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唐老将军去姜府退婚那日至今,姜柠都未回去过。游玩也好,散心也罢,说到底还不是因为唐忱。结果这会儿子他倒还反过来这般欺负她,不准这不准那,活像入了牢狱一般。
削薄的身子蜷缩在廊柱前的红木椅上,纤臂抱膝,精致的小下巴抵在膝盖上,心里头愈发委屈。
想着想着,竟鼻头一酸,漂亮的桃花眸渐渐聚起水汽,似浸了雨雾般潮润不堪。额前细碎柔软的薄发轻遮,长睫半垂,整个人看上去盈盈弱弱的,娇软的不像话。
唐忱踏出书房门的刹那,便见到她此般模样缩在角落。小脑袋耷拉在膝上,鼻尖儿微红,全然没了往日那番伶牙俐齿。
可怜楚楚地活像是被谁,遗落在人间的小妖。
他稍怔,沉如凉夜的眸底掠过几分惊讶。目光微凝,脚步放轻,不动声色地走过去。沉吟半晌,方开口,嗓音隐着些惑人的低哑:
“哭了?”他问。
作者有话要说:
今天也是在掉马边缘拼死试探的娇娇柠呀。
第15章 撞上
低沉微哑的嗓音滚落在耳边。
掩着滟眸的长睫似是受了惊般,轻打了个颤儿,缓缓上掀。姜柠抬起头,晶莹饱满的泪珠儿如星子陨落,随之一并悄然滑下。
唐忱眼力极佳。那双桃花眸里的水泽朦胧,鼻唇间泛着委屈的微红,就算在暗夜,他也看得清清楚楚。
“扎疼了?”他目光锐利,一眼就扫到篮中白缎上的殷红,朱砂般突兀冶艳,像极了小姑娘因不快而轻撅的嫣唇。
唐忱不问还好,一问反倒让姜柠更觉委屈。虽说她往日里不太拘泥小节,也没甚富贵人家的娇气毛病,但到底是姜家二老捧了手心里宠大的。
何况女儿家心量细,夜里本就容易多愁善感,加上这缝制的活儿属实也不拿手,一来二去,便都是难过憋屈。
“这衣服怎么缝呀我真的不会……”姜柠指了指案面上篮儿里的缎子,盈白的小脸儿上还挂着泪,滴滴答答地。
唐忱满以为,她一开口便是话里带刺地埋怨控诉他,不成想她只是如受了万分委屈的小妖,摇着小尾巴在向他告状,向他示弱。
眼波微动。只见她一双眸子仿若含着湿霭春水,眼睑润红,眉梢唇角都添了软柔的媚。
不等他开口,姜柠用力抹了把眼泪,伸开手掌递到唐忱面前,仰着小脸,水眸湿漉漉地望着他,抽噎地哭道:“我手都扎破了…你瞧…都出血了呀疼…死了呜呜……”
越说着,她越觉得自己可怜,眼泪汹涌地开始决堤,泛滥起来止也止不住,最后索性呜咽出声哭了起来。
她哭得嘤嘤弱弱,恍惚间,唐忱真觉得有只小尾巴轻扫过他的耳间,细细痒痒地蠕动着,让他心里竟有些不落忍。
“罢了。”唐忱走上前,半蹲下身,从怀间掏出一方锦帕放在她摊开的双手上,抬眼看她:“你与几块布过不去作甚,不做了便是。”
声线依旧寡淡,但若细听,较素日而言倒少去了大半的清冷。
哪知小妮子倔性子上来,拧得很。拎起手帕一抖擞,胡乱将脸上的泪痕擦干,随手往怀里一揣。末了转身抓起篮子里的锦缎,抽抽搭搭地恨声道:“我偏要把它缝起来,偏要狠狠地扎穿他们,偏要把这衣服做出来!”
看着凶,可因着哭过,说起话来透着软糯软糯的鼻音,连带着声音都仿佛被软化了般细柔。
唐忱简直被她气笑了。
起身一把扣住她的纤腕,将她手里的针线抽走,扔进篮子里。而后扣在她腕间的力道微重,姜柠整个人便轻易被他拽了起来。
“去哪里?”姜柠不明所以地,上挑的眼尾被蹭地红红的,煞是怜人。
唐忱手上一松,保持回原来不远不近的距离,轻吞慢吐了两个字:“吃饭。”说完,转身往前走了两步,却迟迟未听到身后有动静。
停下步子,回眸淡淡看她一眼,察觉出那双眸里错愕不解的神色,才不咸不淡地解释了句:“免得有人说我欺辱手无缚鸡之力的弱女子,传出去,百姓又要对我失望了。”
姜柠:“……”
这话听着,怎么这么耳熟?!
