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这孩子历来心软, 纵有再大的苦,都习惯默默生受。那皇宫是个什么地方?豺狼虎豹进去尚且不能全身而退,你一个孤女,无依无靠,一路从个小宫女做起,若不是福大命大,有了今日造化,还不知是怎样凄苦。”
“岚姨,我真的过的很好,太皇太后老祖宗多有照拂,圣上又肯眷顾,我如今有了三阿哥,还养育着大格格,只有让人羡慕,怎么就让您说的那么凄惨,这我可不能认。”
岚姨一边抹泪一边点头:“我只盼你真的过的好,而不是在我面前逞强撑场面。”
劝了半晌,岚姨总算平复,这才想起来一件大事。“自你进宫后,雅珠用了你从前的身份,被送往江南,连着耶和穆鲁也跟了去,我终归心软,没有不认她这个不孝女,希望你不要怪我。”
“雅珠姐姐在江南?她过得可好?”
“说实话,我也有几个月没和她联系,唯恐此前的秘密被人揭破,到时候不仅要因为欺君之罪满门抄斩,而且还要连累了你……”
姝菡点点头:“谨慎一些,还是要的,不过您也不要气恼,虽说之前的阴差阳错,让我替了雅珠姐姐进宫,非我们本意。但您大概不知,正是因为种种机缘巧合,我才有机会手刃仇人,替我费氏一族雪恨,这也是冥冥中的天意吧。”
“这件事我还是听苏合齐讲起,事后惊了我一跳,你也忒冒险了些,竟然敢引那凶徒和你进入禁地,还有勇有谋地制服了他,你日后万不可如此冒进,万一出事,可让三阿哥怎么办?”
“是,我再不敢的,您放宽心,待三阿哥再大些,我就带他出宫来见您。”
……
相聚总是短暂,姝菡未觉如何,只不过说了些体己话,又陪岚姨用了午膳,不觉日头已经往西行。
“宫禁严苛,我不能久留,岚姨您万要保重身体,等着下次的重聚。”
“好,好。我等你带着三阿哥出宫。”
姝菡泪别了岚姨,没有马上走,而是和索多木又单独说了几句。
虽过往两个人有些剑拔弩张,但如今海佳氏一族的荣光都是姝菡带来,索多木这一点还是有担当的。
“你嘱咐我查的事,我会尽快弄清,不知到时候要怎么将消息递进宫。”
“就让索佳氏进宫请安时将话带给我吧。”
“好,那贵妃娘娘等我的消息。”
近日暮时分,姝菡辞了承恩侯府,回到了永寿宫的正殿。
彼时正起风,乌云密布的,姝菡叫来寒姑姑和铃儿,问起三阿哥大格格的起居,再就是出宫大半日宫里有何大事发生。
“两位小主子都好,尤其咱们三阿哥,今日尤其乖巧,和大格格在一处玩闹,还晓得把玩器让给姐姐呢。”
寒姑姑报完,铃儿也上前,“宫内没有什么大事,只九王爷派人送来一封密函,让主子您亲启。”
姝菡将三层蜡封的竹筒接过,逐一拆开,里头只有一张巴掌大的防油布帛,卷缩放着,她起先看得漫不经心,到了后来,眼睛不觉亮起来,直高兴地在地上逡巡了半圈,只差在脸上挂出高兴两个字。
“主子何事这么高兴?”
姝菡心里欢喜,却不能告诉她们实情,因这信里,事关皇帝的行止,泄露不得。
002
整个八月因皇后的薨逝变得极其惨淡,又是一个不能宴乐的节庆,民间因此都隐有积怨。
姝菡知道宫里的人日子难熬,唯盼着每一个节庆热闹热闹捱日子,就破例恩准每个人可以托书一封,向自己的家乡亲人告慰平安,分享思念之情。
而对于皇帝的妃嫔们,则是破例允其家里女眷进宫请安。
这其中,自然也包括了承恩侯府的长媳索佳氏。
姝菡借着带长嫂看外甥的时机,在三阿哥所在的暖阁屏退了旁人。
索佳氏知情识趣,赶忙进言。
“娘娘想查的事,已经有了眉目,您说的那三个宫人,都是受了恩提前放出宫去的,但是比较离奇的却是,她们几人,无一例外地都已经暴毙,且都是在离宫后十天之内。”
姝菡印证自己所想,只叮嘱两句:“继续追查,勿打草惊蛇。”
又隔数日,索佳氏再次进宫,带来的更为惊人的消息:“这几个宫女虽死亡的时间地点不同,但死前,均和一个叫做胡七的男人碰过面,而那个胡七,经查是太后身边首领大监福公公的堂侄……”
“好,此事我心里有数,辛苦你们了。”
“我们与娘娘本就是荣辱与共,休戚相关,实在当不得这一句辛苦,反倒是娘娘您,既已识破那位的真面目,万万要保重自己。”
姝菡正与索佳氏说话,外面突然一阵喧闹。
“何事喧哗?”
