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衣坊能做大是下了功夫的,庄子里的工具齐全,看得出来分工也十分明确。
苏绾从第三个庄子出去,回到庞永鑫身边,又叮嘱一番先回客栈。
说好了交给庞永鑫管,她就不插手了。
任何下属都不喜欢被上司盯着工作,做不好可以提醒,被人盯着做事会自我怀疑,并且生出抵触的情绪。
庞永鑫不是下属,而是合作伙伴,要给他足够的信任感才能长久合作。
回去的路上经过县衙,苏绾想着赵珩估计还在那没回去,到了门外便吩咐车夫停车。
走进大门,谢梨廷身边的参将迎出来,礼貌行礼,“见过天子师,陛下和谢将军在后院。”
“嗯。”苏绾应了声,跟着他一块进去。
后院一个人都没有,赵珩坐在廊下的椅子里,靠近就感觉到有冷意扑过来。
谢梨廷站在一旁,脸色阴沉。
苏绾坐到赵珩身边,自然而然地拿起他的手,淡淡出声,“出了什么事?”
江州驻军营地的事解决了,他怎么还这么生气。
“吏部下派的负责暗察官员的人,和官员一起联手作假,欺上瞒下。”赵珩出声的同时,拿起腿上的卷宗递过去,“触目惊心。”
这次吏部派人下来暗察各地官员这一年的表现,他只用了两个自己最信任的人,剩下的都是和崔尚书一起商议后确定的。
十二个人兵分六路下来,只有八个人是认真暗察,剩下四个联合当地官员弄虚作假。
他们回程经过江州被谢梨廷看到,谢梨廷把人拦了带过来,他提前看到了暗察结果。
江州知县欺上瞒下未有执行租田政策,在卷宗内的暗察结果,却是亲力亲为执行到位,百姓交口称赞。
这知县倒是真亲力亲为了,亲自将县衙管辖的良田私分。
“我看看他们都查了什么。”苏绾说着,拿了块糖剥开喂到他口中。
他是该生气,南境的官员大部分是他选出来的,这才几个月整个南境就烂得跟筛子一样。
就连他最早掌握的吏部,里面都有两面人,换做谁都要气吐血。
赵珩含着糖,浮在眉眼间的戾气不降反增。
苏绾扬了扬眉,翻开卷宗,找到江州县的那一页细看,黛眉深深皱起。前来暗察的官员是赵珩亲自下派,结果都能做得如此□□无缝,可见这些人胆子之大。
要不是这回赵珩下来了,等他看到卷宗说不定真以为事实如此。
“南境是北梁的重中之重,这份卷宗上的内容,不知有多少都是这般搞出来的。”赵珩面色发沉,“这便是父皇留给我的北梁。”
苏绾抿了下唇角,牵着赵珩的手站起来,“陪我走回去。”
北梁的情况确实不好,专注弄权的朝臣把持朝政数年,选出来的各地官员自然与他们差不多
赵珩点了下头,压着火什么沉默跟上她的脚步。他一直都清楚,父皇治下的北梁官场有多烂,也知自己无法在短时间内,将这个局面扭转过来。
只是压不住火。
各地官员都只想保着乌纱帽,拼了命的捞取好处,分明是给了秦王旧部起兵造反送理由。
难怪父皇不论怎样恶心六皇叔,都不敢真的动他。父皇也知道北梁是个什么鬼样子,知道这山河千疮百孔。
走出县衙,夕阳已经落到另一头,气温骤降。
苏绾抓紧赵珩的手,故意不开解他,“江州的糖很甜。”
他该庆幸,北梁没有落到秦王手里。
秦王上位,曾经帮着他的国公和武安侯,还有皇室宗亲也跟着上位。这些人在高宗治下时忍气吞声,上位后只会比太师和韩丞相等人更过分。
毕竟父辈是打下北梁的功臣。
赵珩尚且不好直接将他们杀了了事,秦王身为长辈,下手对付旧部子孙只会让人唾弃,让人觉得战神也不过是个小人。
有时候,帽子戴的太高真不是好事。
“还行。”赵珩偏头看她,夕阳将她的脸染红,小巧挺直的琼鼻冻得有些发红,让人止不住心疼。
他收了视线,满肚子的火气霎时消散,转而被柔情取代。
见到她的那一刻,他已没那么生气。不算自己的人,吏部下派十人有四人弄虚作假,不算太差。
发现问题是好事。
“那以后生气就吃一颗糖。”苏绾唇角微弯,“或者……我再给你一颗?”
