定,和我们有关。”
“此话怎讲?”事关太后,姝菡这才有些上心,毕竟当初她父亲母亲的姻缘还是多亏了太后恩旨。
“说是我们初选那日,有个小宫女损毁了太后娘娘的重要物什,以致于她老人家气急攻心昏迷不醒,后来宣妃娘娘守夜时自作主张杖责了犯事的宫人。这原本也不是什么大事。但谁成想,那宫人因发了热症,第二日就没了。”
“那宫人确实可怜了些,本就是无心之过……那太后娘娘眼下如何了?”
“太后娘娘昨日晚间醒了,不过听说那宫人没了,伤心之余头风发作了,幸好太医抢救及时才没有酿成大祸。是以圣人才发了雷霆之怒。”
“如此说,确是一场无妄之灾。你说此事和我们有关,又是何意?”
“我表姐在淑妃娘娘宫里当差,听说两位娘娘有意从我们这拨儿秀女中擢选一人送到寿康宫当差,且是在内室专门负责替她老人家默经文的。”
姝菡心思一动,能在太后身边做宫女,既安全,又体面,未尝不是个好出路。
“既是两位娘娘擢选,可有定下了标准?”
“听说才过身的那个宫人就是做的这个差使,能写满汉两文,非常了得呢。大概要寻个同她差不离的吧。我这半吊子肯定是不成了,倒是雅珠姐姐你,可要一试?”
姝菡心里向往,但知道此事不那么简单:”端看造化吧,也不是我们想,就能成的。”
想想又补充道:“多谢妹妹想着我,我也没什么可许诺你的,只期望我们姐妹情谊天长日久,在这宫里互相照应下去。”
“姐姐放心,我会一直将你当做亲姐姐看的。”
第15章 【争】
北风卷着雪片呼啸半宿,终于随着天光大亮放了晴。
院落里,数株秃桂枝上挂着冰霰,晶莹剔透,像是三大殿顶上的琉璃瓦一样晃人眼。
其时正逢小选的秀女们早膳后去堂屋受训,风带着旋儿猛撞,在门板的阻隔下又四下散了去。
秀女们虽才入宫两日,却都已适应了这样的作息,且看似抖擞无匹。
院门口,姝菡帮着小太监把最后一摞碗碟拎上车,抢在阿蘅前付了铜钱。
“雅珠姐姐又同我见外,我家便在京城,手头总比你宽裕。”
“你叫我一声姐姐,倒尽让我占便宜,我都觉得,这两日面皮越养越厚。这么看来,我们这差使还是让贤的好,不然我真真没脸见人喽。”
说完两人相视一笑,有种自嘲的无奈,心里也都明白,有些时候,独善其身谈何容易,幸好这一路不算孤单。
随即两人携手赶往堂屋。
刚入座,寒姑姑就拿着一摞裁好的细宣进了屋,身后还跟着三个捧着文房四宝的宮人。
原本喧闹的堂屋瞬间安静下来。
等看清寒姑姑带来的东西,众人无不诧异。
昨日早间明明说今儿个上午学规矩,下午习针黹,怎么突然改了安排?
疑惑之际,汀兰隔着过道儿望过来,又朝着前面分发笔墨纸砚的宫人努努嘴。
姝菡摇了摇头,示意汀兰低调,免得惹人眼,她自己心里反而乱起来。
前两日复选,几位姑姑来问话的时候,自己可没说识字,今日到底要不要出这个头?
也不等她想明白,寒姑姑已经站在众人面前的半尺高台上。
“赵嬷嬷临时领了差事,今日晨起的规矩改到下午再学。且因外头光线太暗,原定的刺绣课也暂缓,我们上午习字。在临贴之前,我也不知道你们水平深浅,遂先试试你们的根基。等会儿每人交来一篇正楷,不拘内容,以一炷香的时间为限。若有那实在不会用笔的也无妨,到交试笔的时候在白纸上署了名字就是。”
听了这话,姝菡几乎确定,昨日汀兰所说往太后身边选人之说,十之八九作准了。
当今圣上既不尊佛也不重道,阖宫上下唯有太后她老人家常年礼佛,而时下的佛经译本多为楷体,也有极少是梵文珍本,均藏于大内。
先前,寿康宫里抄经文的宫女没了,今日就暗中选人,可见太后身边缺了人手,这会儿要的很急。
再看看两旁的人,有人浑不在意,有人跃跃欲试,也有人已经拿了纸张伏案细细落笔……
都说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既汀兰既能得了寿康宫选人的消息,旁人未必就不知,那自己的胜算有几分?又值不值得冒这风险?
