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了一会,有人敲门。
苏绾收起带来的话本,起身去开门。
谢丞相穿着常服独自前来,未有带随从。
“民女苏绾见过谢大人。”苏绾福身行礼,“请进。”
谢丞相略略颔首,抬脚入内。他昨日只远远看她一眼,觉得天子所见的美人容貌能在她之上,如今离得近了方知,整个北梁怕是都找不出第二个能胜过她的女子。
不说容貌,这周身的气度,也非寻常女子能比。
她已知要见的是何人,却无一丝的惶恐卑微,也无天子身上的威压,却让人不自觉的生出几分敬意。
天子的眼光不错。
各自坐下,谢丞相自袖中取出纸张和做工精巧的笔墨,含笑出声,“苏姑娘可知老夫为何要见你。”
他有自己的情报网络,除了北境方面几乎被天子掌控,南境和汴京一带的大小事,他想知道并不难。
自她与天子的流言出来,他便不打算管也不打算问,故而始终未有查过她。
昨日离开茶楼回去,他命人查了她的底细,才知她是陈皇后身边的宫女。
陈皇后如今也在汴京,还活着。
结合韩丞相和许尚书临死前告诫同党的遗言,愈发证实自己昨日的判断——天子颁布的各项惠民政策,都与她有关。
记得当初自己反对次子梨廷从军,理由是不可一家独大,容易招来帝王猜忌。
那小子却说,天子身后有高人,不会出现他担忧的情况。
想来,她便是天子身后的高人,也是天子放在民间的一双眼。
“大人的心思民女为何要猜?”苏绾拎起茶壶倒茶,神色从容,“大人若是想说自然会说,若只想打哑谜,便是民女问了也无用。”
谢丞相和梦境里一样,不大会绕弯子。若是韩丞相活着,上来必定先夸她一番,云里雾里说一堆才提正事。
“到也是。”谢丞相提笔写字:隔墙有耳。
苏绾伸头看了眼,唇边弯起浅笑,提笔在自己面前的纸上写:你问我答。
谢丞相眼中多了几分赞赏,写下第一个问题:南诏蝗灾人心惶惶,如何治。
是不是真的高人,看她如何对付这几乎能灭国的天灾便知。
苏绾伸头看了眼,给出答案:六月成灾,二三月放鸡鸭食幼虫,若有还有,上人捕虫官收每斤一文。何处出现就扑灭在何处,折其翅羽,灭其在成灾之前。
谢丞相捋了把胡子,再问:若还不灭呢?
苏绾埋头答题:尽人事听天命。动员所有百姓、驻军参与,官员以身作则严防死守,若还不灭,无法可治。
谢丞相抬眼看了看她,沉吟片刻,写下第三个问题:如何让百姓吃饱。
这是重中之重。
苏绾略诧异,但还是给出答案:减农税、防虫、开渠引水增加良田数量,培育种子提高产量,在已有的良田旱地进行套种,不让地荒着。稻田可养鱼虾,旱地可同时种两种作物。
南境的气候适合种两季粮食,百姓也在种了,但没解决无水灌溉的问题,因此产量不高。
谢丞相脸上多了几分笑意,写下最后一个问题:与天子何时成婚,我好准备厚礼。
苏绾愣了下,脸颊微微有些发烫,许久才写下两个字:不知。
谢丞相见她露出女儿娇态,知是自己问得太过直接,想了想,留下一句话:随时欢迎姑娘上丞相府做客,你与我儿的要成婚的消息,可让朝臣不再注意到你与天子私下往来。
苏绾微笑收笔,“多谢大人抬爱。”
韩丞相收了笑,故意说,“老夫为官四十载,自认不曾看错人,姑娘若是不嫌弃,等小儿回京便安排媒人上门下定。”
“民女多谢大人。”苏绾含笑回他。
隔壁的人不是赵珩就是陆常林,或者是其他朝臣安排过来的眼线。
“老夫还有事要忙,就不多说了。”谢丞相收起自己的文房四宝,起身开门出去。
苏绾收起方铺在桌上的纸,怡然喝茶。
须臾,隔壁有人开门下楼。声音很轻,不仔细听几乎听不到。
苏绾又坐了一会,听到开门声响起,抬头看过去佯装惊讶,“你怎么来了?”