……
膳厅里,唐忱瞥了眼对面,半柱香前还哭得梨花带雨的妮子,此刻正吃得正香。轻呷了口茶,淡声道:“往后可以不必来了。”
其实在唐忱拉她吃饭的时候,姜柠就已经恢复了生机,早就收了泪。本来也不是甚撕心裂肺的大事,不过是一时恼意。
正咬了一口松瓤卷酥,听闻这话倒是怔了怔,也不顾嘴里东西尚未咽下,边用力咀嚼着接话问道:“为何?”
“不是很委屈?”唐忱说得云淡风轻,盛了碗芙蓉羹放在她面前,视线淡淡落在她脸上。
姜柠夹着最后一口卷酥放下,细品了品他话里的意思。
这话若搁旁的人说,总会叫人听着像含沙射影。可偏自唐忱口中道出,实实切切,倒像是她真受了什么委屈。望着面前的芙蓉羹,姜柠忽然有些无所适从。
思及他前些时日的冷硬强势,与此时相比,这前后的态度反差不是一星半点儿的大。难不成……
“少将军宽以待人,何来委屈?”她心里拿不太准,话说得也四两拨千斤。
“那你方才哭什么?”他言简意赅,一语中的。
“……我那是因为、因为手疼!”她含糊其辞,色厉内荏。
这会儿想想,她不由觉得刚才哭咧咧的样子很是丢人。
唐忱点点头,倒像是一副十分相信的样子,不置可否道:“所以你可以回去休养。”
???这么好说话?
难不成这鬼人吃软不吃硬???
……早说啊,早说她早哭了。
“少将军仁慈宽厚,体恤下人,自然是好的。只是……”她将剩下那口卷酥塞进嘴里,脑子里飞快忖量着如何将话说得周全,说得合情合理,让他挑不出毛病。
“只是什么?”
只是她性子倔,越不成的事越要去做。尤其听到唐忱让她不用来了,更激了她一下。
素手捏着筷子有一下没一下地戳着下唇,“只是当初是少将军命我来府上制衣,如今衣裳未成便回去,知道的呢是您让我回去休养,不知道的,还当是我给铺子做了甚丢人事,掌柜的那边我没法子交代。”
说着,她状似埋头喝着芙蓉羹,趁机偷摸瞄了几眼对面的人,想试图看出他是何反应。
然而唐忱并没有什么反应,只轻淡地看了她一眼,并不冷,也只是轻淡。
良久,她听到对面淡淡飘来两个字:“随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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打上次姜柠哭过那回之后,唐忱没再苛刻她,也没再盯着她,放她在府里自由出入。当然,这并不表示她日子过得有多美好。
想来是唐忱冷性寡言,府中下人亦养成了尊卑有序,谨言慎行的规矩。因而每每她想找人搭个话,都只会得到对方一句“奴婢不知”。
又怕被唐母等人认出,她也不敢四下闲逛,好容易有【南院儿】那么个幽静地儿,结果还被唐忱锁死了。
也罢。至少还可以像现在这样,溜出来偷闲。
……
北安街是条纵横南北的官道,康庄阖阔。朝中小半的宦官人家皆云集两侧曲巷,雕楹碧槛,飞阁流丹。
姜府,便在其中。
不同其他府邸的静寂森罗,姜家近些日子门庭若市,府门口人来人往,马车熙攘,伴着红绸墨箱,热闹得格外厉害。
从流站了街道对侧,看着近一个时辰前路过此地的自家公子,欲言又止了半天,憋了又憋,到底也没憋住:
“公子……您离京多年许是不知,那柠姐儿乃坊巷里公认的第一美人,知书达理,性情温良,城中不知多少公子哥儿但求一面。头前儿因着与您的婚约,无人敢觊觎,这不自打您退婚后,姜家的门槛儿几乎要被提亲之人踏破了去。”
唐忱长身玉立,不动声色地望着对面的方向。唇线紧抿,眸光晦暗,深不见底,早不似往日那般不食烟火的淡漠。
“那些是什么人?”沉默片刻,他忽然微扬下颌,嗓音喑哑,叫人辨不出喜怒。
从流眯缝着眼儿稍一定睛,瞧了瞧府邸门口那些个红绿花哨的身影,环肥燕瘦的,互不理睬,瞬即了然。正欲开口解释,突然被人抢了话头——
“那些姑子婆子,是京中爱慕柠姐儿的公子少爷们,特遣上门来说亲道媒的。”姜柠纤腰袅袅地走上前,一脸笑吟吟地看着唐忱,意味深长地又补了一句:“但近些日子到访的人这些实在是太多了,姜夫人应接不暇,这才将她们挡了门外。”
从流抹了抹额头的汗,实不知这神出鬼没的姑娘,又从哪儿冒出来的。
唐忱感觉身侧多了个人,眉头蹙起,敛去眸里的复杂神色,声色冷峭:“你怎么在这儿?”