再一想到那日贤妃淑妃的热络,这寿康宫的位置,还是有必要争一争的。
不同于一般旗人重武轻文,姝菡自记事起就被她那个状元爹逼着习字,蝇头小楷只是入门小菜。
因是汉民受恩入旗,满文汉字一样没落。
看着眼前的碎金染春上等生宣,姝菡在心里稍微排了布局,就行云流水般落了笔。
本想直接默上一段金刚经,又怕显得心思深沉太着痕迹,反惹了上面的人不喜,遂只选了一首意境深远的七律,又在落款处换了正楷的变体,使字架看起来柔和圆润些。
姝菡晾干磨痕,再抬头时,已经有十数人把写好的字交到了寒姑姑那处。
刚想起身,身旁突地走过一人,袖口状似无意扫过姝菡桌案。
“当心。”随着姝菡的示警,那截青绿袖口刮过砚台,墨迹沾染到纸张,迅速氤氲开。
经过的少女后知后觉地回过头,佯作惊讶:“呀,弄污了……真是对不住,我帮你再去要一张纸去吧。”却不想想一炷香的时间已余富不多。
姝菡抬头再一看,那人竟然是云若,上次无端对自己冷哼的魁梧少女。
姝菡抿紧了唇,冷眼瞥了一眼案头半污的试笔,以及,周围纷纷向她看来的众人。
心里怒火正盛,却知这个时候动怒并非智举。
“无妨,是我的砚放错了位置,倒脏了你的衣袖,对不住了。”
云若怔忪一瞬,转而乐了:“看你乖觉的份上,就不让你替我洗衣了。我去交试笔,某人可别交了篇污卷上去。”
姝菡微微一笑,“不牢这位姐妹忧心。”
说着,提起云岫笔,就着刚刚的几处墨痕勾勒出去,寥寥数笔,一处处空谷幽兰跃然纸上。
周围人看得目瞪口呆,云若更是没成想姝菡会有如此神来之笔,在大庭广众之下,又不好故技重施,只得恨恨地转身而去。
姝菡心下明白,这云若是有意针对自己,却实在想不出理由。
刚才冷眼也曾瞥见云若的字,顶多算是工整,且字距字框不匀,莫说抄经,就是普通誊写都不过关。
便是把自己拉下马,也绝轮不到她出头,这种人何苦想不开,到头来为别人做嫁衣裳?
……
试笔押着点儿交上去,姝菡将这恩怨暂且抛诸脑后。是疖子总会出头,此人这样的做派,抹黑的先是她自己。
真正让姝菡在意的,是今日的争取,是否能奏效。
虽然对自己的字很有信心,但最终的结果,真的不受她控制。
这种无力感在她胸腔里往复循环,终于化作一口浊气被她叹息出来。
难怪人人都想做那人上人,自己的命运被别人握在手里的滋味,确实不好过。
而人性之迷失,大抵也始于诸如此等妄念吧……
第16章 【弄鬼】
“素心,什么时辰了?”
声音透过金丝绣凤帘帐传了出来。
“回禀娘娘,刚过辰时三刻。”
“都这么晚了……”帐子里的贤妃半撑起身,揉了揉疼痛欲裂的脑袋,暗忖着自己的风寒来的恁凶险,昨夜服了章太医开的药仍不见好转。
“您咳了半宿,这时候觉得乏困,想是药效才发出来,要奴婢说,您合该歇了一天,好好将养才是,左右有淑妃娘娘顶着呢。”
“唉,谁让我天生就是这劳碌命……倒是你,也跟着我折腾了一天一宿,先回去歇着吧,叫素玉她们进来伺候。”
“谢娘娘体恤,不过奴婢真的不累,一想到再两三个月就要离宫,以后都见不着您了,奴婢恨不能日夜都守在您身边伺候,也能多受些您的教诲,那才是受用终身呢。”
一边说着,一边将盆里烫着的热巾子用竹夹捞出来,晾了会儿拧干才隔着帐子递进去,又道:“方才外苑的寒教习送了众秀女的试笔进来,素玉妹妹接过来的,眼下正在外间剔出白卷,晚些再呈给您过目?”