就知道赵珩会来。
“不放心。”赵珩坐到她对面,面色冷凝,“他都说了什么。”
“希望我嫁给梨廷。”苏绾低下头,轻轻笑出声,“我似乎还未见过梨廷。”
赵珩想到最后一次入梦的情形,暗暗磨牙。
“假的,你只需记着不管出什么流言都相信我便好。”苏绾被他的样子逗笑,说着站起来,“隔壁方才还有其他人,我先回去。”
赵珩见她神色轻松,知是谢丞相未有为难她,也放松下来,轻轻点头。
他一直信她。
苏绾摆手出去,到楼下叫上秋雨返回兰馨坊。
天有异象的传言越传越邪乎,到了第三日,流言的内容已经变成北梁很快会灭国,百姓惶惶不安。
苏绾去糕点铺教秋梅盘完账准备回去,店铺那边传来清晰的声音,“听说这异象是因为圣上喜欢了一个民女,我琢磨着也是。”
“你能琢磨出什么来,谁也没见圣上去过兰馨坊,到是那姑娘要嫁进丞相府了。这事可是从国子监传出来的,昨日我儿去诗社回来说的。”
“国子监传出来的消息就是真的了?”
“顾大才子是谢丞相得意门生,来年春闱说不定高中状元,这事能假吗。”
“谁知道呢。不过圣上应该不会看上民女,学生的女夫子都是宫里出来的,哪个不比寻常百姓好看。”
“苏姑娘不止好看,还聪明。”云岚的声音传来。
苏绾笑了下,放弃进去看糕点的念头,低声吩咐秋雨,“买几个麻薯和红豆饼,我先上马车等着。”
秋雨应了声,掀开帘子进店。
苏绾抱着暖炉往外走,面露不虞。
有人不止是想让赵珩封后纳妃,还想要她死。
得狠狠治他们一番才行。
到兰馨坊正门下车,苏绾刚准备进店,意外被人叫住。
她停下来,看向坐在轮椅上的纪元朗还有他身后的四个人,冷淡出声,“纪公子登门,可是想好要怎样赔我的三十万两银子了?”
第137章
纪元朗用力攥紧了拳头,眯起眼死死地盯着她,好半天才从牙缝里挤出声音来,“借一步说话。”
谢丞相家未过门的儿媳,他还真的不怕。
要不是她去府衙状告袁聿要求退婚,秋闱舞弊根本不会被发现。袁聿这个废物,连个女人都对付不了,活该一辈子穷困潦倒。
也怪自己太过大意,小看了苏绾。
“纪公子没诚意就不必谈了,一月之期未满,我不急。”苏绾嗓音软软,“请回。”
纪元朗磨了磨后槽牙,冷笑道,“纪某刚出汴京府衙大牢就来见姑娘,这诚意还不够?”
珠玉楼根本就不是她的产业,掌柜的上门定丝绸却是给她定,两人分明狼狈为奸!
她的底细不难查,阿娘没费什么功夫就查了她个底掉。
一个宫女罢了,不过仗着脸好看被丞相府的庶子看上,还想在汴京翻天?
做梦。
她身边就一个婢女武功高强,恰好那个婢女今日没在她身边。先把人抓回去再说,进了纪宅可就由不得她嚣张了。
女人就该在后宅生孩子,做什么生意!
“纪公子的诚意是让我喝罚酒,还是喝敬酒?”苏绾抬眼,映着暖阳的瓷白面容浮起浅笑,“在北境我便已告知公子,我不喝酒。”
纪元朗噎了下,想到正是因为在北境收购棉花惨败,自己才落得如此下场,还连累了整个纪家,心里的怒火又上升了一大截,“今日你是喝也得喝,不喝也得喝。请苏姑娘回府,商议赔偿一事。”
一声令下,他身后的四个人分头朝苏绾围过去,面露凶相。
“秋雨,送纪公子回汴京府衙大牢。”苏绾掀了掀唇,无视朝自己走来的四个壮汉,抬脚往店里走。
“是。”秋雨应了声,身形一晃,围过来看热闹的百姓还没看清她做了什么,四个壮汉全都倒在地上哭爹喊娘。
纪元朗陡然瞪大了眼,下一瞬脖子便被人扼住,耳边听到那婢女阴恻恻的声音,“这么不经打还上门闹事,府衙大牢就不用去了,去阎王殿吧。”
她身边不是只有一个婢女武功高强吗?!
纪元朗吓得整个僵住,用力吞唾沫,“姑娘……饶命。”
“打得好!”
“打死他!”
“姑娘千万不要手软,我等给你作证!”
……
围观的百姓群情激奋,离纪元朗近一些的都想上去揍他,一个个跃跃欲试。
秋雨加重手上的力道,眼看就要掐断纪元朗的脖子,人群中有人冲了出来,“苏姑娘高抬贵手,元朗还是个孩子。”
苏绾在门前停下,转回头,看向出声的男人。
是锦衣坊的大东家,纪元朗的父亲来了。
一起来的还有纪夫人和另外两个儿子。
“元朗年轻不懂事,还请姑娘别跟他计较。”纪东家上前一步,客气行礼,“锦衣坊的一切事物皆由在下做主,姑娘的损失在下同意赔偿。”
苏绾打量他一阵,含笑出声,“纪东家倒是个爽快人,进店说吧。”
说完,她看了眼秋雨,淡然吩咐,“放了纪公子,别掐断他的脖子。”
秋雨撤回手上的力道,拍拍衣裙若无其事回到她身边。
纪元朗大声咳嗽起来,一张脸憋得涨得通红,抓着轮椅扶手的手背,露出白白的骨节。
自己还是太过冲动了,该等着天黑再将她掳走,卖到青楼去让她一辈子求生不得求死不能!
