姝菡只当又是诗雯,有意避开,就没回头。
等取好水往回走,余光扫过,才发现那人竟然不是诗雯,而是她妹妹诗婳。
这就奇了。
谁不知道,嘉詹氏这对姐妹,姐姐呢就像是个护食的老母鸡,什么事都冲锋陷阵在前,而妹妹呢,就是个不经事的大小姐,自来只有衣来伸手饭来张口受她姐姐诗雯照顾的份儿,何曾见过诗婳自己一大早出现取水?
这疑问没困扰姝菡太久,到早膳就得到了答案。
原来昨日晚间,寿康宮来人传了太后懿旨,擢选新入宫的秀女嘉詹·诗雯做太后身边的抄经侍女,且宣旨当晚就让她打包铺盖卷挪了窝。
诗雯无论身世背景还是脾性在这拨儿人里头都拔尖,被太后选中,的确在情在理,众人艳羡之余,纷纷向留下的诗婳贺喜。
姝菡随着众人恭贺了几句,随即回了屋。余下几人看诗婳落了单,有意攀附,甚至有人直接同她商量搬过去陪她同住,皆被她婉拒,这也是她姐姐走前交代好的。
姝菡觉得事情到了这里,有些让人猜不透。
按说,这两姐妹独住了一间屋子,优遇非常人可比。如果只是栽培个寿康宫的侍女,何必这样大的阵仗,况且,这选人进奉的事也不像事先安排好的,总不能是未卜先知,知道太后身边会陨了一个能文会写的帮手。
搁在从前,姝菡必定不会因这样八竿子打不着的事而费神,可是入宫几日,她才懂得什么叫做树欲静而风不止,什么叫做人言可畏,什么叫做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想要活得太平安定,若没有足够的实力和依仗,便只能时时留神、处处小心。
……
此后,每天学规矩、习技艺这种平静而乏味的日子又持续了十几天,直到,另一个石破天惊的消息在众秀女之中炸开了花。
“雅珠姐姐,方才来宣旨的,是圣人身边的总管郭公公没错吧?”
“嗯,我听蔺嬷嬷是这么喊的,想来不会错。”
“那诗婳要做九福晋的旨意,也是真的了?”
“想来没人敢冒着掉脑袋的危险假传圣旨。”
“可这也太匪夷所思了。我还是头一次听说,阿哥的嫡福晋,是从小选里来的。”
姝菡向左右各看了一眼,幸好没人。
她用手指在汀兰头上一点:“你呀,还是这么口没遮拦。各人有各人的缘法儿,身世或是家资是爹娘父母给的,运道和好日子却是靠自己过出来的,别把眼界放那么窄。”
汀兰低头想了想,似乎很受用。
“雅珠姐姐说的对,我们虽然身世不显,但将来的日子未必就比她们差。不过雅珠姐,只有汉人才管阿玛额娘叫爹娘,你这俚语是打哪里听来的?”
“家中的老仆罢了。好了好了,快去歇晌吧,下午要习字呢。”
“好,等贺过了诗婳就去睡。”
002
长春宫里,素玉得了吩咐,去内库里翻找贤妃给未来九福晋的赏礼。刚拿着一匣子首饰跨过库房门槛,就瞄见穿着大氅的安亲王和九阿哥进了门。
“给王爷请安,给贝勒爷请安,爷们吉祥。”
安亲王徵徽是贤妃唯一亲子,去岁封王,九阿哥徵骐未封王,眼下还住在阿哥所,算是贤妃半个养子。
所以长春宫阖宮上下凡是简称王爷的,一定是指四阿哥,而贝勒爷就是唤九阿哥。
“母妃何在?”安亲王惜字如金。
“禀王爷,主子方才在堂屋和淑妃娘娘、敏妃娘娘商量下个月开年大典,奴婢出屋时她们已定下大框儿,这会儿应是在吃茶点呢。”
“淑母妃、敏母妃也在?四哥,你看?”九贝勒有些迟疑。
“也罢,你先去偏殿等我,晚些再唤你向母妃请安。”
素玉闻言笑着对徵骐说:“奴婢还未恭喜贝勒爷大喜,听说未来九福晋温柔可人又正值花样年华,赶明儿个可要多分派些喜饼给奴婢们,也好沾沾您的喜气。”
徵骐微微点头:“承你吉言,到时必要重赏你们的。”
见安亲王已经先一步进了屋,素玉只好和徵骐道了恼,一转身也跟在徵徽身后进了门。
又过了一盏茶的工夫,素玉复又到侧殿来请人:“淑妃、敏妃两位娘娘已走,主子请您去屋里吃茶,贝勒爷还请移步。”
徵骐闻言跟在素玉身后。
屋里,贤妃坐了主位,安亲王坐左边下首的椅子,两个人正絮絮说着什么,看表情还挺和乐,完全想象不出“铁腕王爷”也有随和的时候。
徵骐见缝插针,直接叩了大礼:“孩儿出门多日,不曾给母妃请安,听闻日前您得了风寒,儿却未尽一天孝心,实在汗颜,特来请罪。”
贤妃这才发觉人进了屋:“马上要成家的人了,还动不动就施大礼,还不快起来,咱们母子间不兴这个虚礼。”
“跪是该跪的,不过却不是请罪。”安亲王慢条斯理把话柄递了出去。
徵骐闻言再叩一首:“不错,儿臣除了请罪,还是来谢恩的。”
“我原还怕你对这亲事不满意,此番看来,不枉费我疼你一场。”
至于九福晋的出身,屋内之人均只字未提。
母子三人又说了会话,看天色将下钥,安亲王须离宫了,方才散了。
素玉奉命将两人一直送到大门口,直到他们远得看不见人影,才怅然回身。
要是自己的阿玛也有三品的出身,是不是,心里那点野望也能成真?