守在外面的阿蘅慌忙推门进来。
“主子,外头来了好多人强行闯进咱们永寿宫,门口的人招架不住,眼看就要被攻进来了,万岁爷不在宫中,奴婢恐被旁人钻了空子,已经分别命人从角门去养心殿和寿康宫报信,您要不要先避一避。”
“先别慌,领头的是什么人,又说了是奉了谁的命吗?”
“说是太后下的口谕,让来永寿宫捉拿欺君罔上,冒名应选的犯妇……”
姝菡和索佳氏对视了一眼,均维持着平静。
“知道了,我先带人出去问问清楚,待会儿人走了,你替我送大少奶奶离宫。”
“主子!您真的要出去吗?那帮人来势汹汹,这件事恐不能善了。”
“我不出去,人家照样也要进来,索性痛快一些,你只记住,待会儿趁乱,把大格格和三阿哥送去寿康宫,再嘱咐芳嫔,替我照看着老祖宗和两个孩子……”
“主子,您这是在托孤?”
“没到那个地步,我只是以防万一,放心,我不会让自己有事的。”
003
太后在慈宁宫稳坐上首,姝菡被带到正殿里,一眼就瞧见了一个熟悉的背影,让她瞬间从头顶凉到脚底。
那跪着的人,虽然弓着腰,但身形不容错认,正是当初在呼兰府岚姨家当差的孟妈妈,也是一路送她上京应选的人。
上次听岚姨提起,因她醒来怪罪孟妈妈不分是非苛待了自己,当时便把人发卖了,没想到太后竟会把手伸的这么长,且有办法将人找到带进宫。
姝菡自忖,她替选的事原以为已经太平无事,可偏在这个时候被太后将重要认证找到,且看意思,太后是想趁着皇帝不在,来个快刀斩乱麻,等做实了罪名,便不等皇帝回来就下手。
姝菡脑子转了几转,决定这件事,她要来个抵死不认。
“请太后娘娘金安,您如此兴师动众地叫臣妾过来,想必定有大事吧?”
太后自以为稳操胜券,只指向下首跪着的人。
“你可认识,此人是谁?”
姝菡假做仔细辨认,又让孟妈妈把头抬起,这才从容回答。
“原本是我家旧时的一个家奴,因做事不得力被我额娘发卖了出去,说起来,这已是陈年旧事,今日在慈宁宫的宝地见了,还真是意想不到。”
“见了此人,你就没什么想要对我坦言的?”太后声音拔高,带着威慑与兴奋。
姝菡却打起了太极。
“臣妾不知太后娘娘何意?您这是在关心,臣妾家中的琐事?真是令人铭感五内。”
太后将手重重拍上罗汉床的炕桌,震得茶盏一声脆响。
“少跟我耍嘴皮子,这孟婆子方才已经全都招了,她指认当今贵妃娘娘并非是海佳氏亲女,而是冒名应选,如今你还有何话说?”
姝菡看向一旁低头发抖的孟妈妈,用一种十分平和的口吻说:“我知孟妈妈是因为不服我额娘当初的惩戒、将你发卖而怀恨在心,但你也不能因此就指鹿为马,甚至诓骗到紫禁城来,你是嫌脖子上的脑袋长得太结实了吗,还不向太后娘娘认罪,承认方才你都是泄恨之言。”
“民妇不敢,民妇不敢说谎呐,太后娘娘,我方才说的都是真的,你定要相信我啊,贵妃娘娘的的确确不是海佳氏的女儿,而是家中主母的远房甥女,此事府中人尽皆知啊。”
太后含笑望着姝菡:“她说的话,你可听清了?你现在招认还不算晚,我念在你诞育过龙嗣,尚且不对你用刑。”
姝菡却不急不躁:“太后娘娘您历来熟知礼法,怎么事到临头反而糊涂了。我如今仍是皇帝亲封的贵妃,有金册在手,玉牒为证,岂容一个不知受了何人指使的刁奴任意污蔑,便是民人要上金銮殿告官,尚且要滚过九九八十一颗钉针的砧板,怎么到了咱们紫禁城里,反倒可以信口开河凭白诬了一宫主位的清白。您若还顾及着皇家体面尊严,就先将这刁奴仗八十,再来与我分说。”
那孟妈妈一听要挨打,哪里还肯坐以待毙,赶忙连滚带爬上前去捉太后的袍裙,“您老人家要给我做主啊,我听您的把该说的话都说了,您不能不管我啊。”
太后听她说的不像话,轻咳两声,一旁的素兰上前两个巴掌打到孟妈妈高耸的颧下“休得胡言乱语,还不闭嘴。”
太后也适时发话:“你当我不知道你安的什么心思?这几十板子打下去,她命都没了,还哪有办法指认你的罪责?你勿要扰乱视听。”
姝菡在一旁冷笑:“这板子,您不愿打,那您不妨再来分说分说,以贵妃之尊,若是有行差踏错之疑,该由何人主审,何司定罪?”