“混账东西,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纪东家恨铁不成钢地瞪一眼纪元朗,寒着脸,跟着苏绾一起进入兰馨坊。
说好好的这件事不用他插手,转眼的工夫他就带人上兰馨坊闹,还打算当众掳人?!
天子自监国到登基,半年时间汴京府衙换了三任府尹,如此明显的动作都看不出深意,难怪会闯下大祸。
若不是他蛮横惯了,纪家也不至于落得今日这般下场。
三十万两罚银交出去,家底也空了差不多一半。
再惹事可不是三十万两就能解决的。
上楼坐下,纪东家不再犹豫,拿出锦衣坊总店、秀坊和布庄的房契地契,城外良田的地契以及南境三个庄子的房契地契递过去,“这是姑娘要的,店内的布料和布庄的存货,恕不能给。”
全部给出去,纪家便什么都不剩,光是一群要债的就能把他们家踏平。
把铺子给她,他们今晚就连夜离开汴京去东蜀,欠下的工钱、茧子钱,还有之前收到的订单定金,一文钱都不用给。
“总店的铺子卖了最多值一千两,一家秀坊两家布庄共一千六百两,良田两万两,南境的庄子一共两千两。”苏绾抬眸看他,“纪公子找来混子欲毁我清白,方才我又受了惊吓,就只值两万四千六百两?或者说,纪公子的命就值这些?”
纪东家沉下脸,不悦看她,“苏姑娘这话未免难听。”
她如今到底是攀上谢丞相还是当今圣上,谁都不敢肯定。儿子再被抓进去怕是出不来了,还会连累到他。
“还有更不好听的,纪元朗欲置我于死地,纪东家会不知晓?”苏绾神色自若,“楼下的百姓刚才可都看到了,纪东家明知爱子行凶却不阻拦,发觉打不过才出声。”
纪东家脸色微变。
这姑娘心思缜密,不好糊弄。
总店、秀坊及两家布庄带货和城外的良田百顷,加上南境的三个大庄子和货,总价才十万两。全部给出去,他们还有银子去东蜀重新来过。
若是不给,那几个混子还在她手中,真让她告到官府定会人财两失,剩下的那点家底都不够赔她。
“我夫妇二人教子无方,让姑娘受惊了。”纪夫人出声帮腔,“我们是诚心诚意想要解决这事,姑娘不妨通融一下。”
“夫人这话说的像是这事全是我的错,纪公子私下里针对我时,也没见你们通融。”苏绾抬了抬眼皮,不耐烦的语气。“两位若是没想好就请回吧,该怎么赔偿,我们上公堂去对质。”
纪东家原本还有些犹豫,听她这么说,想到在牢中的遭遇禁不住哆嗦了下。
府衙大牢根本不是人待的地方。
“姑娘准备契约吧,锦衣坊总店、秀坊、两家布庄,城外的百顷良田,还有南境的三个大庄子,带货一起给你。”纪东家咬牙出声,“房契和地契在下带在身上,南境的庄子你可让汴京府衙出具字据,前往江州知府更名。”
她拿了这些铺子和庄子也没用,再有两日便是支付茧子银子的日期,卖了茧子拿不到银子的桑农,会砸了庄子。
待他们一家出城,再一把火烧了布庄和锦衣坊,让她白高兴一场。
自己半辈子的心血就这样拱手让出去,他实在不甘心。
“契约早已准备好了。”苏绾拿出早就写好的合同递过去,“一式两份,纪东家看过没问题便随我去验收,我得确认你们没有做手脚才能签字画押。”
纪东家接过契约,压住火气咬着牙往下看。
苏绾拎起茶壶给自己倒了杯茶,姿态随意而慵懒,不动声色地留意他的反应。
纪家在这事上吃了闷亏,如今是憋了一肚子火,肯定会下黑手不让她顺利接手这些产业。
她已经在合同上写明不承担债务,纪家还得支付她一万两的桑农茧子银,就怕这份契约签订后,纪家就会从汴京消失。
为防万一,纪东家得跟着她去江州办理房契地契更名,若是这段时间内,锦衣坊和布庄发生意外,全部算到纪家头上。
他不签她今天就去告官。按照北梁律法,就算她不用赵珩的关系,他们父子也会再度被抓回大牢,直到案子彻底查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