“你们看着料理吧,我就不过眼了。记得挑几篇大气、利落的,我这会身上乏力的紧,再躺躺。头晌午还要去趟寿康宫,到时再携了去。
“是,娘娘。”
……
素心出了内室寻人,见素玉在条案上筛选字卷,素兰则在门口指挥着小太监宫女们整理内库:昨日圣人又赏了两个大座屏并几个寿山石盆景过来,实不知往哪处摆,就按着娘娘吩咐先造册归库。
素兰也是宮中旧人了,倒不用她操心,只转向刚被擢升不久的素玉。
“试笔里头不够出挑的就莫要呈上去了,太后娘娘慈和不说什么,宮嬷嬷眼里可不揉沙子。”
素玉是素心一手带起来的,也是因她即将出宫更加紧了提点。
“素心姐姐,我醒得的。”说着,将一篇白卷直接丢进脚边炭盆。
“盆里的都是废卷?我看这兰草画得倒好看。”素心指着炭火里边烧到只余一角的手绘图案感叹。
“字却丑得紧。”素玉头也不抬,顺口回答。
“倒是可惜了。”
说着将素玉挑出来的字卷又细细过了一遍,最终只拣出来五篇,准备等娘娘去寿康宫时交给福公公随身带着。
素玉看了看二次被淘汰下来的字卷,看素心一丝不苟表情,把想说的话又咽了下去。
002
“雅珠姐姐,雅珠姐姐?”
“什么?”姝菡正出神,冷不防被身旁的汀兰拉住衣袖。
“唤了几声你都不应,在想什么?”
“啊,没什么,在想寒姑姑早课上示范的瘦金体真是好看。”
“诶?那就是瘦金体吗?我还当是行草,雅珠姐你懂得真多。”
姝菡强颜一笑,想当初,她最喜欢的就是行草,却被父亲说成不伦不类。
“对了,雅珠姐,你说寒姑姑会把我们的试笔都递上去吗?我字那么丑,要是污了贵人的眼,会不会挨罚?”
“应该会挑选出头等的再给贵人们过目吧,不过你的字又不丑,假以时日也会有所成的。”
“真的吗,那以后,我就要照着雅珠姐的字临摹。”想了想又懊恼:“不过万一你被选中了,怕是也没机会给我临帖了。”
“不会的。”姝菡笑意淡然,也不知说的是不会选中,还是不会疏远汀兰。
正在这时,院门口,寒姑姑扶着个年长嬷嬷进了院门。
来人年近古稀,却精神矍铄,虽头上只有个银簪,却越发显得人清癯端庄。
寒姑姑直接把人让进了堂屋上座,又奉了茶。
片刻后,几名午休的秀女被随行的宫人叫了进去。
姝菡在井边候了一会儿,先时还有些紧张,待寒姑姑又把那老嬷嬷恭敬地送了出去,心才彻底冷静下来。
再看那几个得了召唤的秀女,五人中赫然有三个熟识。
诗雯、银琦、还有玉琉。
旁人的字如何,姝菡不甚了解,但玉琉的楷书,较自己远差了几层。
心下说不清是何滋味,嫉妒吗?不甘吗?姝菡觉得不是。
大概只是拼尽力气后,一种徒劳的无力感……
刚想转身回屋,隔壁房间里一个熟悉的面孔映入眼帘。
宝济·云若立在门槛,一手的指节掐紧门扇,目送着寒姑姑和老嬷嬷远去背影,脸上表情说不上是恍惚还是狰狞,口中也反复念叨:“没道理的,她明明答应了我的……”
姝菡低下头若有所思。
是夜,姝菡晚膳时故意于众目睽睽之下假装不经意打翻了云若的饭碗,云若自然不依不饶。
“你定是故意报复,不过因我白日里弄污了你的试笔。”
“我纸放在桌案,你不经意弄脏;你碗放在桌沿,我不小心碰翻,都是无心之举,你又何必多想?”
“是啊,雅珠她先时损了字卷反而还向你道歉,你此刻又何必斤斤计较?”阿蘅也跟着帮腔。
“我不管,今晚上我的晚饭没了,你们管着这一差事,就要负责。要么赔了我吃食,要么就跟我去找齐姑姑理论清楚。”
姝菡和阿蘅对视一眼,“好,我们就去找姑姑评理。”
不多时,三人打第一间南屋出来,云若在前,趾高气扬,姝菡和阿蘅在后,乍一看垂头丧气。
原来,齐姑姑拿足了云若的好处,把派饭的活计直接给了云若,让她好不得意。
直到第二日,帮忙送饭的小太监伸手向新“饭倌儿”要辛苦费,云若才察觉:事情似乎有哪里不对?
第17章 【手足】
次日一早,难得又是晴天。
姝菡醒得早,虽不用再领饭,也没赖着不起,而是到门口买些热水净面。
右手边第二间屋门也刚好打里面被推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