“再给一颗。”赵珩停下来揽着她的腰,眉目舒展,“现在。”
她这般贴心,若是无需考虑子嗣的问题,他现在就想娶了她。
“贪心。”苏绾踮起脚尖亲他,“回去吃饭,明天还有很多事要忙。”
赵珩心满意足,牵着她的手慢慢往回走。
转过天,两人吃过早饭继续分头处理手上的事。
苏绾让庞永鑫通知桑农,直接拿了白条去钱庄领银子。秋梅负责记录,庞永鑫和庄子的管事负责给钱。
忙到晌午,那几个榨糖作坊的东家没来找他,不过给她捎了话,让她赶紧滚出江州。
“他们真是这么说的?”苏绾看着来送话的小孩,拿出一块糖递给他,“不准说谎。”
“就是他们说的,他们还说三天内你若是不离开江州,别怪他们不客气。”小孩看着她手里的糖,用力咽口水,“我可以多要一颗糖给妹妹吗?用别的消息跟你换。”
“那要看你给的消息值不值。”苏绾拿出一把糖块,故意在他面前晃了下,带着他走远几步蹲下来好笑看他,“你有什么消息跟我换?”
看他的模样也就十来岁,身上还背着学堂做的书包,不像她收养的那群丐帮少年。
作者有话要说: 赵珩:一颗糖不够。
苏绾:我们来谈下孩子的问题。
赵珩:……
第141章
小孩盯着苏绾手里糖,眼睛都舍不得眨一下,“榨糖作坊的几个东家给知县送了银子,要用去年一半的价收甘蔗,他们早在上个月就知道,蔗农今年不能自己卖甘蔗。”
阿娘要他念书将来考取功名,要他像知县大人那样威风,走到哪儿都有人送礼。
他没见过别人怎么给知县大人送礼,每日下学都特意从县衙大门前经过,有时还招呼小伙伴一块溜进县衙偷看。
上个月,那几个榨糖作坊的东家给知县送银子,说是今年不让百姓自己卖甘蔗,等事情过去他们就全收下来,给去年的一半价。
他特别难过,以为过年也会没有糖吃,一直记着这事。
“这件事你是怎么知道的?”苏绾给他两颗糖,好笑逗他,“我没听人说过。”
江州知县确实不是人,查抄徐太师和韩丞相家得来数百顷良田,都让他和人私分了。会提前和榨糖作坊的东家合作,不奇怪。
照这小孩所说,几个作坊的东家知道今年蔗农不能私卖,又压低价格,还挺黑的。
甘蔗收购价格降一半,砂糖的价格却提高了很多,不用增加成本就多出三分之二的利润。这三分之二的利润,就是将近两千两的银子,给一半给知县剩下的也是白赚。
他们赶她走,估计是担心这事被翻出来,惹来抄家之祸。
江州知县被钦差关进大牢,参与私分良田的富绅被抄家,这事闹得纷纷扬扬。自己多留一天,他们贿赂知县的事,就多一分被发现的危险。
辛辛苦苦攒下的家业,谁舍得拱手让给官府。
苏绾捋了下其中的利益关系,见小孩憋红了脸,唇角微微上翘。
他像是被问住了,又好像是在犹豫要不要说真话。
“我和学堂的小虎子他们都听到了,他们给了知县一千两银子。”小孩左右看了一圈,正回脑袋,黑黢黢的眼睛看着她,“一千两银票换成铜钱有多少?”
“能把你给埋了。”苏绾逗他一句,又问,“除了你和小虎子,还有谁听到了?”
她不是很相信他的话。
小孩子也会说谎,而且没逻辑。
“还有小豆子,我们仨偷偷溜进县衙看知县收礼,阿娘说考了功名就能和知县大人一样天天收礼。”小孩低下头,紧张不安地盯着脚尖,“我不想死,不要埋我,我是想知道怎么收礼才偷溜进去的。”
“当了官也不能收礼,你去学堂念书夫子没教你们,君子有所为有所不为吗?”苏绾被他害怕的样子逗笑,将剩下的糖都给他,站起来大步回钱庄。
给了一千两给知县,整个江州县的甘蔗都归他们收购,怪不得他们会想赶她走。
自己不走,说不定会直接找钦差谈甘蔗收割的事,翻出这一笔旧账。
到时候白白送了银子没赚到还要被抄家,还不如挑个软柿子捏,把她赶走。
估计不止她一个,其他赶来收购砂糖的商贩,也会被赶走。
没了外来的商贩,甘蔗要收就只能选本地的商贩。
眼看着蔗农就要闹事,为了不让这事扩大影响,他们贿赂一千两最多罚银两倍,不必被抄家。
苏绾琢磨明白这事,禁不住摇头。
这种官商合作的事只怕各地都有,像张奉如那样一心为了百姓着想的官员,真的不多。
高宗在位期间,更是凤毛麟角。