“怎么?嫌我这个太后没有资格审你?你以为,你到了宗人府,就会捞到什么便宜不成?实话告诉你,如今既有了人证,便不容你继续抵赖。”“来人,扒了这冒名顶替的贱妇的贵妃冠戴袍服,让她跪着受审。”
十万火急之时,门外终于传来一声怒喝,却有如天籁。
“我老婆子还没死呢,我看哪个敢动我的菡儿。”
第125章 【亡】
“皇额娘怎么亲自过来了?”太后一边从正位罗汉床上站起, 一边往前迎。
脸上挂着笑,心里却恨她来的不是时候, 也不知道是哪个走漏了风声?
“哼, 我再不来,太后怕是要在你这慈宁宫里对当朝贵妃动了私刑了。”
太后扶着太皇太后坐到主位,只在下首椅子上坐了, 板着脸陈词:“我知皇额娘近来头风愈发严重, 所以不敢惊动。您来的匆忙,大概还不知宫里闹出了一件大事,正关乎我们贵妃的身世, 我从严治宫,也是为了肃清后宫风气, 严明祖宗礼法,还望您不要插手, 以免失了偏颇让人诟病。”
太皇太后见太后态度强势, 也不多说,只将桌上的玉骨盖碗一扫落地。
“放肆。你丈量着亲生儿子做了皇帝,便不把我这老婆子放在眼里了不是?好, 好的很,那我今日就真要逞一次威风,让你知道知道,什么叫做礼仪尊卑、皇家宗法。”“来人,去请十二宗老和军机处列为阁老进宫,就说我有大事要宣布, 事关先帝遗诏。”
太后心下不解,但也唬了一跳,请宗老,还什么先帝遗诏?
虽不明细情,太后还是赶忙软下语气:“皇额娘息怒,您误会了我的一番好意,您多年不理后宫琐事,我便一时没想着头一个向您通报,确是我的不是。但您也瞧见了,今日堂下跪着的民妇已经举证,咱们这位贵妃娘娘,竟是冒名顶替的主儿,这等大事,如何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您历来宽和慈爱,这种打罚惩戒的事,还是我来吧。”
“你是大理寺的寺卿,还是阎罗殿的判官?只听了一个不知来历的贱民的一面之词,就要当堂定了敕封贵妃的罪?我看你这是别有用心。”
“皇额娘既信不过我,那也无妨,那就将贵妃和这证人一同交给大理寺、宗人府、刑部三个衙门一同会审,这您总该同意了吧?”
“三堂会审确也公道,不过你别忘了,皇帝他正在外面平乱,如今最要紧的就是稳定军心,万一皇帝他在前线听到风闻,影响了战事,这责任,你负得起吗?”
“我来亲审您不同意,交给有司您又怕丑闻外传,那依您的意思,这等大案,竟是过问不得了?”
太皇太后面有难色,总归舍不得让姝菡吃苦,一时也没有良策。
姝菡却在这时主动站出。
“臣妾也不敢让老祖宗和太后娘娘为难,总归我也想洗刷自己的冤屈,不若将此事,交给咱们万岁爷亲审。”
太皇太后听完点点头,他自己的家事,他自己问去,这办法我觉得甚好。
太后显然意见相悖:“皇帝领兵在外,归期未定,总不能一直拖延下去。”“而且,如今后宫的大权悉数都在贵妃手中掌握,万一她此间做出什么有损皇家体面之事,谁又能负得起责任?”
太皇太后从容起身,打量着太后:“你原来是因着这个才和我的菡儿过不去,这后宫大权,原本就该交给她们小辈,你一个长者,不想着颐养天年,整天还想着勾心斗角、独揽大权,实在不知所谓。”
太后赶紧辩驳:“我也是为了咱们皇帝好,他这几个妃子里,就没一个成器的,我这个做额娘的不多帮衬些,又有哪个肯尽心?”
“你也不用往自己脸上贴金,今日这事,既然惊动了我,我便要管到底。贵妃如今还是贵妃,仅凭一个贱民诬告不足为证,且应由皇帝亲自定夺,为显公允,即日起,贵妃便幽禁在寿康宫不得出殿门一步,有我老婆子看管,你总不会担心她生事或逃逸了去吧?”
太后想了想,只要能把海佳氏手中权柄索要回来,其他的事都可以等,总归皇帝知道了实情,也一定不会再容忍她的欺君之罪。
“您亲自看管嫌犯,我自是放心的,那后宫的大权又当如何?”
“我这把老骨头,也许多年未曾活动过了,如今,就再为我那不成器的皇孙再奔波一场。”
这下不止太后,在场之人无不目瞪口呆。
“您是说?您要亲自代管后宫?”
“怎么?觉得我不配?”
太后到底还留着几分清明。“不不不,我只是担心皇额娘的身体,实在不忍心让您劳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