作者有话要说: 大家猜到素玉将姝菡的楷书试笔烧掉的原因了吗?
第18章 【前程】
年关将近,京城里终于一扫冬月里清冷,处处张灯结彩有了新春的喜庆。
紫禁城内也不例外。
除了年节里需准备的一应器皿、装饰、食材,光是清理、打扫一事,就让人忙得热火朝天。
贤妃淑妃两位娘娘看宫内各处忙作一团,人手不足,干脆下了旨,将入宫不足一月的秀女们尽早分派去处,也好解燃眉之急。
最先紧着的,当然是三大殿和寿康宫两处,其次才轮到东西六宫。
而宗室、王府再加上外苑粗使的缺口,只能往后排。
这日一早,天清气爽。
除了早先被调往寿康宫的诗雯和出宫备嫁的诗婳姐妹,余下一百多名秀女早早起身,在每日受训的堂屋内焦心侯着。
按着蔺嬷嬷所说,各处的主子们今日会指派了管事或是亲信来按缺儿挑人。
能被挑出去的,多半都是上差。而被挑剩下的,除了个别会被派往宫外宗亲、王府当差,余下基本都要从粗使宫人做起。
姝菡经历过上次寿康宫选人的事,心态已趋平和,对于是否中选已经无可无不可,倒是玉琉显得格外紧张,时不时捏着绣帕向外张望。
寿康宫递出话,此番暂不添人手。
头一个来挑人的是乾清宫里的副总管崔公公。
姝菡心里毫无波澜,只任上首之人按着名册点了五个人出列。
果然是家世最显的那几个。
崔公公完成了差事立时就将人带走复命,至于行李什么的,自有小太监帮着拾掇走。
余下的人,有那心比天高的,看着中选之人离去,心有不甘,还有的望洋兴叹,只怪自己没投生个好人家。
尔后,来挑人的便是四妃宫里的使从。
姝菡稍微有所触动,但心境却和身边诸人截然相反,别人盼着雀屏中选,她盼着的却是榜上无名。
长春宫里来挑人的是一等宫女素玉,虽她年纪不大,也就十□□的样子,但因宫妃里贤妃娘娘地位超然,几位嬷嬷、姑姑无人敢怠慢。
蔺嬷嬷将余下人选的花名册递了过去,古板的老脸强扯着笑:“素玉姑娘您掌眼,这前几列,都是有官身的。”
宫里有个不成文的定例,嫔位以下的后妃没有资格选官籍秀女侍奉。
反过来讲,越是上位的宫妃,所用的仆从身价儿越高。
尤其是大权在握的那几位,身边就鲜有白身的使女,随便拎出来一个都有段来历。
素玉接过名册,眼皮都不抬一下,只略扫了眼,似随口叫出三个名字:“博和罗·沛柔、完颜·尔沁、宝济·云若,就这三个吧。”
被点到名字的三人马上出列,纷纷向素玉道谢。蔺嬷嬷则在名册上将她们名字划掉,另有人在旁单独记录各个秀女的去处。
姝菡心下稍安,贤妃娘娘贵人多忘事,没有单独“关照”自己,她已躲过一程。
不过不知是不是她错觉,她总觉得方才云若和那叫素玉的一等宫女有瞬间的目光交流,看样子早就相识。
按下疑心,姝菡挪动有些发麻的双腿。
站了半个时辰,不觉开始同情起被崔公公领走的那几人:在三大殿伺候的宫女,每日少说也要站上四个时辰。
还没送走这一拨儿人,淑妃宫里的一等宫女芳慈也到了,她和素玉惯常见面,只寒暄两句,便也从名册上挑了两个人出来,分别是瓜尔佳·语卉和蔡佳·银琦。
至此,姝菡的心算是放下一大半。
两位宫使一走,汀兰扯动姝菡的袖子,表情复杂,似乎想说什么,最后只变作一句“姐姐莫急,许是她们搞错了。”
敢情是,她以为姝菡很想去两位娘娘处当差,怕她失望。
这可真是天大误会,可是姝菡又无从解释。
……
一头午过去,院子里的一百余人,只剩下不足半数,不仅各位宫妃,连宗室王爷的人都已挑完,而姝菡尚未中选。
姝菡自嘲,先时还担心受到“特殊照顾”被哪位宫妃看中,果然进了这红墙,人心最难揣测,或者说,自己那点见识远不够看了。
左右一看,几个熟人俱被挑走,同屋的秀女也只余下巧儿,还是个一天到晚不吭声的闷葫芦,顿有种形单影只之感。
这样结果,让姝菡终于了悟,自己十有八九是受了排挤,又遭暗算。
偏偏齐姑姑也来应景。
“我原还当某人是鸡窝里生出的凤凰蛋,真真白瞎我一番心血,什么玩意儿?”