回钱庄发放完江州一地的茧子银,苏绾也饿得不行,收拾妥当就带着庞永鑫等人出去。
“姑娘打算收多少芭蕉芋,这边家家户户的田头都有。”庞永鑫搓了搓手,不解看她,“这东西是药,味道也不好。”
“你吃过?”苏绾偏头看他一眼,好笑扬眉,“明天把告示贴出去,每户收五斤多了不要,一斤六文钱,收五千斤。”
今天有百姓把挖出来的芭蕉芋带来了,和她在现世看到过的一样。她还吃过用芭蕉芋做的粉丝,好像是西南某省的特产,叫洋芋粉。
五千斤的芭蕉芋,送到靖安受灾最严重的镇子,差不多够分到每一户。这东西耐旱,有点水就猛长,让百姓填饱肚子没有问题。
等兰馨坊的管事师傅从南诏回来,收来的甘薯她会安排人送去安宣府,免得张奉如着急。
“没吃过,药的味道能好吗。”庞永鑫挠头,“我明日就贴公告。”
三十文钱过年能割两斤猪肉,挺值钱了,也不知道这东西能治什么病。
苏绾点了点头,又说,“顺便告诉他们甘蔗的收购价不变,有人开低价不要卖。”
这个消息放出去,蔗农会更着急卖了甘蔗换钱过年。
那几个东家见她没被吓唬到,也会更着急找事。让他们自己跳出来,自己才好名正言顺地跟官府买了榨糖作坊,自己榨糖制糖。
“姑娘放心,这事我一定办好。”庞永鑫笑呵呵点头。不少桑农家里都种着甘蔗的,拿到了茧子银,甘蔗不能收心里肯定都窝着火。
知道价格不变,只会更着急。
苏绾敢放这样的消息,定是做好了准备。自己有幸遇到了个好东家,跟着她好好干,不怕没饭吃。
“走吧,带你们下馆子吃饭。”苏绾微笑扬眉。
庞永鑫开心跟上,庄子管事略诧异又有些激动。帮纪家干了十几年的活,他可从来没机会跟纪东家一桌吃饭。
一行人找了家饭进去,要了楼上最好的位置。
庞永鑫和庄子管事有些拘谨,像是凳子上有东西一般,坐立不安。
“这么紧张干嘛,你们都是合作伙伴今后一起共事,不是下人。”苏绾偏头看着庄子管事,状似不经意的语气,“江州的甘蔗往年都是怎么收的?”
“每户能自留三百斤,剩下的全都要卖给榨糖的作坊,谁家不卖来年就不能种。”庄子管事苦笑,“这伙人跟知县的关系不错,又养了一群人对付百姓,大家敢怒不敢言。”
苏绾沉吟片刻,又问,“其他几个州县情况,是不是也差不多?”
南境能种植甘蔗的有江州、兴南两县,以及南境最大的南康府。只一个南康府的产量,就抵得上江州和兴南两县。
“都是一样的情况,想要收甘蔗就得给知县大人上供,南康府那么大,就只有一家卖砂糖的铺子,所有的甘蔗都是他们家的作坊收。”庄子管事偏头看她,“东家可是想接砂糖的生意?”
“有想法,先看看情况。”苏绾没把话说死。
庄子管事笑笑,没在追问。新东家是个做大事的人,她说有想法就是要真的拿下,自己得留意这方面的消息。
苏绾喝了口茶,淡然看向店外。
那四个榨糖作坊的东家想逃避处罚,根本不可能。赵珩把私分良田的富绅都抓了准备抄家,罚没的家产充盈国库。
他肯定也会查知县的家产,来路不明的一路查下去,谁也别想逃。
她到要看看自己三天内不走,那几个东家打算做什么。
翌日一早,苏绾跟庞永鑫一块去收芭蕉芋,到了就到处跟百姓打听如何种植甘蔗。
她对农业是一窍不通,只看到是地里长出来的,不知道甘蔗是用种子种,还是用甘蔗尾巴那一截糖分不多的来种。
“姑娘定是没有下过地,甘蔗种着很省心,头年收完了不用管,第二年接着长,跟竹子似的。”来卖芭蕉芋的大娘十分健谈,“不过也只能留两年,到了第三年便不成了。”
“这样啊,谢谢大娘告诉我这些。”苏绾微笑道谢。
大娘又唠叨了一阵,拿到了铜钱,开心回家。
苏绾记下来,暗暗琢磨自己跟江州县衙怎么合作,才能通过官府将甘蔗收购权控制在自己手里。
百姓做不出砂糖,糖块还是能做的,自己在现世就买过很多手工红糖泡茶喝。
来卖百芭蕉芋人百姓渐渐增多,苏绾留意到不远处有人在盯着自己,不禁好笑。
地头蛇还是真是打算将她吓唬走。
忙过两日,苏绾收足了五千斤芭蕉芋,整个江州的百姓也都知道了一件事,甘蔗收购的价格不变。
安排好庄子管事带车队将芭蕉芋送去靖安,天色也暗了下来。