“来探望柠姐儿呀~”姜柠柳眉轻挑,手里拿着冰糖葫芦指了指对面,“莫非少将军,也是来姜府拜访?”
唐忱并未理会她,面上波澜不惊,只是眸光不着痕迹地微变了下。
“那大门打一个时辰前就没开过,安儿姑娘如何出来的?”从流见他沉默,忙转移话题做掩饰,一脸狐疑道。
“啧,我自然是走的侧门。这儿围了那么多姑子婆子,正门儿若一打开,她们还不一块堆儿地蜂拥而上啊?”她眼也不眨地扯了个谎。
其实是她本想出来逛游着解解闷,不知不觉就走到了姜府,想着来都来了便溜回去瞧瞧,谁知一打眼就看到了对面的主仆二人。
啃一口山楂果儿,姜柠倏然觉得哪里有些不太对,后知后觉道:“等等,一个时辰?你们在这儿站了一个时辰?”她惊愕愣了下,后又哧地一笑:“这大热的天儿,少将军怎得不进去吃杯茶?”
从流被她这一怼,顿时哑口无言,才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领教过这妮子的伶牙俐齿,他瞬间半个字都不敢多说,局促地看向唐忱。
后者已收回视线,一如从前的淡漠矜贵,开口道:“路过而已,不必叨扰。”
姜柠仔细凝了他几眼,带了点儿探究。“路过?”
她看上去心情极好,红唇因沾了山楂果的糖衣而色泽润亮,眼尾细长,光影濯濯间,更显软媚。
“柠姐儿此时就在府中,少将军是不想见她?”话毕,故意一顿。扬唇凑前了些,放轻声音,语气里隐着浓浓地揶揄道:
“还是,不敢见她?”
第16章 试衣
想来是被自己刺激到了。
姜柠咬下最后一颗饱满圆润山楂果,裹入口中,大快朵颐地咀嚼着。同时抬眸,偷偷瞄了面前的少年一眼。
唐忱始终默不作声,眉梢尽是侵染的冰冷,漆黑的眸子浅眯着,薄唇紧抿成线,神情肃漠,风骨孤清。
看上去,似乎有些生气。
罢了,她今日难得心情好,不想揪着他不放。
毕竟说到底,他从未承诺过自己什么,婚退得也干脆果断。不来找自己,她也可以理解是他性冷寡淡,总好过那些个浪荡公子哥儿,只管撩拨,到头来反倒徒增烦乱。
朝他跟前儿靠近了两步,长睫慢慢上掀,似有薄雾下的水露不慎溢出,脱俗的亮。
她笑得明艳:“生气了?”
温声软气,像在诱哄。
唐忱身量高出她许多,小妮子只好被迫微仰着脑袋看他。午后的风是静的,祥云舒卷,漫着安宁。光影错落的明媚,似水柔情地斑驳在她脸上。
她的唇畔处黏了颗糖粒儿,闪闪熠着光,柔软地贴附在娇嫩的嘴角旁,竟生出几分好看。
唐忱淡淡地收回视线,低眸看她一眼,微微拧眉,语气里略有些嫌弃:“擦干净嘴。”
就在他以为姜柠会像大部分姑娘家那般,娇羞地遮掩住嘴,连忙拿帕子将嘴角擦抹干净时,他发现他错了。
只见她懒懒一挑眉,将嫩红的小舌.尖探了出来,在唇瓣上飞快地舔了一圈儿,卷走了嘴角处残留的糖渍。
而后不以为然地朝他嘿嘿一笑:“干净了嘛?”
这姑娘做事总另辟蹊径,从不按常理出牌,是他仍未习惯。
唐忱被她这番动作搞得多少有些惊讶。眸底神色变化了番,仔细凝着她好一会儿,方移开视线。没与她搭话,径直转身走开了。
姜柠对他那股子清冷模样早就习以为常,也不生恼,撇了撇嘴颠颠儿地跟了上去,一把扯住他的衣袖。
“少将军可是打道回府?”
“松手。”
“那捎我一程好不好呀?”
“……”
“您不说话我就当您默许咯?”
“……”
“我——”
“闭嘴。”
“可是——”
“想让我扔你下去?”
“我闭嘴了。”
“……”
……
要死要活地又磨了数日,姜柠终是将那位冷脸将军的衣裳做好了……一套。
只是自从那日姜府门口之后,也不知是嫌她烦还是躲着她,唐忱连续好几天都不见人影。
问府中下人,皆是奴婢不知,问从流,……等于没问。
被迫之下,她只得故技重施,像现在这般跑到他的书房屋顶上,等他。
坐得久了,屁股有些发麻。往周围瞥了两眼,见四下无人,她小心翼翼地轻挪了挪身子,索性慢慢躺了下来。
说起来,她能这样不怕死地上梯爬梁,还要多亏年幼时唐忱常带她择了高处去,看星赏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