虽没有指名道姓,但明眼人怎会不知道,这位秀女雅珠先时被两位娘娘另眼相看,齐姑姑才对她照顾有加,这会儿席也散了,菜也凉了,也到了翻脸清算的时候。
姝菡看着她一副前倨后恭嘴脸,心里说不出的腻歪,可是如果有的选,她还是不想按着旁人的想法“出人头地”。
齐姑姑虽然心疼损了收益,心里不痛快,除了恶语伤人几句,却也没法做得更过,见姝菡明明听到还是一副我行我素不动如山的淡然样子,只恨恨往一旁又啐了一口。
到了下午,就不会再有人来。
余下的四十几人,由蔺嬷嬷、寒姑姑和赵嬷嬷商量着按各处缺口把人填补上,自然是活多人少,供不应求。
姝菡只当一切和自己无关,午休时照旧到井边打水。
刚回身,一袭青绿宫衣的寒姑姑站到她的面前:“膳药间尚缺一个会写字的医女,我欲荐了你去,你可愿意?”
第19章 【医女】
姝菡揣着小心跟在寒姑姑身后,青石砖夹道里安静得只闻她二人的脚步声。
方才听寒姑姑讲,这医女的差使虽不轻巧,但跟洒扫粗使的杂活儿比,将来好歹是个可以安身立命的手艺。
姝菡知道,这是寒姑姑一番美意,抱着随遇而安的心态,就痛快应了。
走了近两刻钟,姝菡先时还处处留神经过的地界,想着万一没被相中,也好原路再摸回去。
然而,绕过第三十七个分岔路后,姝菡只剩下一个想法:每处墙垣檐脊都长的一个模样,根本无从分辨……
寒姑姑终于停下脚步。
“前面院子就是了,进门前我多啰嗦两句。等会见到人机灵着点,嘴要甜人要勤快。顾嬷嬷脾气虽急躁,但不是歹人,你若能被长久留下,以后自有造化。”
“谢姑姑提点,我不会给您丢脸的。”姝菡心下感激,只念着以后有机会,定要报还。
寒姑姑点了点头,往前几步叩响门板。
过了好一会儿,一个十三四岁、穿着葛布外裳的宫女才把门打开,一边抹着头顶细汗,一边问好:“寒姑姑来了,我方才在里间捣药来迟了,实是对不住。”
“无妨,顾嬷嬷在吗?”
“嬷嬷她半个时辰前就被咸福宮的芳菲姐姐匆忙叫走了,眼下还没回来。”
寒姑姑没想到扑了个空,有些为难地看了眼姝菡,保举的事是她临时起意,事先没和顾嬷嬷商量,本想当面帮忙说几句好话。
可下午还有几十名秀女的去处没定,差事耽误不得,无法久留。
姝菡看她面色为难,赶忙说:“姑姑先去忙正事,我在这里等嬷嬷就是了。”
寒姑姑别无她法,只得嘱咐那留下看家的宫女:“这是上个月才入宫的雅珠,是我特意荐来给顾嬷嬷做侍女的。我这会儿有事先走,把人留在这儿了,你帮我多照应着些。”
想想,又不放心地嘱咐:“若是嬷嬷回来有什么吩咐,随时去永巷的议事堂寻我。”
“姑姑放心,灵芝一定把话给嬷嬷带到,也会照顾好这位姐妹的。”
送走了寒姑姑,灵芝栓好了门,拉着姝菡进了内室,边走还边絮叨。
“总算是又来人了,前阵子茴香姐姐出了宮,豆蔻姐姐又调去了寿康宮,只剩下我一个,忙死个人。哦对了,我叫灵芝,翻过年15岁,你叫什么来着?”
“我叫雅珠,今年16了。”
“那就是雅珠姐姐了,你先在这儿坐一会儿,我还要去捣药,太阳落山前要是不能拿到外头焙干,就全都白费了。”
“灵芝妹妹先忙就是了,不用管我。”
灵芝也没和姝菡客套,直接去了屏风后头继续手头的活。
姝菡坐在门口的凳子上,环视一圈,发觉这院落和旁处比,着实有趣。
屋子里一面墙尽是药匣子,布局和市井里的药堂类似;院子里晒的、屋子里摆的也尽是未经炮制的药材,有的还带着枝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